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夕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4:47
|本章字节:10524字
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一剪子一剪子细细地把菜剪下来,一丁在一旁,也是这样蹲着,轻言细语地安慰她:没有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当时的三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过了那么多年以前还是把小时候的那件事记得清清楚楚,一闭眼就好像看到那个老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他的小指上留了尖长的指甲,里面嵌着黑黑的垢,那小指翘得老高,手心毛躁,全是汗,粘粘的。
乔三丽多年以来一直做着这个同样的梦,循环着,没有尽头,像是她的脑子里,有一部坏了个dvd机子,一直重复着这一个生命里阴暗的片断。
三丽的整个少女时期都不能忍受异性的触碰,走在路上有男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都会下意识地掸一掸被碰到的地方。
但三丽从不晓得这件事会影响到她的新婚生活,她与一丁,有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完成夫妻生活。
三丽想,这世上,怕也只有这个叫王一丁的男人,会给她这样的宽容这样的爱护了。
他总是在她发梦的时候紧拉着她的手,在黑暗里叫她,别怕别怕。她不要,他便也不要。只要她伸手,他总在她够得着的地方。
在乔三丽的生命里,有三个重要的男人。
那个做爸爸的,给了她黑暗。
做哥哥的,把她从黑暗里救出来。
王一丁,给了她光亮。
她永远记得最初两个人相识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在技校,每到中午,大家把在学校食堂里热的饭盒拿到班上,忙不叠地拉响墙角的那个有线广播喇叭,听评书,岳飞传,还有长篇广播连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那年月,没什么娱乐,那么半个小时,就是极致的快乐了。
可那一日,记不得是哪个冒失鬼,心急火燎地把那拉绳拉断了。听不成广播,纺织班,一教室全是女孩子,除了乱叫顶不了什么事。不知是谁叫:把机修班的王一丁叫来,他会弄。
于是乔三丽去了,忙忙地跑上三楼,推开机修班的门,问:哪个是王一丁?来帮个忙!
角落里站起一个少年人,高大健壮,却又不显笨拙,包了一满口的饭,两颊撑得鼓鼓的,二话不说跟着她回班,拉过桌子,跳上去,三下五除二弄好了,一屋子的女生听得满意入神,三丽回过神来想要说声谢时,叫一丁的人已经走了。
后来,再在校园里遇上时,便有调皮的男生在一旁开玩笑起哄:王一丁,有人找!王一丁,有人找!
那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转瞬就是二十多年。可是并没有走远,三丽有时甚至还能感到一丁当时向自己走过来时带起的一点点的风。
一丁蹲到腿都酸麻了,三丽还在剪着,一丁说:三丽,根剪坏了就再也发不了下一茬了。
三丽说:我知道。所以你可别丢下我。
一丁的腿实在酸痛,于是半跪着搂了三丽的肩。
三丽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鼻尖是一丁身上的味道,他的工作服上的机油味儿,皮肤的味道,头发上洗发水的香,脖领间一点点的汗味。
乔三丽想: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快活的男人。
她感到一丁在发着抖,一丁挺男人气的,可是他是容易哭的,他爸死,他妈死,他哭得比谁都伤心,大颗大颗地眼泪汹涌地扑出眼眶,他垂着手,哭得呜呜咽咽。但是他可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
三丽拍拍他的背:我们俩个一直过到老,啊?
