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崎向佟若枫道：“掌门兴师动众地要弟子们齐聚此地，难道是为了向我与上官师兄问责？我与上官早已言明，要我们向那群工匠致歉，除非先要了我们的命。”说着横了秦玉清一眼。上官旭咆哮道：“来来来，亮刀吧，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叫老夫瞧瞧，你究竟配不配使那凤鸣刀。”双手伸展，已摆出武斗的架势。

佟若枫却道：“师伯师叔，你们对若枫担当掌门之位颇多微词，这是曲刀派门户之争，至多若枫退位让贤，于曲刀派威望无损。但若枫今日召集诸位到此，为的却是一件有辱曲刀派百年清誉的大事。”

严崎奇道：“那是什么事？”佟若枫道：“严师叔，若枫正要向您请教。”严崎道：“不敢，掌门请说。”佟若枫道：“在我离去的这一个月中，曲刀派八大戒可有变化？”

上官旭与严崎脸色均是一变，严崎道：“祖师遗训，岂敢轻易更改？”

佟若枫道：“那么恃强凌弱、伤害无辜这一戒，仍是有的了。”

严崎不解道：“不错，掌门何出此问？”佟若枫道：“十日前我自洛阳而归，途径齐云山南的白水镇，恰好遇上了一桩命案。这桩案子，大伙想必都听说了。月娥居的歌女玉珍被发现惨死在家中，凶手十分残忍，将她头颅斩下，还将伤口斫得血肉模糊，难辨武功路数。至今捕快仍在稽查，尚无进展。”梁郁秋心中一动：“这是张小山说的那件案子。”

严崎皱眉道：“如此凶残的手段，莫非是魁帮所为？”

闻及“魁帮”二字，曲刀派诸人脸上都闪过一丝阴影。梁郁秋却眉头微皱，他来齐云山不久，未曾听说过这帮派的名字，但从曲刀派众人的神色来看，这魁帮绝非什么善茬。

佟若枫却摇了摇头：“魁帮虽然无恶不作，这件事却怪不到他们头上。”

上官旭冷冷道：“你搬出祖宗戒条来，莫非怀疑这凶手与我们曲刀派有关？”

佟若枫一字一句道：“上官师伯所料不错，据若枫推测，凶手就是以本门刀法杀死了玉珍。”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上官旭怒道：“你言下之意，凶手便在我们之中，难不成你比六扇门的捕快还能断案？”

梁郁秋也不禁觉得佟若枫臆断了些，如果尸体维持原状，或可推断出伤人的刀法，如今伤口已毁，如何判定那就是曲刀派刀法。

却听佟若枫道：“从那尸体上自然是瞧不出，但我听查案的捕快说，玉珍尸体旁的案几上，还放着一只古筝，筝面上洒了不少胭脂粉，案几下则发现了一只掉落的胭脂盒。捕快推断，恐怕是因为玉珍临死前，因惊慌失措下打翻了一盒胭脂，这才将胭脂粉洒在了古筝上。”

上官旭和秦玉清都露出不解的表情。严崎问道：“这又如何？”

“我去瞧了那只古筝，发现筝上的二十一根弦上并非全覆盖了胭脂粉。”佟若枫一字一句道，“却有三根筝弦干净得多，显然当时这三根弦振动过，将附着的胭脂粉抖落了一些。”

她说到此处，上官旭和严崎的脸都变了，显然领悟到了什么。梁郁秋却依然困惑，不知那抖动的筝弦与凶手有何关系。

佟若枫道：“上官师伯，严师叔，你们该明白了吧，江湖中刀法不计其数，可在挥刀之际，能引得筝弦颤动的，却唯独只有曲刀刀法。因此若枫推断，凶手极有可能便是曲刀派弟子。”见众人沉默不语，她又接着道：“此人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若枫身为曲刀派掌门，更当清理门户，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上官旭转头喝道：“是谁做的，站出来！”众弟子噤若寒蝉，脸色如霜。严崎道：“即便……即便真是本派弟子，你又如何找得他出来？”佟若枫凝声道：“这几日我闭门钻研，为的便是此事。”她转过身，一柄黑刀在手中幽然生光。

梁郁秋定睛望去，不禁一愕：“竟然是她，难怪这声音如此熟悉。”原来这佟若枫修眉凤目，英气逼人，正是那天夜里他在竞天崖上见过的那名女子。

只见佟若枫纵身上前，挥舞起那柄黑刀来，刀势疾徐有致，忽而刀锋斜削，如狂风扫叶；忽而刀尖直刺，如暴雨催花；忽而刀刃横摆，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令人惊奇的是，一阵悠扬的乐曲竟然铮铮叮叮地从刀面上传了出来，委婉悲壮，直透人心，犹如死去的玉珍正向世人述说自己的冤屈。

