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8
|本章字节:12560字
黄家冲是这乱世的隔绝之地,没有炮声,没有空袭警报,也没有消息吓人的报纸。只有青山绿水,腊肉烧酒,清晨的鸟叫虫鸣,傍晚的炊烟飘散;这是腊月的热炕头,是上天的恩赐;这一切又理所应当,板子村就活下他和二子,阎王怎忍心斩尽杀绝?老旦开始猜想结束的日子,它遥遥无期,又似乎不会太久,谁赢了,总要让老百姓过活吧?而这念头又令他沮丧,大山里酒肉再好,炕头再热,终是他乡的,是苟且的,是沾着泪的,是半夜里总闭不上眼的。
听到海涛带来的消息,老旦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得回去了。
麻子团长带全团执行撤退清扫任务,炸桥梁,毁工厂,烧掉一切,在鬼子军官可能进驻的地方埋设定时炸弹。本来还算顺利,只是撤离时发现了几百个城南仓库里的伤兵,被人忘了。麻子团长下令带他们一起撤退,行动因此迟缓,被鬼子突击部队截在了湖北通城。
海涛在长沙得了消息,路上带了三匹马,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跑回了黄家冲,人累得和条腊肉似的,搀着都站不住。他给麻子团长做过警卫员,自是心焦。
“赶紧说,他们现在如何?他受伤没有?”老旦问出一串,也不管海涛那要咽气的样。
“高团长?派了?几个弟兄?到岳阳?汇报状况,请求?支援,我遇到了这个送信的?都问明白了,他走的时候?麻子团长只受了轻伤?没事?”海涛帽子上有个子弹打出的洞,不知这凶险哪里来的。
黄老倌子要来地图,几人看了看。
“离得不远?”二子说。
“那也要三天?”老旦皱眉说。他肚疼如针刺,挣下了床,脚微微发飘。武汉撤退一个月,通城已然沦陷。消息断绝,扑过去和瞎子一样,全团还剩两百人,连伤兵足有五六百人,既然突围不成,又如何能去解困?通城八成早炸个稀巴烂,找人谈何容易?
老旦喝下口水,漏斗样坠下去,沉甸甸到了下面。黄老倌子眼不眨地看着他。老旦心血翻腾,腹鸣如鼓,背后浮出冷汗,一股热气却冲上头顶,他听见牙咬得咯咯响,觉得要有什么东西泄出体外,撑得鼓鼓,太阳穴霍霍跳着,胸口蹦蹦响着。他本想说一句不着四六的话,但这句话出来却变了味道。
“老爷子,俺要带弟兄们回去。”老旦说。说完了这句话,觉得冷意和热意都退去了。
“这是有去无回。”黄老倌子紧接着说,“照麻三的脾气,他死了。”
老旦捂着肚子,流着冷汗:“老倌子,别人兴许就罢了,俺不是那么豪壮的人。可他这事儿,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旦忍着疼说,第一句话定了调子,后面便说得顺理成章,这话几乎感动了自己,让肚子更难受了。二子撅着嘴塞了根烟,他忙接过来抽,像要渴死的人喝了杯水那样,心中平静,肚子便好受多了。
黄老倌子的脸平静着,老旦有些失望。他推着老旦坐到床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却不抬头。屋子里安静下来,都等着老倌子的话。
“你和他一个德性,都他娘死倔,麻三这死脑筋!部队留他断后,定是说得冠冕堂皇,当官的却早早跑个干净。”黄老倌子鼻息里哼出重重的不满,带着早就料到的味道,“去吧,带上些我的兵。告诉他,他麻三欠老子几条命,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着地上一处。老旦惊惶地看着他的手,它抖着,颤着,像要戳穿脚下的土地一样。
老旦心中发热,脸也热起来,他扶着大腿说:“老倌子,去也是悄悄去,人多反而目标大,就俺们这几个人,够使了。”
黄老倌子哼了一声,呼地站起,走去窗口背着手。他那腰杆挺得笔直,虽然肥胖,仍现出军人的站姿。他石头一样不动,乌云在窗外的天翻滚而过。老旦刹那感到这老汉当年的军威,那定是叱咤风云的一番经历,不知有多少弟兄曾为他甘心赴险,以命相护。老旦想起扶着杨铁筠拉手雷的那一刻,那些杀回来救他们的弟兄,那些倒在身后的生龙活虎的身躯,心里的疼压过了肚子的疼,心里的愧又压过了全部的疼,令他几乎流下泪来。
“人活一辈子,最紧要就是要讲一个‘义’字。”黄老倌子点了点头,硬硬地转过身来,白花花的胡茬根根挺立,好像刚刚长出来一样。老旦望着这豪气的老汉,不由得矮小起来。
“你们从长沙奔岳阳,看情况再往北。我让二当家在岳阳等着接你们回来。”黄老倌子说罢,掏出个小布包,倒出块生锈的勋章,看了看,递给老旦说,“找到了他,给他看这个,当年我救过他的命?你就说我快不行了,有话嘱咐他,让他回来见我!”