一丁的爸妈都去世之后,屋子空阔了不少,三丽打算重新弄一下,贴个壁纸,做个地板什么的,一丁是三丽怎么说就怎么好,一成说,他可以帮着他们做,一丁也是九死一生,身体刚好一点。他认识很不错的装修公司,价钱也很合理。
一成于是在周末闲了时替一丁与三丽跑了趟装修大市场,在那里不期遇上一个想不到的人。
项南方。
南方似乎也在买装修材料,只身一人,穿着随意,头发扎起来,看上去与平时大不一样,一成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一成非常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南方会一个人来这里买装修材料。
南方告诉一成,她买了一处新房子,问一成要不要一起去看下。
他们一起打车到了市里的一个新开发区,离市区挺远,沿途还是窄窄的石子路。
车开到一片刚建好的小区,临一片湖,外围还没有完全建成,有点乱,不过看得出来,建成后会很清幽很漂亮。
一成细看南方,觉得她的模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项南方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年青时并不太显小,而中年甚至老年之后似乎也无大的变化,她们总是从容地把自己隔在岁月之外,镇定地在时间之外行走。
一成问起,为什么会在这里买房子呢。
南方笑笑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出生成长,总还是想着要回来的。我自己买的房子,感觉上,才真正是属于我自己的。
她用手遮在眼前挡住阳光,仰头看着高楼:下一回回来,就正式装修了,我自己设计的,找人画了图纸,一草一纸,一桌一椅,我都要自己弄,慢慢地做。你知道,她指向最高的那一层朝南的一角:我总想着,要有一个带阁楼的房子,父母家的阁楼以前是父亲的专用,任谁也不许上去,后来父亲年纪大了,不便爬楼,我又结婚搬了出来。现在,我人又在外地。大哥的儿子一早看中了那阁楼,吵着要做一个游戏间。
南方眯着眼,絮絮地说着,一成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这样念念于自小的一个梦想,一个执念,一个阁楼,就好像是她全部的世界。
一成柔声问:你这么跑来跑去,不累吗?
南方轻轻笑着说:反正我不急,房子也并不很大,做它个一年两年都不要紧。
一成想一想说:要不这样,你要是放心,我替你看着,你不用每次跑回来。
南方睁大眼看过来:装修很麻烦的。
一成笑起来:你说过的,反正不急。我也用不着天天来,你还可以遥控指挥。
南方略想一想说:我也不跟你客气,你有空时帮我看下,回头我丢给你一套钥匙。又笑,一成,你总是这样。
什么?乔一成没有明白。
南方想着:你总是爱担一份担子在肩上,只要是你关心的人,你总是要为着他担一负担子,心里面才快活的。可是临出口就便成了:你待人总是这样地好。
南方下午就要回去。一成看她也没有开车过来,多少有点奇怪,可是南方说,她喜欢这样。
送走南方之后,一成回到自己家,看见二强坐在楼道里等着他。
一成问他,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二强答非所问:哥,今天我看见个人。
曲阿英的儿子在二强那里干了几个月了,他人不算懒,也不笨,一开始是在饭店后场帮帮忙,干活也是尽心尽力的,二强与马素芹挺照顾他,加上乔老爷子又私下里吩咐二强夫妻,说都是一家人,可别拿人家当小伙计使唤,二强更不敢怠慢他了。干了两个月,曲阿英儿子有一次试探着说,自己以后也打算在城里开一家饭店,要是不太麻烦,可不可以跟着二哥和店里的师傅学上两手,二强略有点犹豫,说真要想学手艺可以上新东方厨艺学校,曲阿英儿子愣了一下,含糊答应了。二强是实心眼,真的给他报了个名,还交了学费,曲阿英的儿子也真的去上课了,在店里帮忙的时间虽然少了,可是只要是在店里,也还是挺勤快的,后来,又把学费还给了二强,倒让二强觉得自己的做法显得有点儿小里小气,透着那么点小人之心。二强便说,要不你不要在后场帮忙了,跟着我学学进货吧,这进货也是个学问,材料选得不好,饭店也做不长久。
于是,每天一大早,二强便带着曲阿英的儿子上近郊的菜农那里去进货。这一来,二强立刻发现曲阿英儿子的一个大特点。虽然他书念得不多,难得的是,对数字特别灵敏,这边二强还拿着个计算器在演算,那边他已经把钱一五一十地报了出来,等二强也算好了一对,果然分毫不差,试了几次,二强完全地对他另眼相看了。
曲阿英的儿子慢慢地在二强的店子里站住了,那厨师学校的课自然还是在上着的,有一天,二强说天下雨,不会有太多的生意,提早关门,与曲阿英的儿子两个人在店里炒了两个菜坐在一起喝酒,喝到兴头,二强有点晕头晕脑地,拍着曲阿英儿子的肩膀,说,兄弟以后咱们一起合伙干也是可以的。
曲阿英的儿子眼睛亮起来,更加起劲地给二强敬酒。
等二强第二天酒醒了回过头来再想想,觉得自己莽撞了,做早饭时私下里跟老婆马素芹说了这事儿,马素芹说:这话你怎么好随便跟他许诺?再说,你大哥也并不高兴你跟他们母子太过密切,为什么要为他们得罪自家兄弟?你大哥对我们那么好。
二强一听着了慌,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急得只晓得握了炒菜的铲子打转转。马素芹倒提了扫锅台的小竹刷子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这么点儿事你就急得这样,别的不会,你装糊涂会不会?
