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小散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7
|本章字节:13024字
江湖中,从来就不乏传奇。
传奇的人,传奇的事。
“逍遥剑”站在山路的尽头,满是沙土的山路混杂着难以计量的鲜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手中的剑依旧锋利,只是被血迹遮住了其原有的光泽。这次杀的人,终归是太多了,不知这时他出家去做和尚,佛祖能否普渡他今天犯下的杀孽。
已是强弩之末的霍叶秋急促地喘息着,回想起自己走过的十余年风雨江湖路,从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接近死亡。
晓音,应该还在谷中倚着竹栏,等着自己归来吧……
不,我还不能死,晓音还在等我,我怎么能死在这儿……
霍叶秋,当年江湖上无人不知的“逍遥剑”,如今已经归隐山林,可这丝毫不能阻碍他成为那个武林动荡年代的传奇。
年轻时的霍叶秋鲜衣怒马,仗剑天涯,过着每一位四海漂泊的剑客都梦寐以求的生活。剑术冠绝天下,又长得英俊潇洒的霍叶秋十年间游历四方,放浪形骸,提着一柄逍遥剑不知斩杀了多少作恶多端同时又武功超群的一方霸主。大漠狂刀、苗疆鬼手、黑风老人,无一不是折在他的剑下。
就连当时已成为武林神话的老前辈独孤剑圣独孤岳都说他是中原武林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而且可当得起一个“侠”字。
可什么是“侠”,霍叶秋自己也不知道。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他只不过是任意而为罢了。
在游历的十年间,风流倜傥的霍叶秋也不知有意无意地俘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无论巾帼须眉的女侠,还是名冠青楼的花魁,都对他爱慕不已。可霍叶秋从不肯对哪位女子许下海誓山盟,只管到处留情,快意恩仇。
也正是因为如此,武林人送了他个“逍遥剑”的称号。
直到他遇上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女子——韶晓音——人称“妙手菩提”神医侯冷晴的嫡传大弟子。
一位是浪迹天涯的风流剑客,一位是神医的不二传人,江湖中人只道他们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却对他们为了比翼双飞所历经的艰辛坎坷一无所知。
直到那一天,魔教倾巢而出,大举进军中原。也不知当时中原那些剑派怎得如此不济,沿途竟没有形成什么像样的抵抗,兵败如山倒,被魔教大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杀入中原腹地秣陵一带。
霍叶秋提着逍遥剑,生平第一次向挚爱的女子许诺——
他对韶晓音说,若是能扛过这场浩劫,便与她携手归隐山林,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事,直至白首永不相离。
通常有哪位剑客出行前这么对自己的爱人说,八成就不能活着回来了。可霍叶秋没有选择,他还在儿女情长的那会儿魔教教主魔尊已经带着魔教人马杀到了秣陵郊外不远处的翠屏山上。
原来自己的心中,还有所谓江湖道义这回事儿?看着中原武林的人一个一个死在魔教的刀剑下时,霍叶秋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视若无睹。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吧……师父羽化了,这担子,总归要有人来扛。
或许真的能完全跳出红尘外的,就只有那个人了吧……
一人一剑,霍叶秋只身站在翠屏山山林的尽头,拦下了西域魔教南下的大部队。
那一战,足足持续了一个下午。
或许是人不轻狂枉少年,那日没有一个援兵,霍叶秋仗着手中的逍遥剑浴血杀敌,直到夕阳染红了整个丛林掩映的战场。
握剑的手掌上,从枝桠间投射下来的碎汞般的阳光化作一缕缕抹之不去的血迹。霍叶秋用剑撑着地,剧烈地喘息着,原本吹发可断的逍遥剑剑锋被浓浓的血色包裹,俨然化作了一柄无上的杀器。
翠屏山的树林里,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魔教的人马一个一个倒在地上,有些已经肢体不全,没有人能越过霍叶秋半步。最显眼的一块巨石边的空地上,尸体堆得犹如小山一般,那些还残留着余温的尸体脸上,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惊恐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一个下午,霍叶秋在翠屏山山口只身歼灭西域魔教十三位护法,二十二位长老,死在其手上的魔教弟子更是不计其数。远处的几位魔教尊者被他的杀威所慑,竟无一人敢上前叫战。