老旦正要回话,房门跳进了徐玉兰,后面跟着红着半张脸的小色匪。她一副惬意打扮,手里拎着酒肉,见黄老倌子在这儿,面容一惊,想原路退回去,被黄老倌子喝住了。老旦不由看了下二子,这小子猜得可真准。
“你做的好事!老旦到底哪里惹了你,你竟要辣死他?拉死他?”黄老倌子简直是暴喝了,老旦第一次见他如此发火。徐玉兰咬着嘴唇,眼睛滴溜乱转,脸上红白交替。
“我纵着你,惯着你,是不想让你死去的爹挂念,让你当个三当家是为了历练,不被人欺负,可不是让你变成个女魔头!早知如此,就让你早早改嫁了老山匪,倒也省事!”
徐玉兰撅了嘴,看着地面一言不发。老旦见玉兰难堪,忙插话道:“老倌子息怒,三当家请俺喝酒,那是看得起,俺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倒怪不得她?”
这话太假,估计是没人信的,玉兰却瞥来感激的目光。
“三当家这不也来看俺了么?老倌子莫冤枉她,她被你宠坏了,是霸道了点,但对山寨来说,未必是坏事呢。”
黄老倌子板着脸走向门口,迈出去的时候对徐玉兰说:“让你的神婆把老旦治好,再给他们几个念念咒,他要拎着脑袋去救人了。”
说罢老汉和众匪就去了。徐玉兰犹豫着要跟去,黄老倌子回身瞪了她。她便停了脚步,手脚局促起来。小色匪给她递上一个橘子,被她一巴掌打飞了。
“三当家的,不劳你挂心,俺好得差不多了。”老旦见她慌张,倒不好意思起来。
“嗯,拉得是差不多了?”二子笑呵呵补了半句。老旦怒视二子。二子贼不走空,抓跑了他的烟锅:“三当家的,旦哥可想你了,拉一泡就念叨你一句?”
徐玉兰陡然变脸,作势要打,二子猴儿一样蹿出去,撞见端着脸盆来的麻子妹。他倒干脆,拉着便走。麻子妹见徐玉兰在此,张嘴就要来狠的,被二子蛮力拽出好远,骂骂咧咧地同去了。
“嗯,你要去干吗?”徐玉兰侧身问道。老旦哦了一声,将事情简单说了。
“别让璐颖妹子知道,免得她担心?”老旦最后说。
“我跟你们去!”徐玉兰露出喜色,一步步蹭过来。
“那可不行,俺们一帮老爷们,带你个大姑娘,可怎么干活呢?”老旦摆着双手,知道她是凑乐子去的。
“我可以女扮男装,头剃了就行,脸再抹黑点儿?鬼子认不出的?”徐玉兰放下手里的酒,跳到老旦身边坐下,床上多了个人,一下子弯下去。她的胸脯也随着荡漾起来,老旦忙站起身走去一边。脸遮得住,那两团大奶能缩回去?
