张四十三已经想明白，刘媒婆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样好。她这一次没有将自己儿子的亲事办好，并不是她对自己这样好的真正原因，至少不完全是。其实刘媒婆这几年还一直在暗中与宋财旺保持着来往，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张四十三却很清楚。张四十三曾不止一次在半夜看到宋财旺从刘媒婆的青瓦屋里偷偷摸摸地出来。但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确实没有来往了。所以，张四十三也相信，刘媒婆在这个晚上拒绝宋财旺是发自内心的。刘媒婆现在之所以拒绝宋财旺当然是由于村里的形势。

张四十三深知，刘媒婆是一个很会观方向的女人，她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再跟宋财旺这样一个随时都会被农会打倒的豪绅来往呢？而刘媒婆之所以在这时候又转而投向自己，自然也是出于这方面的原因。首先，张四十三在将自己的儿子和女婿送去部队闹红之后，不仅在何屋村，几乎在全乡都成了名人，据说乡苏维埃政府的领导曾几次在全乡干部大会上表扬何屋村的张四十三，并号召大家都来向他学习。其次，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张四十三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有了明显改善，每到逢年过节，乡苏维埃政府和村农会的干部都会来家里慰问，平时也经常在各方面给予照顾。所以，张四十三很清楚，刘媒婆正是基于这几方面的原因才从宋财旺那边转而投向自己。

张四十三想明白这一切，心里也就清楚了应该怎样做。其实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吃不准该怎样做时，爽性就先不要去做。张四十三想，如果能跟刘媒婆这样一个名声不太好又很俊俏的女人既保持着一定距离又可以偶尔睡一睡，自然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张四十三很为自己这精明的如意算盘感到得意。

张四十三自己也承认，他做的第三件精明事就不太精明了，如果不是及时被纠正，还险些闹出乱子。但这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何屋村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

其实这件事在一开始并不是张四十三自己想做的，他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推到这件事上来。那是张四十三送走儿子和女婿的第二年秋天。一天晚上，何屋村农会的人突然来找他，说有事要跟他商量。当时张四十三刚刚吃过晚饭，于是就跟着来到农会。这时已经有两个人等在这里。张四十三立刻认出来，其中一个是乡苏维埃政府的干部，姓林，张四十三去乡苏政府开会时曾见过这个林干部。林干部一见张四十三立刻过来跟他握手，然后为他介绍说，这一位是从区里来的李主任，他这次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李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不高，脸色蜡黄，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张四十三在跟他握手时，感觉这个人的手劲很大。李主任说话很干脆，也直截了当，他先问张四十三，是不是在县城的小西门有一处门面房。张四十三听了有些奇怪，他在县城的小西门确实有一处门面房，不过这门面房还是山后青竹村的宋樟发当初作为女儿的彩礼陪送过来的，说是今后如果张四十三的儿子天寿手里有了本钱，也可以去县城用这处门面房做点小生意。不过事后张四十三才搞清楚，这间门面房同样也是村里宋财旺的，青竹村的宋樟发只是拿他的房子来做自己女儿的陪嫁。

张四十三搞不清楚，这个李主任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小西门的这处门面房？

李主任笑笑说，这你就不要多问了，我们不仅知道你在县城小西门的这处门面房，还知道你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婿送去参军以后，他们在部队表现都很好，你的女婿李水生同志还已经被提升为排长。张四十三听了越发感到惊讶，立刻睁大两眼看着李主任。

这时林干部在一旁笑笑说，李主任在来之前，已经详细了解了你的情况。

李主任点点头，说是啊，正因为我们了解了你的情况，认为你值得信任，所以这一次才想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李主任这样说罢沉了一下，然后问张四十三，过去做没做过生意，对生意上的事懂多少。张四十三听了想一想说，要说做生意，过去倒没正式做过，不过生意上的事也就是那些事，知道还是知道一点的。李主任听了嗯一声，然后就告诉张四十三，现在苏区的形势开始紧张起来，部队上急需各种药材，所以，上级经过认真考虑，想让张四十三利用县城小西门的这处门面房开一爿药材行，表面是个小药栈的样子，暗地里却是为部队收集各种药材。李主任说罢看一看张四十三问，这件事，你是否能干？

