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本章字节:12092字
一
每隔两三天,小次郎都会去冈谷五郎次家探望。有时还会从鱼市上买来活鱼送过去。
不知不觉,到了立秋前的暑伏。江户城内空地上的草,高到遮家蔽院,干涸的道路上,偶尔会有螃蟹慢吞吞地爬行。
“武藏滚出来。若不滚出来,你就不是个武士。”半瓦家的人立的这些牌子或许被夏草遮住了,或许被雨水扑倒、被当作柴火偷走了。
“去哪儿吃点饭吧?”小次郎感觉肚子饿了,四处看了一下,看是否有可进餐的地方。这里和京城不同,连奈良茶这样的店都没有。只看到草丛旁的一处空地上,有处搭着苇棚的地方,棚上挂着写有“屯食”的旗子。
屯食——据说很早以前是指饭团。是从阵营聚餐演化而来的词语吧。这里的“屯食”又是指的什么呢?不断有袅袅轻烟从棚子里飘出来,弥漫在草木间。再走近一些,能够闻到烹煮食物的香气。难道就是卖饭团的,应该是家小餐馆。“来一碗茶。”棚内已有两个人,分别端着酒碗和饭碗,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小次郎对着他们坐下了。
“老大爷,你们这里都能做些什么?”“有食物和酒水。”“看板上写着‘屯食’,是什么意思?”“很多人都这样问,可是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不是你写的吗?”“不是,是一位曾在这里歇脚的旅人写的。”“是吗,写得不错。”
“听说这个人四处游历,曾经在木曾也是富户,可是却将大把的财产捐给了平河天神、冰川神社、神田明神这些地方,并乐此不疲,真是个奇特的人。”
“哦,这个人叫什么?”“奈良井大藏。”“好像听说过这个人。”
“我虽然不明白他给我写的‘屯食’是什么意思,但是能挂出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写的看板,是我的荣幸。想必生意也会因此而好转吧?”
老头儿笑着说。小次郎望着陶瓷钵内的饭菜,边用筷子驱赶蚊子,边就着汤吃了起来。“来了。”
对面桌上的一个人扭头对同伴说道:“滨田,是那个卖西瓜的吧?”那个人赶紧放下碗筷,也向棚外张望:“嗯,是他。”
二
外面烈日炎炎,卖西瓜的小贩扛着秤,在散发着热气的草地中走着。那两个流浪武士从苇棚跑了出去,来到卖西瓜的小贩面前,猛然拔刀,砍断了他的秤绳。像要翻跟头一样,卖西瓜的小贩向前扑倒在地上,他的西瓜散了一地。“嘿——”
刚刚被唤作滨田的流浪武士冲过去,抓着小贩的头发,揪起了他的头。
“你把护城河边置石场上的那位斟茶姑娘带到哪里去了?不要装糊涂,一定是你把她给藏起来了。”一个人将刀架在小贩的脖子上,另一个人逼问着,“快说!”
“你住在哪里?”“就你这熊样儿,还***人家小姑娘,真是岂有此理!”说着,架刀的那个人用刀背敲了敲小贩的脸。小贩黑青着脸,只是一味地摇头,旋即瞅准空隙愤然将一名流浪武士推开,捡起秤,朝另一名武士打去。“还有两手啊!”武士大喝一声。
“这个人绝不仅仅是个卖西瓜的这么简单,滨田,别大意了!”“不知死活——”这个滨田一把夺过小贩的秤,再次将小贩打倒在地。然后让小贩背上秤,用手头的绳子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住了。
——这时,滨田感觉到背后,伴随着被踩到的猫似的惨叫,地面似乎都颤动了。他无意识地一回头,夏风带着红色细雾迎面扑来。
“——呀!”原本骑马般骑在小贩身上的滨田,愕然地大叫一声跳开,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是真的。
“你是谁……你、你是谁……”可是——泛着冷光的剑,游蛇一般直逼他的胸前——他没得到任何回答。是佐佐木小次郎。这把剑,不用说,是长剑“晒衣竿”。自从被厨子野耕介除锈后,这把剑又重新散发了凛凛光芒,变得无比嗜血。“……”
笑而不答——小次郎绕着夏草,对滨田紧追不舍。这时,被绑着的小贩认出了佐佐木小次郎,着实大吃一惊,紧接着趴在地上大喊,“啊……佐佐木……佐佐木小次郎大人。救救我!”小次郎并没有回头望他,只是一心致滨田于死地。两个人此时虽是对峙的状态,滨田却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步步后退,而小次郎则数着滨田的呼吸,步步紧逼,滨田转向一旁,小次郎也跟着转向一旁,刀尖紧追着滨田。
已经面色苍白的滨田,此时听到小贩喊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啊,佐佐木小次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更加不知所措。稍一怔,迅速闪身向后逃去。
“晒衣竿”划破天空,“哪里走?”瞬间,滨田的一只耳朵被砍掉了,剑锋深深地劈进了滨田的肩内。
三
小次郎赶紧将小贩身上的绳子砍断,小贩却没有抬起头。扶他坐好了——他依然低着头。
小次郎擦了擦“晒衣竿”上的血迹,将剑收回了剑鞘,接着,看到小贩这个样子,感觉到有些好笑,“老兄——”他敲了敲小贩的背。
“没什么可丢脸的——喂,又八。”“嗯——”
“别光‘嗯’,把脸抬起来。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你近来也还好吧?”“当然——不过,你这买卖做得可是够奇怪的。”“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赶紧把西瓜收拾起来吧——对了,也往那边那个屯食屋放点吧!”小次郎在原野之中朝屯食屋方向招手道,“喂,老大爷——”将挑的担子、西瓜等都托付给老头儿以后,小次郎取出笔墨,在屯食屋的挂帘上写道:
空地上有两具尸体斩杀他们的是住在伊皿子坡月之岬的佐佐木小次郎为方便后事,特此昭告。
“老大爷,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了!”“谢谢!”
