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老师与弟子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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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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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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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28字


这四五日,天空蔚蓝,原本以为长着穗芒的土地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干裂声,谁知道,厚实的云层又从原野的边际覆盖上来。坂东一带转眼间就像遭遇了日蚀一样昏暗。伊织望着天空,担心起来。


“先生,这次可是真正的暴雨来袭了。”就在说话的时候,刮起了灰色的风。迟归的鸟儿就像被掸子掸下来了一样,草木的叶子也都泛着白色,与大风进行着斗争。“又是一场雨吧?”


武藏问道。“这样的天空,不是普通一场雨那么简单——对了,我去村子一趟,马上回来。先生收拾一下工具,快点去小屋里面吧!”伊织对于天气的观察,几乎没有过失误。他说罢便像掠过原野的小鸟一样,消失在草丛中。


果然,不管是风还是雨,都像伊织说的那样,来势异常凶猛。


“——去哪儿了呢?”武***自一人回到小屋后,不时担心地向外看。


这次这场暴雨的雨量极其大。有时,你感觉快要停止了,紧接着却有更大的暴雨袭来。


已经晚上了。雨就像要将这个世界变成汪洋湖泊一样,一直在下。这个简陋房子的屋顶几次都差点被掀翻,屋顶上铺的杉树皮掉下来很多。“真是够呛啊!”


伊织还没有回来。到了黎明也不见他的踪迹。


夜晚泛白时,看着昨天暴雨留下的痕迹,想到其实伊织即使想回来,也无法回来吧。这片旷野完全成了泥潭。草和树看起来像浮岛一样。


幸好将这个小屋建在了地势较高的地方,没有被水淹到。小屋下面,浊流大河般奔流着。


“……难道?”武藏望着随浊流一同前进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不由地担心起伊织会不会在昨晚试图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淹到了。说起来,天地间充斥着暴风雨的昨晚,似乎真的隐约听到过伊织的声音。


“先——生——”


武藏在前方仿佛鸟巢一样漂浮着的洲地上发现了个貌似伊织的身影。


不,就是伊织。去哪儿了呢,他正骑在牛背上向这边走来。前后还驮着用绳子绑缚好的大件行李。


“咦……?”伊织骑的牛已经走进了浊流中。


浊流翻滚的水浪和旋涡立即将他和牛包围,冲来冲去。终于,他和牛都瑟瑟发抖地跋涉到了小屋这里。


“伊织!去哪儿了?”武藏怒气中带着关心地问道。


“去哪儿,我这不是从村里带回了食物吗?这样的暴风雨,估计会下上半年的。而且即使暴风雨停了,洪水也不会那么快退的。”



武藏没想到伊织竟如此聪明。不,也不是他聪明,而是自己太笨了。天气有不好的征兆的时候,要马上准备食物,这是在野外生存的常识,伊织从还是婴孩的时候起,就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了吧。


从牛背上卸下来的食物还真是不少,打开草席,展开桐油纸后,伊织介绍说:


“这是小米,这是红小豆,这是咸鱼——”接着在地板上摆了好几包这样的东西,“老师,有了这些,即使一个月、两个月洪水不退,我们也不用担心啦!”


武藏的眼中泛起泪花。说不出一句赞扬或是感谢的话。自己想拓荒、想开垦农田,但是只是空有远大抱负,从未思考过如何首先填饱肚子的问题,现在还要依靠比自己弱小的人。


但是,曾经称自己和徒弟为疯子的村里人,在自己还因为饥饿问题而发愁的状况下,居然会施舍出来食物。


见武藏不可思议的样子,伊织若无其事地说:“我是将荷包寄放于德愿寺,然后从那里借来的。”“哪里是德愿寺?”通过伊织的话,武藏得知,原来德愿寺是距离法典之原一里多地的一个寺院。伊织的父亲生前说过:


“等我死后,你如果生活困顿,可以用这个荷包中的砂金。”于是,在这紧要关头,伊织便将一直随身携带的荷包寄放在寺院里,从寺院借来了粮食。听了伊织一脸得意地解释这些,武藏说:“这样说来,那也算是你父亲的遗物了。”


“是啊,老房子被烧掉后,父亲的遗物就剩下这个和那把刀了。”伊织说着,不由得抚摸起别在腰间的腰刀。这把腰刀,武藏曾经见过,并不普通,虽说刀上不带落款,但也算得上是一把不错的名刀。还有那个同样被随身携带的荷包,既然是这个孩子父亲的遗物,里面装的就不仅仅是一些砂金,还有某种因缘——居然将这个荷包都寄放在那里了,到底是个孩子啊——还是个多少有些可怜的孩子。想到这儿,武藏不禁说道,“父母的遗物之类的,不能轻易交给别人。回头去德愿寺把它取回来吧,以后这种东西不要再离身了。”


“是。”“昨天晚上是不是住在寺院里了?”“和尚说让我天亮了再离开。”“早饭呢?”


“我还没吃。先生也还没吃吧?”


“嗯,有柴火吗?”“柴火的话,会有的。这个房檐下不都是柴火吗?”武藏卷起草席,向地板下面一探头,发现那里堆积着很多平日开垦时留心搬过来的树根、竹子根等。这么小的家伙就这么会安排生计。是谁教的呢?这种稍有差池就会把人饿死的荒凉自然,应该就是生活最好的老师吧!吃完小米饭后,伊织拿出一本书,恭恭敬敬地递给武藏,“先生,水不退的话,我们也不能工作了。您就趁这段时间教我读书吧!”


