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眼间升到东山上树梢儿那么高了，冬日里的阳光，给人的感觉总是暖暖的。郑连抱着枪，蹲在烽火台上箭垛口下，背着风，慢慢地闭上眼睛，任太阳晒在脸上，接受着阳光的抚慰。享受。要是总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多好，那真是人生一辈子最大的福了。这兵当的，还不如要饭好呢，只要肚子里不饿，想在哪就在哪。顶多是饿上一天没吃的，也用不着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想来想去，都是这小日本闹的，一想到小日本，郑连是又恨又怕。等见了小日本，非狠狠地教训他们。他下着狠心。

突然，防空号声响了，接着，听到东北方向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

又是侦察机吧，郑连这样想着，还是站了起来。大牛举着望远镜朝飞机声音传来的方向找，郑连问：“看到没？是不是侦察机？”

大牛说：“看着了，是飞机，谁知道是啥机。”

烽火台下的赵大柱喊：“防空，快下来。”

郑连和大牛刚下去，日军的飞机就来了。六架。日军飞机到了明长城一线分开了，两架一组。一组在明长城，一组直奔古北口镇，一组朝齐长城飞来。飞到帽儿山的时候，飞机里面的人都看清了，郑连担心飞机会不会撞到烽火台上，太近了，就像贴着头皮飞过去一样。接着，在蟠龙山长城、卧虎山长城、古北口镇、南山都响起炸弹爆炸和机枪的扫射声。一团团灰白色的硝烟升了起来，山在晃动，大地在晃动，人也跟着爆炸声晃动着。

赵大柱领着几个人躲在烽火台里，从箭窗往外看，那飞机炸了一趟，在空中飞一圈，转回来又炸。飞了五圈，炸了六回，飞走了。接着就看到古北口镇方向浓烟滚滚。起火了。

冬天的烽火台里，真的不是个住人的地方，阴冷。每一个箭窗都是一个风洞，刀子一样的风，让人不敢多露一会儿脸，只有躲在阴冷阴冷的墙角上才没有风。可那阴冷，冻得骨头都痛，胳膊腿都麻，身子像木头一样僵硬。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在烽火台里面的箭窗前，风比外面的还大。

赵大柱又让大牛下山去找一些门帘来挡风。

烽火台下只剩下赵大柱、秀才和郑连了。赵大柱看看郑连还在墙角那蹲着，朝他喊道：“飞机走了，你还不上去观察，毛病。”

郑连赶紧提着枪，挎上望远镜爬到顶上去了。

赵大柱说：“秀才，拿上刺刀，砍草去。”

郑连在上面，伸出头，就看到班长和秀才在下面砍草了。烽火台下面的这块大石头上，除了烽火台之外，东面有三四米，南面、西面两三米，北面不到一米。大石头崖壁下面，东南西三面都是大坡，只有北面，平缓的山坡连着往北去的一条山脊。他认真地看着，脑子里想着要是逃跑的时候，从什么地方下去最好。可唯一的通道是东面的石缝那，其他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下去。要是那个石缝让日军给封锁了，真就如大哥说的那样，这上面就是一块死地。看来要想从这山上逃出去真的不易。

赵大柱和秀才砍完草，说：“秀才，往里抱，毛草铺床，硬草烧火。”

秀才说：“知道了，班长。”

郑连举起望远镜，朝北面没有目标地乱看着。飞机炸过的地方，有几处山坡上的树着火了，长城的天际线上出现了几个缺口，上面有人跑动着，像是在修理炸坏的地方。这时一发炮弹在将军楼里面的山坡炸响了，接着大关、三七〇高地都有炮弹落下来。郑连看出来，日军要进攻了，忙朝下面喊：“班长，小鬼子打炮了，看样子要进攻了，用不用报告？”

“报。”

“等我上去。”赵大柱边喊着边上来了。

郑连忙把望远镜递给班长，朝北面指给他看。

赵大柱摇了一圈电话机手柄，拿起话筒对着喊道：“报告师部，我是帽儿山观察哨。长城一线阵地都有日军炮击。啊，像是山炮。啊，知道了。有情况马上报告。是。注意观察，随时报告。”

郑连举着望远镜朝四下里看着。长城一线的枪炮声响成了一片，炮弹在长城内外不断地炸响，一朵朵白烟升起来，在空中形成蘑菇云。眼睛总是比耳朵快些，当看到白烟后，才听到爆炸声。蘑菇云升起来，渐渐地靠近蓝天，让风一吹，散了。硝烟味渐渐地刮了过来，郑连感觉日军离得越来越近了。他想到东面去看看，小鬼子千万别从那上来，那可就断了后路了。这样想着，郑连转过身子，想往东面去，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了。身子能动，手也能动，就是腿不听话，脚抬不起来。好在周边没人，郑连打了几下腿，还是不行。他只有坐下，两手着地，带着身子往东面墙那爬。好在只有几米远，没几下就爬到了东面。扶着箭垛，他站了起来，先看下面的路上，有小股部队往东北的路上跑，看得出来，都穿着自己军装的部队。他举起望远镜，朝东面远处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再往山上看，也没人。东山上除了白雪，就是那些灰黑的灌木丛。没有敌情，郑连这才放心下来，腿也渐渐地好使了。这回他站在东北角上，靠着箭垛，不用来回走了，只要转动一下身子，就可以把北面到东面看全了。

将军楼方向响起一阵密集的手榴弹声，明长城从东到西都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赵大柱和秀才全上来了。

赵大柱说：“小鬼子靠近将军楼了。”

秀才说：“看来日军是想先拿下将军楼，再沿长城往东西两面攻击。那咱们一四五团守的龙王峪可就危险了。小鬼子是想从两军结合部突破，占领制高点，把我们分割开。这叫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先撕开一个口子，这是攻击部队常用的战术。看来小鬼子这样硬攻，来头不小。”