“这没什么好谢的,如果有死者的亲朋欲寻仇,你便告诉他——我不会躲也不会藏的,随时恭候。”
然后催促苇棚外的小贩道,“走吧!”
本位田又八一路低着头。最近他挑着西瓜担子,走遍江户城的置石场、木匠小屋、外城郭搭脚手架的地方,卖他的西瓜。
他刚来江户时,为了阿通,也曾立下过壮志,要有个男人样儿,要么习武,要么做一番事业。可是一遇到挫折,意志很快就消沉了,再加上生存能力又比较弱,换工作已不止三四次了。
特别是阿通逃跑后,他更加志薄力弱,辗转于各处的混混儿聚集地,偶尔赌一把,赢口饭吃。再就是,趁江户祭祀、游山等节日活动卖一些应景儿的东西——总之就是没有一个正经的职业。
不过,小次郎并不觉得奇怪,他了解又八的性情。只是,既然在屯食屋留下了那样的字迹,他就必须有被人找上门的心理准备。
“那两个流浪武士为什么找你的麻烦?”见小次郎盘问,又八很难以企口地答道,“实际上,是因为女人……”
又八不管走到哪儿,都会和女人纠缠不清。大概是上辈子和女人有很深的仇吧——小次郎不由得苦笑,“哦,你这个浑蛋还真是个淫棍。话说,这次是和哪儿、什么样的女人发生了什么呀?”
让又八说出自己不情愿说的事,恐怕要费些功夫。对于闲来无事的小次郎来讲,可以用又八那些关于女人的故事打发下无聊时光。和又八的相会,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了。
四
终于,又八讲出了实情,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护城河的置石场附近,有很多为建造城池而工作的人及来往行人,这一片的苇棚茶屋也就比较多,大概有十几家。在一间茶屋里,有一位颇引人注目的斟茶女。有很多人借着喝茶、吃饭,来一睹其芳容,其中一位便是刚刚那位滨田武士。又八有时卖完西瓜,会途经那里,进去歇脚。有一次,这位姑娘悄悄对他说,——我特别讨厌那个武士。这家茶屋的老板却劝我在打烊后,和那个武士出去玩。能不能先躲到你家里,我可以为你洗涮、缝补。
就这样,我无法拒绝她,就按事前商定的,将这位姑娘藏在了自己家——就这些——又八反复强调着自己没别的想法。
“不对劲吧?”小次郎狐疑地说。“怎么了?”
又八有些不满,他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小次郎顶着大太阳,听他讲这些既不算是男女情事、也不算是忏悔的长篇大论,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行了。先回你的住处吧,然后你再缓缓道来。”听小次郎这么一说,又八停住了脚步,显出很为难的样子。“不行吗?”
“……你不太好去我家。”“怎么了,我不介意!”“可是……”
又八道歉道,“下次吧!”
“怎么了?”“今天,有点……”
看到又八万般无奈的样子,小次郎也不便再勉强,“啊,是吗?这样的话,找时间你来找我吧。我在伊皿子坡的岩间角兵卫大人的府上。”“我近几日一定会去拜访的。”
“啊……好的,你看到最近在各路口立的牌子了吗?那是半瓦他们立给武藏看的。”
“看到了。”“上面写着‘本位田阿杉婆这里,你还欠着一笔账呢’。”“对。”
“为什么你不赶紧去看看你的老母亲?”“我这落魄的样子。”
“别说傻话。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可装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撞见武藏。到时候,身边连个儿子都不在,你母亲情何以堪。你这一辈子能安心吗?”
又八并没有把小次郎的话放在心上。他们母子间的事,很少有人了解。虽然此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想到小次郎救自己的恩情,不情愿地说了一句,“好的。这两天我就去。”又八便与小次郎在芝街的路口分开了。
——小次郎为人实在是不怎么样。佯装与又八分别,却又悄悄掉转方向,跟踪起又八来。
五
又八走到这条狭窄的弄堂两侧,有几间长屋。这附近原本布满杂草和灌木,人们经过一番开垦,如今也成了住宅区。
所谓路是后来人们走出来的,沐浴、做饭的污水被随意倾倒,最后汇成小流,流进溪水中。
江户人口的激增导致生活水准的停滞不前。这其中,以劳动者的增长幅度最大。他们大多从事河川改建、城池修筑。
“又八回来了呀!”隔壁一位挖井的老板打招呼道。这位老板此刻正盘腿坐在浴盆中。他的周围围着横过来的防雨门,刚好露出脑袋。“啊,在沐浴呀!”“怎么样,我马上就洗好了,你也来洗一洗吧!”“谢谢啦。听说今天朱实烧水了。”“你们相处得挺不错嘛!”
