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的林干部和赵同志送来李水生阵亡的消息以后，女儿秋莲并没有在两个伤员面前显露出来，反而对他们的照料更加尽心尽意。她每天都是一早就将一天的饭菜给他们送到石屋，然后就去山溪里为他们洗衣服，还架起木柴烧水让他们洗澡。这间石屋其实只是半个岩洞，岩壁很潮，秋莲就总是用柴火将石屋里烤得干干的。张四十三当初在县城小西门药材行里剩下的药材这时也派上了用场，止血生肌的，滋补身体的，秋莲每天就在石屋门前架起药吊为他们煎药。在张四十三和女儿秋莲的悉心照料下，两个伤员的伤势很快就好起来。其中像张四十三的儿子天寿的伤员原本伤势就轻一些，这时眼看着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一天早晨，张四十三和女儿秋莲又来到山里的石屋送饭时，这个伤员就对他父女说，他要回部队去了。张四十三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地看看这个年轻人，从竹篮里拿出两个鸡蛋，塞到他的衣兜里说，已经想到你今天要走了，带上这两个鸡蛋，把它当药吃了，一定要养好身体。

这个战士没说任何话，只是看一看张四十三父女，就转身沿着山路走了……

16

也就在这时，张四十三做了一件糊涂事。

张四十三做这件糊涂事并不是一时糊涂，他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他知道这个留下来的像女婿李水生的伤员身体已经很难恢复。他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了，虽然勉强接起来，但已经明显比另一条腿短一截，这样一来走路也就有些跛，于是，张四十三想了几天，就在一个下午来到山里的石屋。这时女儿秋莲刚刚回去，这个伤员正在石屋门前的空地上练走路。这个伤员是湖南人，姓唐，叫唐石柱，他一见张四十三立刻招呼着迎过来，两人一起坐到一块石头上。张四十三先是看了一下唐石柱的这条伤腿，然后问他，恢复得怎样了。

唐石柱立刻说，恢复得很好，已经基本差不多了。

张四十三看看他问，你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

唐石柱说是啊，估计再有几天，就可以回部队了。

张四十三却轻轻摇了摇头。

唐石柱奇怪地看看他问，怎么……？

张四十三沉了一下，说，你现在这样子，还能回部队吗？

唐石柱问，为什么不能回部队？

张四十三说，你现在连走路都费劲，更不要说行军打仗了。

唐石柱立刻涨红脸说，我的腿已经完全好了，当然可以行军打仗。

张四十三又摇摇头，对唐石柱说，你得承认，你的这条伤腿已经有了残疾。

唐石柱不服气地哼一声说，就算有了残疾又怎样，我也照样可以跟上部队，我们的首长还有一个独臂将军呢，人家一样指挥千军万马，一样打胜仗！

张四十三说，可你不是将军。

唐石柱说，我不是将军，可我是士兵！

张四十三说，将军和士兵毕竟不一样。

这时唐石柱就不再说话了，很认真地看看张四十三。他感觉到了，张四十三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果然，张四十三稍稍沉了一下，就对唐石柱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唐石柱问，什么事？

张四十三说，你觉得，我女儿秋莲怎么样？

唐石柱立刻说好啊，她人很好，对我照顾也很好。

张四十三说，你不觉得，她还有别的好吗？

唐石柱眨一眨眼问，你指的……是什么？

张四十三说，我是说，她还是一个女人。

唐石柱立刻明白了，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张四十三又说，你的腿既然已经这样，就不要再回部队了，回去也只会给部队添累赘，你可以留下来，以后……就在这里和秋莲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们不嫌弃你的腿疾，我已经想好了，只对村里人说，你是我家的远房亲戚，特意来投奔我和秋莲的，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我这几年还存了一些木料和石头，可以为你和秋莲把房子修一修……