外面,依旧肆虐着一天没有停止的暴风雨。



武藏一看,原来是一本《论语》。据说这也是从寺院拿来的。“你想学习学问吗?”


“嗯。”“之前有读过书吗?”“一点点……”“谁教的?”“去世的父亲。”“学的什么?”“识字。”


“喜欢吗?”


“喜欢。”伊织有着强烈的求知欲。


“好吧,我会把我知道的教给你。我也有很多达不到的地方,你可以再寻找一位学问上的老师。”


在暴风雨中,在这间小屋子中,整整一天都回荡着朗朗的读书声和讲解声。即使这时屋顶被掀翻了,师徒二人也会无动于衷。


第二天也是下雨的天气,第三天也是。雨停后,整个原野成了湖泊。伊织见状,拿出书开心地说,“先生,今天也继续读书吧?”


“今天先把书放到一边。”“为什么?”“看那边——”武藏指着浊流,“河里的鱼看不见河。如果太局限于书本的话,就会变成书虫,不再能看得见活着的文字,社会、生活会被涂上一层灰色——所以,今天让我们无忧无虑地玩一天。”“——这个样子。”武藏骨碌一下躺下,枕着胳膊,“你也躺下吧!”“我也睡觉吗?”


“坐起来也行,伸长腿也行,随便你。”“然后我们做什么?”


“说说话吧!”“好啊!”


伊织趴在地板上,像条鱼一样,双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说什么?”武藏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于是就跟伊织讲起年轻人比较喜欢听的关于战役的故事。很多是自己曾经听过的《源平盛衰记》之类的故事。讲到源氏没落、平氏进入全盛时期时,伊织也跟着变得忧伤起来。到了遮那王牛若每天夜里在僧正之谷跟随天狗学习剑法、逃出京城的时候,伊织跳起来,重新端坐说,“我喜欢义经。先生,真的有天狗吗?”“可能有……应该有吧,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教给牛若剑法的,不是天狗吧?”


“那是谁?”“是源家的残党。因为是平家的天下,他们无法前行。都躲进了山野中,等待着时机。”“就像我的祖父一样?”


“对对,你的祖父最终一辈子没能遇到合适的机遇。而源家的残党,培养了义经,最终获得了时机。”


“我——先生,我现在在替祖父完成着遗愿……不是吗?”“嗯、嗯!”


武藏听了伊织这句话,突然搂过伊织的脖子,手脚并用地将他举向天花板,“要变得优秀哦!”伊织像个开心的婴孩一样,咯咯地想发笑,“危险啊,危险啊先生。感觉先生也像僧正之谷的天狗一样——呀,天狗天狗、天狗——”接着,伊织顺势向前伸出手,捉住了武藏的鼻子,和武藏嬉戏起来。



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中间有时好不容易以为它快停了,洪水在原野中泛滥,浊流奔腾不退。


在这样的大自然面前,武藏只能静静思索该如何是好。“先生,能出来了。”伊织跑到太阳底下,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叫叫嚷嚷。此时已经过去二十天了。两个人扛着工具,向耕地走去。可是——“啊……?”两个人陷入一片茫然。


辛辛苦苦开垦的一片地方完全被毁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上面散布着大的石块和小的沙砾。还出现了几条河流,像嘲笑人的力量一样,很用力地冲刷玩弄着大小石头。


——傻瓜、疯子。武藏突然想起了当地居民曾经的嘲讽。原来他们知道早晚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伊织抬头望了望默然不动的武藏,“先生,这里不行啊。我们放弃这块地方,再找其他的好土地吧?”“只要我们把水引到其他地方去,这里就能成为不错的良田。当初选这里,是考虑了它的地理因素的。”武藏并不同意。“那要是又下雨了怎么办?”


“下次,就用这些石头,从那边那个小山丘开始,建造一个堤坝。”“这个不好办啊!”


“这里就是个好的练武场。在这里看到麦穗之前,一步都不要退让呀!”


他们俩将水引到一边,开始建造堤坝,清理石块。这样几十天过后,这里终于出现十坪的田地。


然而,一旦下雨,一夜之间,还会变成原来的河滩。“不行啊,先生。做徒劳无益的事情,可不是好的战术。”现在就连伊织都劝武藏。但是,武藏仍然没有打算去别的地方开垦耕地。他还是要和雨后的浊流进行斗争。进入冬天后,大雪经常不期而至。雪融化后,浊流又开始泛滥。到了第二年的一、二月份,两个人的汗水和铁锹还是没能换来一亩良田。一没有了食物,伊织就去德愿寺去取。寺里的人似乎也有了意见,因为每次回来,伊织的脸上总是带着不悦。


不仅仅这些,这两三天,武藏似乎也坚持不下去了,将铁锹扔到一边,终日默不作声的样子。再怎么防,浊流似乎都会毁灭耕地。


“对了!”经过沉思,武藏又悟出了些东西。每当这时,他总会自言自语地低喃:“一直以来,对于水、土,我都太狂妄自大了。试图像搞政治一样,通过自己的经营策略,指挥水流的运动,开垦土地。”“——这样是不对的!水有水的性格。土有土的准则——应该尊重这些。去服务于水流,做土地的保护者。”武藏改变了开垦方法,改变了征服自然的态度,做起了自然的仆人。到了下次冰雪融化,又有浩大的浊流奔腾而来的时候,他的耕地终于幸免于难。


“这样的道理同样也可用于政治吧?”武藏望着眼前的成果,不禁联想到。他同时在旅行记事本上,记下了这样一句话:“不要违反世间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