赵大柱愣愣地看着秀才，郑连也让他这些话给说蒙了。这小子，哪是十九岁呀，排长、连长也说不出这些话呀。更别说班里的其他人了。

“秀才，你是人是鬼？你打过仗吗？”赵大柱问。

“算这回，是第一回。”秀才回答。

说秀才打过仗，说出大天来，郑连都不信。看他那样，说十九岁都是多说，顶多十六七的样子。小毛孩。可是他说的话，又都是行家的话，

“秀才，那你看，今天小鬼子能不能攻进长城？”赵大柱问。

“小鬼子这个攻法，攻不进长城。用不了一会儿，小鬼子就得停止进攻了。”秀才说。

“为啥？”赵大柱问。

“感觉。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我就是感觉这是日军试探性进攻。”秀才说着要过郑连的望远镜，往北面观察着。

秀才的话暂时得到应验了，明长城一线的枪炮声逐渐地稀少了。又过半个小时，完全停了下来。

赵大柱信了秀才的话。

郑连也有些信了，日军真的不打了。可秀才的根据是啥？还有他玩的那个高深莫测感觉。打仗是能靠感觉的吗？真刀真枪。

3月10日上午，日军第十六旅先头部队占领了巴什克营。

日军第八师团先头部队，十六旅团长川原侃率领“挺进队”，击破了东北军一〇七师在青石梁和长山峪阵地，接着用炮火击溃了东北军的逐次阻击。为了将东北军消灭在古北口之外，川原侃命令前锋部队三十联队第三大队乘汽车追击。这是一个大胆的命令，因为他知道溃败的东北军急于回到古北口，不可能在路上再进行有效地阻击了。至晨6时，日军的汽车追到古北口外的二里塞。而自十八盘迂回而来的骑兵第八联队也赶到二里塞。两路日军一直把东北军追进了古北口城关。

之前，第八师团因为前锋部队第十七联队进军迅速，使第八师团被拉成了长长的纵队，先头部队与后尾部队相差数百里之遥。到3月9日夜日军攻破一〇七师防线时，第八师团的主要作战部队已经相互靠拢在以长山峪为中心的区域。但是长途急进还是给日军带来一些麻烦，与师团部失去联系，而且经过激战后携行弹药也出现不足，特别是炮弹比较缺乏，川原侃并不打算停顿下来等候援军，也没有动摇他想继续进攻的决心。

在川原侃的主导下，迅速拟订了攻击计划。攻击分为三个方向：左翼在相对较远的战线东端龙王峪方向，投入骑兵第八联队和三十二联队的两个小队进攻；在其右翼古北口关门东面的长城一带高地，投入了三十二联队第二大队；而主攻方向则选定为六三四团防守的蟠龙山制高点三七〇高地和将军楼一线，在这个中央方向投入十七联队全部和三十二联队第三大队，几乎占了总兵力的三分之二。这个计划是两翼牵制中央突破，占领将军楼等战场制高点。此外，还以三十二联队二个小队渡过潮河牵制卧虎山的六三六团。

拟定了进攻计划之后，可全面实施这个计划还要再等上一阵子，因为后继部队还没到达。首先赶到战场的是三十二联队相原少佐的第三大队，该部于凌晨6点赶到二里寨，顺大道走，离古北口关门只有三公里左右。从此往南看去，就是逶迤的蟠龙山，山上长城隐隐可辨，将军楼雄踞其上。第三大队迅速占领二里寨南面的几个高地，掩护后面的旅团本队展开，汽车队则返回接运后续部队。

十六旅团长川原侃在作战中，总是靠前指挥。这次也是同样。虽然他现在手中只有一个大队，可是他不想等后援部队上来。因为只要一等，中国军队就有了准备的时间。从望远镜里，他看到眼前的地形对他十分不利，如果再让前面的中国军队做好了准备，那样进攻起来，伤亡就会加大。他想趁东北军新败，士气最差的时候，攻占古北口。他正在研究如何攻打古北口长城的时候，作战参谋报告：“报告旅团长，据空军侦察报告，正面古北口大路，由东北军一个团守卫，潘龙山长城将军楼一线，也是东北军一个团守卫。在将军楼东，是中央军把守。中央军的主阵地在古北口南山上设了二线阵地。”

“师团部到了什么位置？”川原侃问。

“报告，师团主力刚到达了滦平县城，正在向古北口前进。”

川原侃来到地图面前，指着地图说：“目前我们正面的中国军队，有四个团，我们只有一个大队和旅部直属部队。但我们现在必须发起攻击，不能让他们有喘息的时间。现在我命令：将全部兵力分成四个攻击部队，每个攻击部队两个小队，分别向卧虎山、大关、将军楼、龙王峪长城进行攻击，另外，旅直属队参加龙王峪的攻击。此次攻击的目的是侦察出中国军队的防守弱点，同时为下一步总攻做准备。我们的炮弹不多了，全部打出去。主力部队马上就会赶到，到时我们再用重炮。注意减少部队伤亡，如能攻占一处更好，如不能，不可强攻。”说着，他看了一眼手下的军官，说：“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7点发起进攻。”

日军战前准备很快，不到7点钟，进攻的部队就已运动到距长城一两百米处，可以清楚地看见长城的青砖。在青砖修筑的长城上，穿着灰布上衣的游动哨兵正在长城上走来走去，警惕地朝北面看着。

日军一线指挥是第三大队大队长相原少佐，他决定将大队直属队全部加入在潮河上，他要一举从潮河攻入，那样城关就失去了作用。这样决定之后，他又调来了两门迫击炮，用以封锁潮河西面的烽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