不行……

唐石柱突然抬起头说。

不行？

张四十三看看他。

唐石柱说，我不能留下来。

张四十三问，为什么？

唐石柱说，我……还是要回部队去。

张四十三的脸色就一点一点难看下来，他看着唐石柱问，你就这么不愿留下来吗？

唐石柱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地说，我，真的不能留下来。

张四十三问，是我的女儿秋莲……不好？

唐石柱立刻摇摇头说，不，她很好，她真的很好。

那……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回去打仗。

张四十三就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再想想吧。

唐石柱说，不用想。

张四十三问，一点都不用想？

唐石柱说是，一点都不用想。

张四十三点点头，说好吧，既然这样，那咱们现在就算一算吧。

唐石柱有些奇怪，问，算什么？

张四十三说，当然是算我们这些日子照顾你的花销。张四十三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盯着唐石柱说，我知道，你是为咱穷苦人打仗才受的伤，可我儿子和女婿也去为穷苦人打仗了，我女婿还把命搭上了，我们现在为了给你养伤，自己吃红薯南瓜，把米省下来给你煮饭，你一天至少要吃一斤米，在这里总共住了七十八天，你自己算一算，吃了我多少米？

唐石柱听了惊讶地看着张四十三，问，你让我这样算……是什么意思？

张四十三说，没有别的意思，我们照顾你就算了，只当白照顾了，可你如果不肯留下，就得把这些米还给我。张四十三说着向唐石柱伸出手，拿来吧，一共是七十八斤米。

唐石柱没说话，只是睁大两眼瞪着张四十三。

张四十三的手又向前伸了一下，说，拿来吧。

唐石柱点点头说，好吧，这七十八斤米我一定还你。

张四十三没再说话，又看了唐石柱一眼就转身走了。

17

张四十三自己的心里也很清楚，他对唐石柱这样说不过是气话，他当然不可能让他还自己那七十八斤米。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唐石柱竟然真的认真了。

第二天早晨，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再来山里的石屋送饭时，就发现这里已经没人了。女儿秋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回来告诉张四十三。张四十三一听就明白了。他知道，唐石柱是一个很倔强的年轻人，所以估计他不会回部队，他一定是为那七十八斤米想办法去了。张四十三想到这里，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想到唐石柱说话是外乡口音，而且那条伤腿虽已基本恢复，但还是能看出受过伤的样子，所以无论到哪里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张四十三并没有告诉女儿秋莲自己曾对唐石柱说过的话，他只说去找一找他，就赶紧从家里出来了。

张四十三经过分析，觉得唐石柱很可能是去山里背石头了。因为他要想买米就得用钱，而要想挣钱就只有去打零工，山里最容易打的零工也只有背石头。果然，张四十三很快就在山里的一个采石场找到了唐石柱。唐石柱正背着一块很大的石板，他的伤腿虽然已经恢复，但毕竟还有些跛，所以看上去背石头的样子就很吃力。张四十三看了立刻感到很心疼，但是当着采石场的人却又不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等唐石柱将石头放下了，才趁人不注意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唐石柱一看是张四十三，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他已经算过了，要想挣到七十八斤米的钱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要在这里干一段时间才能还上。

张四十三看一眼唐石柱说，不容易……就算了吧。

唐石柱擦着汗的手立刻停下来，你说……算了？

张四十三点点头说，算了。

唐石柱问，那米……不用还了？

张四十三哼一声说，不用还了。

唐石柱眨着眼，看看张四十三。

张四十三又问，你的腿，真好了？

唐石柱点点头说，差不多，好了。

张四十三就从兜里掏出一个银元，塞到唐石柱的手里说，腿好了……就回部队去吧。唐石柱刚要把这银元再塞还给张四十三，张四十三用力推了他一下说，你走吧，走吧……

唐石柱还要说什么，但看看张四十三，又把话咽回去。

张四十三又朝他挥挥手，说，你……快走吧。

唐石柱倒退了两步，就转身走了……

18

张四十三做的第三件糊涂事不仅糊涂，甚至是愚蠢。

他直到最后才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件愚蠢的糊涂事是命中注定的。

这件事与刘媒婆有关。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曾告戒过他，说刘媒婆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区上的李主任也曾提醒过他，让他当心这个女人，并警告他，不要再跟这女人有任何瓜葛。但张四十三却并没把这些话当一回事。他反而越来越认为刘媒婆对于自己是一个很理想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身体，习惯了她的气味，也习惯了跟她做那种事时的各种方式。他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干脆就把这女人娶回家来。但让张四十三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把这个想法对刘媒婆说出来时，却被刘媒婆一口回绝了。