佟若枫挥刀如弄弦，移步并起舞，衣袂翻滚，身姿变幻，霞光照射之下，仿佛不是尘世之人。莫说一众曲刀派弟子瞧得呆了，上官旭和严崎也都张口结舌。

佟若枫一曲舞毕，刀法也缓了下来，眼见便要收势，突然朝斜上方连劈了三刀，登时曲调一变，刀上发出一阵如同鬼啸的怪音。

梁郁秋顿时惊恍，原来悬崖上的鬼啸声竟是这柄黑刀所发。

便在这时，众曲刀派弟子中也突然传出一阵铁器撞击声，诸人目光顿时落在了一名弟子身上：他挂在腰上的长刀开始鬼使神差地颤动起来，刀刃与刀鞘不住相撞。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他脸色吓得煞白，起初只是长刀在抖动，后来整个身子也剧颤起来。

佟若枫提着黑刀向那青年走去，瞧清了他的相貌，脸色大变：“盛彬，是你！”青年脸色惨白，求救似地看着上官旭。上官旭吼道：“盛彬，将你的曲刀拔出来。”

盛彬一咬牙，将刀从鞘中拔出。梁郁秋看得清楚，盛彬的长刀竟然如中咒般不住颤动。上官旭气得胡子抖动：“盛彬，真的是你！”

盛彬求饶道：“师父救我！”迈步向上官旭奔去。佟若枫一个闪身，已挡在他面前，厉声问道：“盛彬，我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你，你太让我失望了。”盛彬嗫嚅道：“掌门……若枫姐，那天……那天我……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佟若枫娇咤一声，寒光陡闪，手中黑刀已高高举起，直劈盛彬胸口。盛彬求生念起，擎刀格挡。哐啷一声，刀刃相接，电光闪烁。只这一刀，盛彬顿时双膝触地，虎口更渗出血来。

佟若枫一刀占得气势，后续刀法绵绵而至，不给盛彬留下丝毫反攻的间隙。盛彬竭力抵挡，可手上长刀似乎仍受黑刀牵制，左摇右摆，章法全无。

严崎和上官旭都避开了目光不瞧。秦玉清脸色苍白，身子微微摇晃。

无论盛彬如何腾闪挪移，始终脱不出佟若枫的刀光笼罩，绝望之色渐渐布满了整双眼睛。

“若凤姐，饶了我这一次……饶了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盛彬凄声喊着。佟若枫双眸泪光闪动，咬着牙道：“大错铸成，非死无以相抵，别怪若枫姐狠心，你，你这就去吧。”猛听得盛彬长声惨呼，手中长刀脱手飞出。佟若枫收起黑刀，退后两步。盛彬站起后立刻摔倒，胸口一道血泉喷涌而出，双目圆瞪，已然毙命。

霎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上官旭和严崎也不再言语，看着佟若枫的目光中已带着些许敬畏。秦玉清与两名曲刀派弟子抬起了盛彬的尸身，默默退出林去。

佟若枫哀伤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曲刀派诸弟子当以此为戒。”

众曲刀派弟子闻言，齐齐跪倒：“谨遵掌门训诫，弟子必严守戒条，绝不重蹈覆辙。”

佟若枫娥眉敛黛，英飒勃勃，手中黑刀已染上了一抹鲜血，衬着她的绣花绸裙，平添一份巾帼豪气。梁郁秋远远望着她，久久移不开目光。

长夜漫漫，梁郁秋仰躺在榻上，回忆起佟若枫斩杀盛彬的情形，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黑刀再诡异，也终究是死物，缘何能发出鬼啸，还指认出杀人凶手？

这一连串疑问在脑中来回滚动，实在难以入眠，他披了衣裳，静悄悄地离开茅屋，攀上了紫霄峰，才走到竞天崖，突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梁师傅，咱们又见面了。”扭过头，佟若枫站在身后，她一身轻装，没再携带那柄黑刀。

梁郁秋道：“佟掌门，你瞒得我好苦。”佟若枫镇定道：“都料匠，你藏得也倒好。”

梁郁秋道：“原来你早瞧见我了。”佟若枫点头道：“瞧见便瞧见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也从没想过遮瞒此事，方才我带着盛彬尸首，亲自去了一趟六扇门，将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明日衙门外便会张贴告示，昭告凶手。曲刀派虽丢了这回丑，却也是对门下弟子的莫大规戒，利弊孰多，日久便知。”