“哪里哪里!”“你们到底是兄妹还是夫妇,我们都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呀?”“嘿嘿——”
朱实刚好走过来,又八和老板赶紧住嘴。朱实将一个大浴盆放在了柿子树下,然后向里面倒上刚烧的水。“又八,你来试试水温。”
“有点热。”
滑车水井吱吱地响了起来。又八赤裸着跑过去,取来水,调试好水温后,泡了进去。
“啊,真舒服。”
那位老板已经穿好浴衣了,搬了竹凳子放在丝瓜棚下,“今年西瓜卖得怎么样?”“你知道的,不怎么好卖。”
又八看到指缝间有干涸的血迹,一阵不快,赶紧用毛巾擦拭掉了。“是吧。卖西瓜还不如挖井小工赚得多呢?”“虽然老板你多次劝我做挖井工,可是挖井的话,需要在城里工作,这样我就不能经常回家了。”“是啊,要是需要常顾着家的话,就不能做建筑工程方面的工作了。”“而且,朱实说怕寂寞,不让我去做。”
“哦,夫妻间的悄悄话吧!”“我们绝对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多说无益哦!”
“——啊好疼!”“怎么了?”“一个青柿子砸在头上了。”
“哈哈哈。谁叫你津津乐道地讲你们夫妻间的事来着!”
这位老板用团扇敲着大腿,哈哈大笑。他出生于伊豆的伊东地区,叫作运平,在附近一带备受尊敬。今年已年过六十了,长了一头乱麻似的头发,还是日莲宗的信徒,每天早晚诵读《妙法莲华经》。没事时,喜欢逗逗年轻人。
他家门口立着牌子,上面写有:
专业从事挖井凿洞挖井人运平宅
“城市水井的挖掘,必须具备专业技术,并不是随便挖一下就行了。因为我有过挖伊豆矿山的经历,所以被聘来指导施工、物色小工。”运平老板经常趁着晚间小酌,很得意地在丝瓜棚下讲自己的往事。
六
未经许可,不能回家,还要在别人的监视下工作,留在家中的家人也等同于人质,受主人及老板的管束,行动不自由。相比之下,城内的工作比城外的工作要轻松得多,拿到的钱也是城外工作的几倍。
而且,工程结束之前,都居住在城内的小屋中,连零用钱都省了。
——所以,再忍耐一阵子,等挣足了本钱,就别卖西瓜了,找个正经职业怎么样。
邻居运平老板以前总是这样劝又八,不过朱实一直都不同意,还威胁说:
“如果,又八去城里工作的话,我马上就出走。”“我怎么会扔下你一个人呢?”又八也不太想去做那样的工作。他想找一个既轻松又体面的工作。他洗完澡后,朱实又多围了几块门板,也冲了一下澡。等到两个人都穿着浴衣,闲下来的时候,说了如下一番话:“为了多赚些钱,就像个犯人一样任人使唤,我做不到。我也不会一直卖西瓜的。朱实,虽然现在我们是穷了些,不过以后会好起来的,再忍耐些日子吧!”
朱实一边摆放冷豆腐和绿紫苏菜,一边听又八说着,随后,吃了口开水泡饭,说道,“是啊!”“哪怕一辈子一次,你也让我们看看你有本事的地方——让世人都看看。”
自从朱实来到这里,长屋的那些人都认为她与又八是夫妇,而朱实从没想过要让这个看上去窝窝囊囊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
自从来到江户以后,她欣赏男人的品位有了很大的提高——特别是在界街的花花世界中待的那段时间——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男人。朱实逃来又八家只不过是为了一时的便利。她打算踩着又八,寻找更广阔的天空。
现在,如果又八去城里工作的话,情形可不大好。她担心自身安危会因此无法保障。她在做斟茶女的时候,曾被一个叫作滨田的武士纠缠,若是到时被他找到自己在这里,就麻烦了。
“对了对了!”吃过饭后,又八说起了遇见滨田的事。
说自己原本被滨田给抓住了,在自认倒霉的时候,被佐佐木小次郎救下,这个小次郎还想到这里来,被他婉言拒绝了,最终礼貌地和小次郎分开了。又八将这些事情事无巨细地、也迎合着朱实的心情,一一道来。
“啊,遇见小次郎了啊!”朱实娇颜失色,屏着气息追问道,“那有没有告诉他我在这里。难道你没说?”又八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谁会告诉那个家伙你在这里。若是说了,又引来那个固执的男人……”
“啊”的一声,又八突然一声大叫,捂向自己的侧脸。谁扔的?
突然飞来一个青柿子,啪嚓一下砸在又八的脸上。还是一个比较硬的青柿子,被砸碎的果肉飞溅到朱实的脸上。
一个近似于小次郎的身影,冷着脸,在月光下的草丛中,向城市街道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