就是那一战,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仙挡诛仙的“逍遥剑”霍叶秋之名响彻整个神州大陆,武林中人人望而生畏。
看着一旁堆积如山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伺机而待的魔教中人,霍叶秋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他失了太多血,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无从计数。用剑撑着地还是有些支撑不稳,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心里明白,远处那些人只是畏惧自己身上的杀气一时不敢上前,等一会儿自己力竭倒地,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把他碎尸万段。
魔教的人,毕竟不是什么善类啊。
今天,看来真的要死在这儿了……晓音,与你的约定,怕是无法兑现了。可笑啊,从遇到你那天开始就一直骗你,好不容易把你从你师父那儿骗出来了,我却无法代她好好保护你。
“逍遥剑”又如何,万人敌又如何。一身功名不过三尺尘沙,权倾天下何若相守天涯……
魔教的队伍中,缓缓步出一个人,身形不见得十分高大,只是步履间挟带的威压,让十几丈开外的霍叶秋明显感到自己身上的剑气被压制住了。
来人的身体裹在黑色的斗篷里,脸上带着纯黑的铁质面具,右手的虎口微微变形,生出厚厚的茧子,应该是使剑的惯用手。
虽然对方没有报上姓名,但霍叶秋心里清楚,能给予他如此压力的定当不是寻常人等。魔教中,只有一人。那便是传说中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以一己之力统一魔教,领兵带将横扫中原的魔教教主——魔尊。
看来今日,终归是难逃一死了……
那是……为何,魔教教主的身边会跟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栖霞山,尘缘谷。
锋走在熟悉的山路上,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穿过一片茂密的紫竹林,便看到一大片枫叶林。远还没有到染霜林醉的季节,是故枫叶还没有呈现出火红的颜色。只是枝叶繁茂,几度挡住了锋的视线,小昶几次想拔出剑把挡路的枝叶砍掉都被锋伸手阻拦了下来。
好久没回来了啊,多少年了,九年了吧……
自从九年前我学成剑法,就辞别了师父,离开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也不知师父师娘如今过得如何。
是我太自私了吗,报仇的路,还差一点儿,就能走完了……
再回尘缘谷,锋的心中五味陈杂,他是为了师弟霍少枫的事情而来。可他怕一会儿见到师父,会突然忘记该如何言语。
在枫叶林的最深处,丛林掩映的地方,是一座雅致的紫竹小筑。小筑外一边是高高堆起的木柴,围着篱笆的菜园,两张摆放随意的竹椅。另一边是一汪深潭,一座水车,深潭上浮着一只竹筏。
竹筏上,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怡然自得,盘膝而坐,手中一支钓竿,身边一只竹篓,篓子里已有了几只肥硕的鱼儿。
遥遥望去,好似一幅美妙的山水小品。
“晓音啊,我说你的脚步就不能轻点儿,这水中的鱼儿,可都被你吓跑喽。”老人满头银丝,精神还算抖擞,可声音里怎么听都有股为老不尊的味道,那是年轻时留下的轻狂印记。
听到身后有动静,老人慵懒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不对,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一只鸟儿?这深山老林的,可多少年没有陌生人来造访了。
老人疑惑地转过头,他身子一动,钓竿的线在潭水中荡起层层涟漪。老人转过那张经岁月侵蚀仍面颊饱满的脸,看到枫叶林里走出的一男一女一鹰,一时没返过神来。
“师父……”锋看到竹筏上缓缓转过头来的老人,不由得停下了脚下的步子。区区十几丈的距离,对于锋这样的剑客来说不过是一步之遥,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
“你是……”老人的声音略微沙哑,那双依旧明亮的老眼里突然有些莫名的震动。
“锋儿?”钓竿“噗通”一声掉入潭水中,溅起零星水花,晶莹的水花映着老人湿润的双眼,再一次落回潭中。潭中被惊吓的鱼儿四散逃开,游到深处去了。
“回来啦……”老人再一次开口,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他对着呆立在原地的锋微笑点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好……”
小昶看着面前呆若木鸡的师徒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心里喃喃道:莫不是这老头老年痴呆不成?