梁郁秋敬佩之心由衷而生，只是面上还是沉静如水。佟若枫道：“我刚杀了人，你不害怕吗？”梁郁秋道：“那人该死，你为冤死者讨还公道，我为何惧你。”

佟若枫却悲伤道：“盛彬是我爹爹从齐云山下捡来了，爹爹常说他身世可怜，要我好好照顾他。我从来把他当做弟弟看待。可谁知道，他竟然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亲手杀了他，心里却比任何人都难受。”梁郁秋由衷道：“凡通晓大义之人，都不会怪你。”

佟若枫定定地瞧着梁郁秋，微笑道：“你这个小小都料匠，可真有些意思。”梁郁秋微微笑了笑。佟若枫道：“咱们俩也算有缘，，如不介意，称呼我若枫吧，我则叫你一声梁大哥。”梁郁秋道：“这……这……”心中甚觉别扭，意欲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

佟若枫却已笑着道：“梁大哥，你知道吗，这栖云阁是我爹的遗愿。”

梁郁秋面露不解。佟若枫道：“我爹是曲刀派的前任掌门，他从前常说，我娘像是天上的仙女，娘笑着回答，那她应该住在仙居，飘在云端。爹爹便说要替娘在云上建一所屋子。”

梁郁秋恍然道：“原来如此，你爹当真有心。”佟若枫摇摇头：“可惜那时我爹只是玩笑话，他若早知道娘亲会出事，定早就建起栖云阁了。”梁郁秋好奇道：“你娘出了什么事？”

“我十三岁生日那年，娘亲下山去集市给我买布做新衣裳。回来的时候，途径一片荒野，恰好遇见魁帮六魁中的阴魁。魁帮以六人为首，分别以‘风林火山阴霆’为名，都是穷凶极暴之徒，当时阴魁正欲欺侮一名采药的农家女子。我娘挺身而出，与阴魁周旋，让那女子脱身，自己却不慎中了那恶贼的毒掌，好在爹爹及时赶到，以凤鸣刀斩杀阴魁，但娘亲的伤势实在太重了，那天晚上，她指着那块染血的花布对我说，若枫对不住，娘亲不能替你做衣裳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佟若枫说着说着，头埋在膝间，泪水潸然。梁郁秋瞧着她，心中也起了悲凉之意。

过了好一会，佟若枫抹了抹眼泪：“我将花布剪成了一块手帕，染血处绣成了一朵傲梅，我要时刻提醒自己，要成为我娘那样的人。”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块方帕，帕上一朵寒梅殷红夺目。她温情注视着梅花，仿佛母亲便在眼前。

佟若枫又接着道：“娘去世后，爹便没怎么笑过。两年前他染上了重症，原本是能再拖几年的，可爹爹既不吃药，也拒绝医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曾经做过一件对不起我娘的事，可惜我娘至死都不知情。他正要赶着去九泉下见她，求得她的原谅。可究竟是什么事，爹爹却始终不肯吐露一字。临终的时候，爹爹嘱咐我建成栖云阁，将他和娘的骨灰埋在这。我却没想到，他竟连凤鸣刀和曲刀派掌门之位也传给了我，其实啊，我一点也不想做这个掌门人。唉，师伯师叔从来对我不服气，如今我又杀了师伯的弟子，恐怕他们越加不待见我了。”

梁郁秋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在我瞧来，你这个掌门人，可比许多掌门人更称职。”

佟若枫道：“真的？”梁郁秋点点头。佟若枫看着他脸上露出微笑。

梁郁秋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忽念及一事，脱口问道：“凤鸣刀，可是你手中那柄黑刀？”

佟若枫点头道：“不错。”梁郁秋道：“若枫，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正要向你请教？”

佟若枫道：“客气什么，有话便说。”梁郁秋道：“你那柄凤鸣刀究竟有什么玄妙，为何能发出啸声，还引得盛彬的长刀颤动不止？”

佟若枫正色道：“这可是本派秘诀，岂能轻易告诉外人。”

梁郁秋歉疚道：“是我多嘴，权当没问过。”

佟若枫推了他一把，笑道：“玩笑话你也当真啊，其实这算不得什么秘密，你若想知道其中玄机，明日这个时候，还在竞天崖等我。”梁郁秋释怀一笑：“不见不散。”