“三当家的,你见过鬼子么?”老旦故作正色问。
“没有,我想去宰几个,叔叔不让。”徐玉兰嘴一撇,踢掉瘦瘦的鞋,在床上荡起了双腿。
“你还是先听他的,让你的神婆过来治治我,我们明天就走。”老旦木着脸说。
大伙儿开始表态,海涛自不用说,玉茗还是“只听你的”那句话,大薛直接点了头,眯缝着眼看着二子,二子支吾了几句,见老旦瞪着他,一跺脚也去。梁七脆弱的肠胃已被折腾得日日拿茅房当家,忙不迭地举手同意。朱铜头摸着肚子闷声不响。老旦让他再想想,他没打过仗,不要求他跟着。明天一早就启程,各自收拾齐备。
“你个龟孙儿,关你球事?又要逼着俺和你去送死?”人都走了后,二子蹲在凳子上恶狠狠地撂了一句。
“咱死不了的,俺觉得。”老旦嘟着嘴说。
“觉得你个屁!”二子跳下来说,“咱一次次玩命,板子村的兄弟玩没了,身边几百个兄弟也玩没了,咱命大得让阎王都怕了,阴曹地府早盯上咱了,你还感觉?俺感觉可不好,糟得很哩。”二子气愤极了,烟锅磕得都要断了。
院里跑进个人,咣咣地拍门大喊:“你们这又是干啥去?我哥不是说让你们待着等他么?这才回来几天,就又要出去撒野?”竟是麻子妹,她这么快就冲来,定是揪着哪个兄弟套了话。
“别瞎嚷嚷,你哥来了口信儿,俺们几个要和部队会合去,这是命令呢。再说俺们的新军功章还没着落哩,等俺报了到一起取回来,都送给你,到时妹子你拿着做剪刀做夜壶随便?你先回去,俺光着屁股哩。”
“你回了部队不就又上前线了?那还咋个回得来?你们去了他还能回来?你骗鬼哩!光着屁股怎地?俺又不是没见过!开门!”麻子妹抬脚便踹,木头门松垮不堪,咔嚓就烂下一块。老旦无奈,只能开了。麻子妹呼地弹进来,拿着给他的药。
“鬼子还在武汉,长沙一时半会儿的哪有仗打?俺们争取拉他过来,老倌子都给了信物,下了死命令,妹子你为啥连俺都信不过?俺们明儿一早就动身,你也给俺准备点药和吃喝呗?”老旦嬉笑着伸手拿药。
“俺就是不信!要不就一起去!”麻子妹一把打开了他,气呼呼坐去门口,浑身的肉挤成轮胎似的。老旦陪她坐下,见要哭了,知道骗不了她。
“妹子,俺不放心你哥,不拽他,他不会回来的?”老旦拍了拍她的肩膀,麻子妹却抓住了他的手。
“俺想哥,俺就他这一个亲人了?”麻子妹抬眼看着他,老旦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被看得头皮发木,肚子又隐隐地疼起来。
徐玉兰叫来了山寨的神婆。说是神婆,更像个要饭的疯子。她留着半尺长的指甲和三尺长的白发,双眼像对鲜红的辣椒,一嘴牙齿像故意掰歪,用锉磨过,竟没一个方正的,这还罢了,那一身臊臭堪比霉豆腐加臭豆腐。老旦被她瞪得发毛,熏得要吐,她坚硬的指甲在他浑身兜兜转转,刺来刺去,敲出瘆人的声音。徐玉兰看着老旦,眼睛睁得老大,见老旦被这神婆吓得怯怯的,就呵呵笑起来。神婆让老旦闭上眼,开始念经,边摸边掐,推滚他笨重的身体。那双可怕的手无处不去,摸掐得老旦冷汗周身,最后竟隔着裤衩揪住那串玩意狠狠一拽,老旦七魂揪走了六魄,啊呀大叫,捂着下面咕咚掉下了床。
“老逼!你做甚?”
老旦大骂,那玩意火辣辣地硬起来,肚子里肠鸣胃叫,后门一吞一吐,一串响屁轰隆隆就放了出去。徐玉兰捂着鼻子退后,指着老旦满脸羞红。神婆眼都不抬,收拾东西拔腿便走。她走了几步,回身指着老旦那里,眯缝着眼说:“好一条腊肠,好一条腊肠呢?”
老旦怒不可遏,跳起来要翻脸,神婆早迈出了门。徐玉兰揪住了他:“好了没有?神不神?”
老旦揉了揉肚子,顿觉浑身通泰,冷汗化作畅意,热流游走着全身。小色匪在门口哈着腰看,见徐玉兰瞪他,刺溜就没了影。这神婆果然好手段,只是如何知道扯蛋能治疗肠胃?袁白先生可从没说过这种路数。老旦啧啧称奇,见徐玉兰娇喜得意,俏丽的笑脸和丰满的身躯似收似放,那里便直通通横斜竖挑。老旦大惊,又大羞,忙坐下四处摸烟。眼前伸过一只葱白的手,递过一根细细卷好的烟。老旦抬头,只见徐玉兰那张比饺子皮还要白净的脸,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了。
天亮时分,黄老倌子来村口送行。他穿着浆好的长黑衣,秃头在黎明里烁烁放光。老兵们带了好酒,女人们打包好腊肉腊肠腊鱼和梅干菜。二当家的一身皮扣,腰插双枪,背后是柄可怕的大刀。黄老倌子挨个给六人敬了酒,老兵们也全都满上。正要辞行,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狂奔而来。他跌撞着扔下行头,给老旦和战士们敬了个礼。大伙都笑了,二子拍着朱铜头说:“咋了?怕我们回不来没人付你的药钱?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过了?”