这老人正是锋授剑十年的恩师——不了道人。
“走,进屋去,看看你师娘。”两人呆了半晌,还是不了道人先开了口。他一个起落,无声无息地从竹筏上跃到了锋的面前。
小昶心中暗暗咋舌:哇,这痴呆老头轻功倒是了得。
“师父,徒儿不孝。”锋说着一躬身便要跪倒在不了道人面前。
不了道人单掌一托,锋双膝还没着地身子就被托了起来,“什么都别说了,这次回来,可不能说走就走了。”说完哈哈一笑,当先在前面领路,向着紫竹小筑走去。
锋也不再开口,跟在师父后面,小昶和小黑紧随其后。
暮色四起,紫竹小筑竹扉半开,等待着这些晚归的人儿。
烛光温暖了屋内古色古香的家具摆设,简单而错落有致。若不是娶到了韶晓音这么一位贤惠的夫人,不了道人这日子还真指不定过成什么样。
锋和不了道人坐在饭桌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师徒俩九年没见,总有太多的话要说。瞧见韶师娘和小昶在灶台边忙活,锋心里说不出的安宁。他从没注意过原来小昶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儿。看着小昶一样一样把自己的拿手菜端上桌,他怔然想起,这九年来一直被照顾的,其实是他自己。
师娘韶晓音四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依旧如一块美玉般温润。
她起初很是诧异多年没回来过谷中的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男孩儿,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更让这位师娘诧异的是,那个一向少言寡语的锋,会带回来小昶这么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孩儿。起初她和不了道人一样,以为这位死心眼儿的徒弟终于开窍了,想学他俩当年那样归隐山林,双双逍遥尘世外。
饭桌上小昶听了她的话一口米饭喷出老远,双颊落满红霞,没敢看上锋一眼,只埋着头不停地解释说锋是自己的师父。
小黑趴在屋内一角的衣柜上,讥诮地看着饭桌上的四人。不了道人起初看到小黑时不禁赞叹了一句“好亮的招子。”可得知这只苍鹰无法飞翔后,也不由得一番唏嘘。
小昶得知锋的师娘曾经是神医侯冷晴的嫡传大弟子,就立马像块牛皮糖一样粘了上去,求她给看看小黑还有没有展翅翱翔的可能。
饭前韶晓音检查了下小黑的翅膀,小黑也十分配合地张开翅膀任她摆弄。检查后,她说小黑的双翼养了多年,已如其他苍鹰一样健壮,至今无法飞翔,可能还是它心里的问题。毕竟没有经过那破茧重生的一关,外人终究是帮不上忙的。
小黑的眼睛转了转,似懂非懂地叫了两声。
小昶追问有什么办法没有,当听到韶晓音的回答是把小黑再从悬崖上扔下来一次才有可能时就立马闭了嘴。
屋内是温馨的烛光,屋外是静谧的夜色,就像两个不同的时空巧妙地拼凑在了一起。
画面渐渐推远,满天星斗,缀满了夜空的彼岸。它们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转,与星空下屋内相谈甚欢的一桌人不同,有的星宿,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相逢。
在紫竹小筑中上演温馨一幕的同时,长安剑雨楼的惊鸿阁上,艾笙歌倚楼而坐,手里拿着一支做工精巧的竹笛,正仰望着同一片星空怔怔出神——
不知锋公子和小昶姑娘如今又飘荡在何方,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
除了弹奏古琴,艾笙歌更爱吹笛,这事儿锋是知道的。就在江陵河灯会之后的那半月光阴中,她也时常这般手持竹笛倚靠在梅香满楼客房的窗台边上,一边吹着笛子一边看院子里的锋指导小昶练剑。
锋公子,还在为报仇的事儿而奔波吗,太执着的人,总是让人心生不忍。
小昶姑娘一定陪在他的身边吧,他们才是一对。而我,终归是个局外人……我又是顾剑生的女儿,他眼中仇人的女儿。
他们四海漂泊,却能将自己的人生紧握手中。可我呢,如今被束缚在这惊鸿阁里,只能按照人生的轨迹步步向前,连条岔路都没有。命运的风把我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在锋离开的那天之后,艾笙歌仍旧被自己的父亲束之高阁。除了古琴与笛子,只能与每天朝出暮归的白鹭和夜晚的星辰相伴。
