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本章字节:6834字
一
这位厨子野耕介终于听到了武藏的声音,从百年的睡眠中醒来了,缓慢地抬起头。
“……?”就像在说“哎呀”一样,迷迷糊糊地望着武藏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欢迎光临——”他仿佛明白了,是在打盹儿的时候,来了客人,而自己则是被这位客人叫醒了。他用手擦了一下口水,问道:“您有什么事?”他又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
真是一个异常悠闲自在的男人啊。看板上居然还高调地写着“灵魂研磨所”。如果让这样一个男人打磨武士的灵魂的话,会越磨越钝吧——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
不过,武藏还是将自己的一把腰刀递给了他。“我看一下——”
耕介说着,耸起瘦瘦的肩膀,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接过武藏的腰刀,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
对待来客,他一般是一副很冷淡的样子,更谈不上低下头。可是对待刀,不管这是把名刀,还是钝刀——这个男人都会先郑重地行礼。
而后,这个男人拿出怀纸等,擦拭了刀鞘。并静静地将白刃竖在两肩之间,从护柄金板到刀尖,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睛就像被镶进了什么东西一样,越来越熠熠生辉,放起光芒来。
啪的一声,耕介将刀***鞘内后,看向武藏,“请您上来坐。”说着,耕介将膝盖向后移,邀请武藏坐上去。“那么,就不客气了。”
武藏也没有推辞。刀是要加工的,可是说起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看见这里的看板上写着本阿弥门流,推测这家肯定是京都出的磨刀师,恐怕还是本阿弥家的弟子。一直音信全无的光悦是否还好呢——还有,曾承蒙照顾的光悦的母亲妙秀也还健康平安吧——觉得应该能从这里打听到一些状况,武藏于是装作磨刀的样子过来了。
耕介哪儿能知道武藏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的,只管像对待一般顾客一样招待着他。在看过武藏的腰刀后,耕介突然变得态度端正起来,恭敬地问道:“这把刀是您祖传的刀吧?”
武藏回答说这并不是一把有特别来历的刀。耕介接着又问,那么是用在战场上的刀,还是平时使用的刀。武藏解释道:
“没有在战场上使用过。只是觉得拿着把刀总比不拿强,才随身带着它。是把没有名头、没有来历普通的刀。”
“嗯……”耕介凝视着武藏,继续说道,“您打算怎样研磨这把刀呢?”“怎样研磨指的是……”
“是想磨到能砍东西的程度,还是不用到那种程度就行?”“当然最好是能砍东西了。”
耕介显出惊叹的样子,“啊,其实……”由于实在惊叹不已,耕介一时语塞。
二
就是为了锋利才去磨刀的。磨刀师的水平不就是体现在能否让刀剑好用吗?武藏不可思议地望着耕介,耕介摇了摇头,“我无法磨这把刀。请您去其他地方吧!”
真是个不知就里的男人,怎么能说不能磨,被拒绝了的武藏,稍稍露出一些不悦的神情。
——见武藏不再说什么了,耕介也又恢复了冷冷淡淡的样子,不再出声。这时,门口那里传来一声:
“老耕介——”一个仿佛也是住在附近的男人正在朝屋里面张望着——“你这里有没有钓鱼竿,借我一下吧——这会儿想去河边,趁着涨潮多捉点鱼。应该能捉到不少呢,晚上会分你些的。要是有鱼竿的话,我先用一下吧。”
听到这些,耕介似乎不是太高兴,喝道,“我家里没有杀生的工具。去别处借吧!”来借东西的这个男人,吃了一惊,走开了——耕介极其不悦的样子彻底暴露在武藏面前。武藏由此发觉了这个耕介有趣的一面。这种有趣并不是来自才智方面的。如果将他比作陶器的话,他应该是那种被去除了毫无精巧和外观可言的泥胎,仿佛在说怎么样,也可以直接说他是唐津德利那种感觉的男人。
仔细看来,耕介的侧面鬓发还有些微秃,有块像被老鼠啃了一样的脓肿地方上贴着膏药,这些又使得他像是在窑里受了伤的陶器,也增加这个男人的男性风情。
武藏继续压抑了下内心涌上来的疑惑,显得很平静地叫了声:“店主大人——”
过了一会儿,“是。”
一个很不情愿再有什么对话似的回答。“——为什么这把刀,不能研磨呢?这是一把已经失去研磨价值的钝刀吗?”