对哦,二强咧了大嘴对着马素芹笑得像个傻子:我们的店子正赚着钱呢,是得好好地看着。多存一点钱,将来全留给我们智勇,娶房好媳妇,买幢大房子,二强说。炉火燃得正旺,一点一点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
马素芹看着二强,说:咱们的钱,留着我们养老。智勇是好孩子,他说他以后自己赚家私,不要老子娘的钱。钱咱们留着,再做两年,咱们旅游去,走走歇歇,想住什么高级宾馆就住,想吃点什么好的就吃。只怕那是我老得动不了啦!
二强用了叫惯的称呼叫着马素芹:师傅,我背着你。
忽地这实心眼子的人又想起一件事来:要是他还记得我昨晚说的话,再时不时地找由头提出来要合伙呢?
马素芹五十多了,也不太见老,利落地转身,脆崩崩地说:你就跟他说,我家老娘儿们不答应!
乔二强总觉得,这一天天的日子自从在豆腐店里重遇上马素芹之后,才算是朝着自己想的路上去了,起先走得缓走得艰涩,越走,路越见宽,那些日子里的好,那些美满与快活,慢慢地慢慢地,一件接着一件劈里叭啦全落在自己的头上了,二强觉得自己快活得要成仙了。
那天二强去给智勇汇钱,智勇说假期找着个不错的单位实习,不回来了,二强想着实习是没工资好拿的,便想着要给智勇汇点钱过去。
从银行出来,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八月天的雨,落到地上便扑起一阵燠躁气。
雨渐渐大起来,天地间起了雾似的,风夹着雨扑在人裸着的胳膊腿上,梧桐枝子也被风扯斜了,簌簌往下掉叶子,粘在水泥路面上,也有的顺着水飘到马路边,在积起的浅浅水洼里打着转。
二强没带着伞,在一家超市门前躲雨。
超市的塑料门帘掀起来,一个小男孩子探了脑袋出来,推一推档住了他出路的乔二强,二强回头,那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小鼻子小眼,瘦伶伶,用细小的手指在二强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着:别挡着我看汽车,别挡着别挡着。
二强笑了,侧身让一让。那小孩儿伸长了细脖子看街面上飞驰而过的汽车,每当看见汽车的轮子驰过水坑,掀起一簇水花,他便跳着脚笑得咯咯的,人都要跳到街面上去了,二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扭得像一只小蛇似地,一边咦咦唔唔地叫着。二强吓唬他:你妈来啦,你妈来打你屁股啦!
那孩子回过头去,叫一声:妈妈!
二强顺着他的叫声望过去,看得来人,就好像有人劈面扇了他一记耳光似的,二强飞快地眨巴着眼睛,这是从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儿,就控制不了,好像要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才罢休似的。
那个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以前的一把浓发也薄削了些,用一个很大的塑胶发夹全夹上去,穿着家常的衣服,质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纪,那深棕底起暗花的连衣裙只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脸色也不大好。她手里拎了两个大口袋,满满地全是日用品与食物,坠得她的个头都矮了下去。
二强低低地叫一声:小茉。一边还在飞快地眨巴着眼睛。
孙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这六七年间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一看之下,还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说话腔调,好像他不过是出门溜了一趟,而其实这个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
孙小茉有点慌,但也并不苍惶,答一声:啊,是你。你好。
你你好。二强有点结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脑袋拱进妈妈与这个陌生男人之间,歪着头看乔二强,一口浓浓的南京腔问:你是哪个啊?
小茉抬脚轻轻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说普通话。
小小的孩子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又重复了一次:你是谁呀?
这一回,是普通话了。
二强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头说:你几岁啦!
小小孩子比划一个六字:六岁!
孙小茉蓦然喝道:五岁!虚六岁。自己几岁了都记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气:六岁。虚七岁。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哦,不对,多了一个零。二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