她默默将竹笛放到嘴边,笛声哀婉而惆怅。
星罗棋布,明珠遥望,道不出,是迷茫。
世间再美好的晚宴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吃过晚饭,锋随师父出了紫竹小筑,来到深潭边。
不了道人也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火炉,往深潭边的空地上一搁。两张竹椅,一个小火炉,火炉上还热着酒。酒不知是用什么酿的,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味。
不了道人往一张竹椅上一躺,把身子转向锋,甚是悠然自得的样子,“锋儿,过来坐吧。这么多年没见了,陪师父喝喝酒。你师娘酿的药酒,这味道外面可喝不到呦。”
也不多言,走过去坐到师父身边的另一张竹椅上,脸上仍挂着暖意。
“锋儿,刚才你师娘在场,有些话你不方便说,现在咱师徒俩可以彻夜长谈啦。说吧,这次来找师父有什么事儿?”
锋抬起头看了一眼师父,眼神里有点儿诧异,“师父,我……”
“唉,行啦行啦,我还不知道你。”不了道人摆摆手,示意他无须解释些什么,“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当年你一意离开这尘缘谷,心里一定是觉得有愧于我。我琢磨着你若不是有事儿,不管你报没报完仇,都不会再回到这谷里来啦。”
面对师父,锋的心底涌起一阵愧疚。眼前人于他来说,恩同再造。
“师父,实不相瞒,这次我是为了师弟霍少枫的事儿来的。”
不了道人听了这话,闪电般抬起头看了锋一眼,身子也跟着坐直了。
“关于少枫他,你听说了些什么?”
锋有些疑惑地看着师父,不知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只是把先前听说他刺杀峨眉剑派绝谷师太的事儿跟师父说了。不了道人听后长舒一口气,只是眼神有些变幻。
“不知道师弟最近有没有来尘缘谷找过师父?”记得霍少枫说过要来谷里找师父阻止自己杀顾剑生,锋才暂且搁置下远走西域的打算,回到尘缘谷,想要打听有关师弟的下落。
不了道人从火炉上拿起温热的酒水倒了一杯喝下,似有深意地看了眼眼前的徒儿,隔着夜色的轻叹宛如空谷的回声,“看来有些事儿,终究是该告诉你了。”
不了道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语气郑重地说道:“锋儿,你要记着,不论今后发生了些什么,少枫他都是你的师弟。”
闻言锋不禁心中一凛——
师父他,莫非真有事瞒我?
不了道人躬身向小火炉中添了两根细柴,火炉里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跳动的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阴晴不定,那是一张严肃的脸。
看着师父肃穆的神情,锋心中惴惴。他从来都是不信命的,可他隐约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听到的话会不可扭转地改变一些东西,一些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接着,不了道人开了口。
“你可知你师弟霍少枫是从何而来?”
“徒儿不知。”
“少枫他……原本是西域魔教教主魔尊的孩子。”
什么!锋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他几乎听到自己的脑子中“嗡”的一声——
师弟是魔尊的儿子?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锋的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自己方才听到的话,他紧接着想到了很多事情,九年间远走西域诛灭魔教的一幕幕开始浮现在眼前。
若他是魔尊的儿子,那岂不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