“也不是。”耕介摇了摇头,“刀的主人应该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刀吧。这把刀是肥前的好刀——但是,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磨到能砍东西这个要求是个好要求。”
“哦……为什么?”
“不管是谁,但凡是拿着刀来的顾客,都有着相同的要求——要锋利——都认为只要锋利、能砍东西就好。这非常不符合我的心思。”
“但是,既然是送来磨刀……”耕介做着手势,打断了武藏的话,“等一下。关于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我要出门了,您自己重新看一下看板吧!”
“灵魂研磨所——是这样写的。剩下的字句中,还有什么别的意味在里面吗?”
“行了。就是这句。我可没在看板上写上研磨刀具几个字。我是研磨武士灵魂的——一般人可能不知道——这是从传授我磨刀技艺的宗家那里学到的。”
“原来如此。”“正因为宗家的教导,我耕介不会给整天只想着刀锋利就好、想着用刀杀人的武士磨刀。”“噢,听起来有些道理——那么这样子教导弟子的宗家是哪里的人呢?”“这在我的看板上标出来了——京都的本阿弥光悦是我的师父!”报师父的名号时,耕介伸直了微驼的背,一副昂然的样子,像在自我夸耀一样。
三
武藏接着说道,“光悦大人,其实我也有见过面,曾经蒙受过他母亲大人的照顾。”接着说起了当时的两三事,厨子野耕介非常吃惊的样子,“那么,难道您是曾在一乘寺本殿西侧古松下决战的那位,赫赫有名的宫本武藏大人吗?”耕介不由得凝视着武藏。
武藏觉得他说的话有些夸张了,稍有些不自在,“正是武藏。”耕介一听,马上又像对待贵人一样,在席子上向后退去,“竟然不知是武藏大人,刚刚是在佛前讲经了,真是失言了——请您务必原谅!”
“哪里哪里,店主的话,也使我很受教。不愧是光悦,连教导弟子都有着自己的独特风格。”
“就像您所了解的,宗家从室町将军的中世起就做擦拭工具、研磨工具的生意,就连皇宫内的剑当时都是宗家研磨的——经常听师父光悦讲——原来日本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害人的,是为了扫除罪恶、驱赶恶魔、稳固统治、保护世人而锻造的——我们研磨的应该是人间道义,应该时刻提醒上层阶级,要严于律己,因为腰间所带的是武士的灵魂——这一点磨刀师必须了然于心——这就是平日里师父的教导。”
“嗯。确实呀。”“而且,师父光悦一看到好刀,就会无限感慨,仿佛看到了这个国家国泰民安的光芒——若是刀不够好的话,他压根都不会拔它出鞘,因为那会使人有种战栗的感觉。”
“啊哈!”武藏不禁一阵感叹,“那么,鄙人的腰刀,有没有让店主您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呢?”“没有,怎么会。有很多来到江户的武士找我磨刀,可是几乎没有谁能明白这其中的大道理。都只知道炫耀般地嚷着,自己的刀曾经砍掉谁的四肢,曾经朝谁的头部向下劈,就连铠甲都劈穿了等等。好像刀的作用就是杀杀砍砍。我都已经开始厌倦这种生意了。可是转念一想,其实我应该主动做些什么。于是前几天特意改写了看板上的字,改成了灵魂研磨所。不过依然还是有来磨刀的客人只顾着刀剑是否能砍杀。真是让人不快啊……”
“这个时候,鄙人又抱着同样的目的来这里磨刀,所以被拒绝了。”“您又有所不同——不过刚刚看您的腰间之物,见刀刃已经被磨损得很严重了,刀上还沾有血迹,就一时比较气愤,想着上面该沾染了多少生灵的血啊——应该是一个以滥杀无辜为荣的流浪武士吧——很抱歉,居然有这种想法。”
武藏俯首仔细听着耕介的话,仿佛感觉到了光悦的声音。“通过您的话语,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然而您不必担心,我这把刀是把有理性的刀,虽然从未认真思考过刀的精神,但是从今往后,我会将这些铭记在心的。”
耕介面容舒展,“那么,我给您磨刀吧。不,能够研磨您这样的武士的灵魂,是磨刀师的好福气呀!”
四
不知道什么时候磨刀店的灯已经被点亮了。拜托完刀具的研磨后,武藏正要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