张四十三听了想想说，能干是能干，可做生意……要用本钱。

李主任立刻说，本钱的事自然不用你操心，我们会为你解决。

张四十三这才点点头说，只要有本钱，别的事都好说。

10

张四十三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做生意这方面竟然也很精明。

县城小西门的药材行很快就开业了，虽然不太起眼，一看就是小本经营，却也像是一个很地道的药栈，每天各种药材出出进进，很是忙碌的样子。但张四十三却并不抛头露面。他为了避人耳目，只是雇了一个伙计在药材行里照看生意，自己平时则仍然不动声色地待在何屋村。张四十三在挑选伙计时很费了一番脑筋，年纪太大的自然不行，没有体力，但年纪太小的也不行，不仅没经验也靠不住，而最重要的还是人要稳妥，要稳妥就得嘴严，药材行里的事情绝不能轻易透露出去。张四十三一连找了几个伙计，却都不太满意。就在这时，一天上午，药材行里突然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这男人是个哑叭，一进门就用手比划着问，这药材行里是不是要用伙计。张四十三看懂了他比划的意思，就试探着问他会做什么。这哑叭男人竟然听得见，立刻比划着告诉张四十三，他什么都会做，而且会写字，还会算账。张四十三一看立刻高兴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好的事情，正在自己发愁找不到伙计时，就来了一个这样的人，不仅年纪合适，还能写会算。而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哑叭，虽然听得见却说不出，这样一来也就不必担心他的嘴严不严了。

于是，张四十三当即就将这哑叭男人留下来。

张四十三很快发现，这哑叭男人不仅能干，而且对各种药材竟然也很在行，平时生意上的事几乎不用自己操心。也就在这时，张四十三又做出了一个自以为很精明的决定。随着药材行的开业，收购药材的生意也就渐渐做起来，但部队上对药材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尤其是生肌止血一类草药，总供不应求。于是张四十三就想到了何屋村的刘媒婆。刘媒婆的男人在世时曾当过郎中，所以她对各种草药也很熟悉。张四十三就在一天晚上来到村里水塘边的青瓦屋。张四十三这时已和刘媒婆形成了一种不动声色又相对稳定的关系，他经常在晚上来水塘边的青瓦屋，但并不过夜，只是和刘媒婆做了想做的事情就起身回去。刘媒婆似乎也已经认可了这样的关系，张四十三毕竟是一个正当年的精壮男人，身体很结实，她觉得跟这样的男人保持这样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虽然被村人知道了可能会影响名声，但她觉得，像自己这样的女人名声不名声已经无所谓。张四十三在这个晚上和刘媒婆在竹床上做完了想做的事情，歪在旁边休息了一阵，然后就对她说，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吧。

刘媒婆听了眨眨眼问，什么赚钱机会。

张四十三说，去收草药。

何屋村一带经常有人上山采草药。张四十三对刘媒婆说，她可以去向这些人收草药，然后再把收来的草药卖给自己，这样一转手就可以赚到钱，尤其是止血生肌一类的草药，有多少就要多少。刘媒婆听了感到奇怪，问张四十三，你要这些草药干什么？

张四十三笑笑说，这你就不要多问了。

刘媒婆想一想，说不对，你最近经常往县城跑，是不是在那边偷偷做着什么事？张四十三先是含糊地说没做什么，接着又说是一个远房亲戚，一个远房亲戚在做药材生意。后来经不住刘媒婆一再追问，才告诉她，自己确实在帮人做药材生意。

但他立刻又叮嘱刘媒婆，这件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

刘媒婆听了眨眨眼问，你帮人收这些药材，干什么用？

张四十三支吾了一下说，收药材么，自然是为赚钱。

张四十三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很精明，也很谨慎。李主任曾经很认真地叮嘱过他，在小西门开这爿药材行是为部队筹集药材，所以不能让何屋村这边的任何人知道，因此尽管部队对药材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他也不能亲自大张旗鼓地去收草药。但是，张四十三想，如果让刘媒婆去收就很正常了，这一带经常有人来收各种草药，没有人怀疑刘媒婆收了药材会去干什么，只要自己咬紧牙，不告诉刘媒婆收这些草药的真正用途也就行了。