刘媒婆告诉张四十三，她是不会嫁给他的。

刘媒婆是在自己的竹床上这样告诉张四十三的。张四十三听了大感意外。其实在他跟刘媒婆来往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是刘媒婆想嫁给他的，刘媒婆曾明确表示，只要张四十三肯娶她，她甚至可以把水塘边的这间青瓦屋卖了作为自己的陪嫁。但张四十三还是考虑到刘媒婆的名声，他觉得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回家不仅对自己，对女儿秋莲也很不好，况且他想，娶与不娶刘媒婆也并非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情，他一样可以跟她做那种事，既然一样可以做又何必一定要娶她呢？但让张四十三搞不懂的是，现在自己真的要娶她了，她却反而不同意了，这是为什么？张四十三突然想到了村里的宋财旺。这时的宋财旺已经又恢复了往日的威风，经常跟城里的保安团来往，而且在何屋村又趾高气扬起来。张四十三问刘媒婆，是不是跟宋财旺又有了来往。刘媒婆听了嘻地一笑说，你早就说过，你又不是我的男人，我跟谁来往是我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呢？接着又说，你让我嫁给你也行，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

张四十三说，你说吧，什么事。

刘媒婆问，你当初在这一带收药材……究竟为什么？

张四十三说，我告诉过你，我是在帮人做药材生意。

刘媒婆问，帮谁做药材生意？

张四十三含糊地说，一个远房亲戚，说了你也不认识。

刘媒婆又问，做哪样药材生意？

张四十三听了嘁地一声，说药材生意还有哪样，你不是都知道么。

刘媒婆突然问，你做生意的地方，是不是在……县城里的小西门？

张四十三听了立刻一愣，你……怎么知道县城的小西门？

刘媒婆又嘻地一笑说，我只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张四十三没有说话。这时刘媒婆的手就又伸过来。张四十三觉得刘媒婆的这只手比她的身体还厉害，它只要一摸到自己，立刻就会被它牵着走了。这时张四十三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像腾云驾雾似地飘起来。他含混地嗯了一声，说是……是啊，是在小西门。

刘媒婆的手一下一下地握着又问，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不干了呢？

张四十三顾不得再说话，一翻身就又骑到刘媒婆的身上……

19

张四十三是在这天夜里出的事。

这天夜里，他正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睡觉，突然感觉被人推醒了。但他还没有来得及睁眼，就觉得有一条口袋套在了自己头上，接着就被人揪起来，连拖带拽地弄到屋外。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被拖着走了一阵，忽然闻到了水草的腥气。他知道是来到了村外的水塘边。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说，给他拴一块大点的石头，这样可以死得痛快些。

张四十三听出来，这声音是宋财旺。

宋财旺又说，捆得牢一点。

张四十三立刻感觉到，自己被一根很粗的绳索捆绑起来，接着又在胸前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在他被几个人抓着抬起来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天刚好是自己四十三岁的生日。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忽悠一下飞起来，似乎飞得很高，耳边有呼呼的风响。

接着，就听到叭嚓一声水响……

三叛徒

在赣南一个县级革命历史博物馆里有一面高大的烈士墙，青灰色，很厚重，矗立在显要的位置。墙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烈士姓名。据博物馆的同志说，这面墙上记录的有几万人。我注意了一下，其中仅一个乡就有上千人。有的烈士没有留下姓名，墙上只有几个空荡荡的方块。当地同志告诉我，在当年，这个县曾有1万7千8百多人参加红军，但是，经过长征到达延安后，仅还有53人。我用手抚摸了一下这面用石头筑起的烈士墙，感觉到，它虽然冰冷却包含着几万个年轻而又火热的生命，这面墙真正是用热血和生命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