“我脸皮子再厚,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咯噔啊,昨晚上一宿没睡,你们一走,我这心里就没着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间球事也没有!老哥、兄弟们别嫌弃我就行!”
“咋说的呢?快把老爷子这杯酒喝了,咱们上路!”老旦心下感动。黄老倌子却不买账:“废什么话?喝了酒快走!当兵哪有你这样的?”
大早晨的,热乎乎的烧酒下肚,众人都成了大红脸。老旦等人纷纷拎枪上马。山中空气清冽,山口郁气腾腾。冬至已过,湘中的黄家冲还是深秋景色,山林里雾气薄掩,鸟雀争鸣,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亮晶晶的露水凝出诡异的光。回眼望去,黄家冲青烟袅袅,睡醒的鸡鸭鹅咯咯咕咕,那声音如此亲切,让老旦留恋起这安逸的山村。黄老倌子仍在村口遥望,如钟似鼎,黑衣轻轻抖动。这个把月恍如隔世呦。半山腰一个苗条的身影挥着双臂。老旦认出那是没有扎头发的徐玉兰,她在竹林里像只蹦跳的白羊。但这一切只是片刻,他只听见徐玉兰在山坡上嗨呦呦地呼喊了几声,一切就消失在雾气和吱吱呀呀的车轮声里了?
穿过益阳,到了岳阳,也就到了两湖边界。一路无惊无险,人们都在往后跑,他们反倒往回去,有脑子的都知道这伙人不好惹,躲之唯恐不及。二当家黄贵让人送了飞鸽信儿,这一路还有吃有喝,只是人们都在问:你们回去干啥?不知道鬼子打过来了?你们是想趁火打劫国民政府,还是抽了羊角风?
看地图,通城百里在望。老旦带着弟兄们到城北住下,准备明早过去。城里部队也不少,只看着委顿狼狈,不像在武汉时光鲜。街道两旁躺着不少伤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无人问津。各家各户的门板、棉被、床席、枕套、衣柜,甚至还有装米的大缸,通通被运往城外巩固工事。岳阳城像被路障和铁丝网包起来的粽子,文庙成了炮楼子,岳阳楼周围的高射机枪密如竹林。百姓大多跑路,但仍有不少留在城里继续过活,帮着修筑工事。城市不算大,但饶有意思,街道和房屋带着古香,飞檐迂回,菱窗围院,窗户雕着好看的花。而这一切都将化作焦土,如打了几个月的武汉,老旦心中好是惋惜。
从告示上得知,武汉城已成残垣断壁,除了鬼子弄的,还有国民政府自毁的,是为“焦土抗战”。军民全线撤退,武汉城拱手让人。尽管蒋老头子一再强调武汉战役给中国争取了时间,巩固了后方防御,老旦依然心如死灰,守住武汉和守住中国原来是两回事。中国成了一件敞风漏气的破衣服,捂住前胸,露了屁股。百万军民誓死保卫的长江防线一夜之间就给了鬼子,这“主动放弃”,如何接受?弟兄们沉默着,来往的士兵落落寡欢,信心降到了抗战以来的最低点。一退再退,再退就到了西南,那是真正的烟瘴蛮荒之地,人可怎么活?老旦纵不懂军事,也明白武汉的失守将导致鄂、赣大部被日军攻占,湘、渝面临直接威胁。多半个中国已经沦陷,一百万党国精锐部队灰飞烟灭,这么打都打不过,亡国是早晚的事了。蒋老头没准儿会带着部队钻山沟去,老百姓咋办?鬼子占了板子村会如何?像东北那后生说的见大姑娘就按倒,见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翠儿皮白奶大的,模样招人呦?不敢想,但翠儿机灵,定也能如徐玉兰一般想到剃头抹锅底灰的主意。
一早起来,吃饭喂马,大家披挂出发。行至城口被卫兵拦住。守卫部队奇怪,都唯恐跑得不快,这七个家伙还要骑马去湖北通城,不是要去当汉奸吧?任是老旦说破了嘴,城防部队就是不放,老旦也拿不出原属部队的凭证。城防部队不敢放也不敢抓,摇电话报告了头目。老旦一行被缴了械,带进了前卫营指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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