但刘媒婆一开始对这件事却并不热心。

刘媒婆不相信张四十三能有多少本钱，而如果没有太多的本钱自然也就要不了太多的药材，而且，刘媒婆也不相信，这种收药材的事真能赚到什么钱。但她渐渐发现，张四十三的胃口竟然真的很大，她收来的药材他果然有多少要多少，而且出的价钱也很合理，这样只要将收来的药材一转手立刻就可以赚到钱。这一下刘媒婆的兴致立刻上来了，每天都跑去村里四处收草药。渐渐地，村里很多人知道了刘媒婆在收草药，再有晾晒好的药材也就主动送来她这里。张四十三将刘媒婆收来的各种药材清理干净，然后分门别类装进口袋。每过一段时间，就让哑叭伙计趁黑夜来何屋村，用驴车将这些口袋拉去县城小西门的药材行。

但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让张四十三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夜里，哑叭伙计赶着驴车来到何屋村，刚好看到刘媒婆来张四十三这里。张四十三在何屋村为避人耳目，每一次都是让刘媒婆在夜里来给自己送收来的草药。哑叭伙计看到刘媒婆，先是躲在门外的黑暗处，等刘媒婆走了就进来比划着问张四十三，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来这里送草药。张四十三很得意，就告诉哑叭伙计，其实这些草药都是这女人去四处收出来的。哑叭伙计听了立刻一愣，接着就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住张四十三。

张四十三也看看他问，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哑叭伙计仍然盯着他，一下一下地看着。

张四十三被他看毛了，又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哑叭伙计没有说话，装上草药口袋就赶着驴车走了。

1第二天下午，村里农会的人就来找张四十三，说是乡苏维埃政府的林干部让他立刻到乡里去一下。张四十三赶到乡苏政府时已是傍晚。他发现上一次的李主任竟然也在这里。李主任的神情很严肃，一见到张四十三就问，小西门药材行的草药都是怎样收上来的。张四十三摸不清李主任这样问是什么用意，想了一下就如实说，一部分是在药材行收的，另一部分则是从何屋村一带收上来的。李主任又问，在何屋村一带是怎样收的。张四十三就告诉李主任，他为了谨慎起见并没有亲自去收，而是通过村里的一个女人，这样虽然转一道手，多花一点钱，但不会有人知道这些收来的药材有什么用途，又究竟去了哪里。

李主任听了皱一皱眉问，你觉得，这样做就保险了吗？

张四十三立刻愣一下问，怎么，这样……还不保险么？

李主任先是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对张四十三说，县城小西门的这个药材行开业以后的确起了很大作用，你也确实为咱们部队做了很大贡献。但是，我从一开始就对你讲过，这个药材行从表面看只是一个小药栈的样子，也就是说，它真正做的事情并不是公开的，你现在为了不让何屋村一带的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让这样一个女人去四处收药材，这其实比你自己去收更危险。李主任这样说着，很认真地看一看张四十三，接着又问，你想过没有，尽管你反复叮嘱过这个女人，叫她不要对任何人讲，可是她有一天如果由于什么原因或是出于什么目的真的对别人讲了怎么办？这不仅对药材行，对你自己也很危险。张四十三听了张一张嘴，他想对李主任说，这不太可能，他还是了解刘媒婆这个女人的，如果他不让她讲出去，她就应该不会讲出去。但李主任似乎看出他要说什么，立刻截住他的话头说，你凭什么相信这个女人？你怎么就能打包票说她肯定不会讲出去？她在一万次里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没有讲出去，但只要讲出去一次就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知道吗？

李主任说到这里，神情就有些严厉起来。

他稍稍缓和了一下，又说，我早就对你说过，做这种事除了自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张四十三听了呆呆地看着李主任，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李主任的这番话让张四十三大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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