3

次日一早，天空飘起了细雪，雪片不大，却铺天盖地，仅一个时辰，地上便薄薄地洒了一层。为制作屋架，梁郁秋与工匠们齐赴紫霄峰东麓伐香楠木，他知香楠木生长成才极为不易，不愿多伐错伐，所以先行算好了大梁的尺寸，自己携了线尺，丈量出香楠木的高矮径长，而后在合适木材上注明朱红标记，以便工匠们视标记砍伐。

他手快脚快，一炷香时分便选好了两株香楠木，可剩下一株却着实难寻，长足者径不足，径足者长不足，一路向南寻将过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昨日佟若枫惩治盛彬的那片树林。

梁郁秋正悉心寻找合适的香楠木，不经意地一瞥，突然发现几缕青烟从东南方飘了出来。四下无人，何来烟雾？他好奇心起，循着青烟望过去，远远看见雪地中插着三炷香，香前的雪地上纵横斑驳，似乎写着什么。

梁郁秋眉头皱起，走到三炷香前，只见雪地上写着“血债血偿”四字。他脸色大变，见那字迹清晰，三炷香也只燃了小半截，显然点香写字的人尚未走远，环顾四周，果然在左首的雪地上发现了一串脚印。

梁郁秋深吸了口气，循着脚印追将过去，过不得多时，果然发现前方一个黑影，行动迅疾，即将消失在山坳，他不假思索，握住手中线尺的木柄，使劲全力甩了出去。这线尺乃是韧性极好的牛皮所制，用特殊药水浸制后，可任意折叠却不变形，卷在木轴上仅有拳头大小，一经梁郁秋抛甩，顿时拉伸成十多丈长，精铁制的尺头如长蛇捣穴，直袭那黑衣人后背。

那黑衣人倏然一惊，转身举右臂一挡，梁郁秋正要诱得他如此，手腕扭转，将横甩的劲道转为旋转，线尺顿变为螺旋状，牢牢缠住对方右臂。黑衣人猛地一拽，牛皮线尺绷而不断，反而越拽越紧。梁郁秋转动木轴，缩短弦尺，向那黑衣人疾步靠近，眼见距他只有三四丈远，再近个两三步，便能看清相貌。

“嗤！”黑衣人竟一把扯断了衣袖，线尺顿时松弛，梁郁秋始料不及，向后急退了数步才站稳，再仰头望去，那黑衣人早已无影无踪，连那截断袖也一并捡走了。

梁郁秋叹了口气，正要收回线尺，突见雪地中埋着一件碧莹莹的事物，他走到前处，将那事物拾起，这才发现那是只玉指环，环壁上镌有“月虹”两个字，显然是黑衣人方才挣脱线尺时从手上扯下来的，他捡走了断袖，却没留意到指环。

“月虹？”梁郁秋瞧着这两个字，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工匠们将伐下的三根香楠木抬回到竞天崖，花费一下午刨制出了三根主梁，只见得那轮红日，沉沉地傍着山头下去了。工匠们相伴下山，梁郁秋取了两个烙饼，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到崖上，直到漆黑的幕子将紫霄峰罩得严严实实。

“梁郁秋，你在吗？”远处传来了佟若枫的声音。梁郁秋起身迎将过去，只见穿一袭黑衣的佟若枫从黑暗中踏步而出，身后背负着那柄凤鸣刀。

佟若枫从怀里掏出两只蜡烛，点燃了插在一旁的木架上，她随即发现了梁郁秋搁在木架上的半个凉透了的烙饼。

“这烙饼硬的和石头一样吧？”佟若枫伸指头敲了敲烙饼，发出“咚咚”的响声，“秦妈身子不适，临时请了位大厨，你只能再先将就几天了。”

梁郁秋道：“还好。”佟若枫却顾自幽幽道：“唉，曲刀派可少不了秦妈，她是爹爹的一位老朋友，听说他去世了前来悼念，见我孤苦伶仃，觉得可怜。正好她自己也没有别的亲人，便留了下来，做了曲刀派的管家。她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心中也把她当做了妈妈一般。唉，妈妈……妈妈……”

梁郁秋凝视着她的侧脸，烛光之下，佟若枫的左脸颊莹莹发亮，明显有几道泪痕，他不禁问：“你怎么了？”

佟若枫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今天是我娘忌日，才去坟上祭拜过。”

梁郁秋道：“原来如此，是我多心了。”佟若枫笑道：“你还以为我怎么了？”

梁郁秋道：“这几日你可要小心。”佟若枫不解道：“为何这么说？”

梁郁秋便将日间在林中见到的那三炷香和雪字对佟若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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