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绝望的惨叫

作者:杨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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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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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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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222字

天低云重,大地无垠。


正是隆冬腊月,凛冽的北风吹拂着天地间那片白,如席盖了天地的白色轻纱大幔在风中茫茫然鼓动。


恍惚间,就好像一个破灭了的迷离梦境。


关外的官道上,一马一驴自那漫天的白雪中迤逦而来,为这苍茫大地带来了几分生机。


转眼间,两骑越行越近。


左面的青驴甚是活泼,行走间蹄扬颈展,摇头晃脑,惹得它身上的红衣女童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右面那匹白马上端坐的白衣青年看着她那欢快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右臂衣袖,左手举起腰间挂着的酒壶浅浅地饮了一口,便又插在衣带上,浑然不理滴落在衣上的斑驳酒渍。他胯下的白马却也是瘦骨嶙峋,看上去和它的主人一样落魄萧然。


“喜福哎,咱们可到了?”女童一边逗弄着胯下的青驴,一边向白衣青年问道。


女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小脸被北风吹得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白衣青年的眉头微皱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是师父,不是什么喜福,你一口一个喜福地叫着,不知道的,还道为师是你的下人呢。”


“吓人?”女孩将圆圆地眼睛眨了眨,小嘴一撅,不信道,“喜福哎,欢儿这么可爱,只会招人喜欢,何会吓人嘞?”


白衣青年耐心地道:“明欢,为师说的下人,是指仆役家奴,这‘下’嘛,乃是上下之下,而非惊吓之吓。”


明欢惊讶道:“喜福哎,欢儿最是爱你嘞,欢儿和喜福是相敬如宾。”


白衣青年又是头痛,又是好笑:“胡闹,相敬如宾是夫妻间才可用的词句,你怎可用在为师身上?”旋即正色道,“欢儿,中原不比朝鲜,礼制繁杂,规矩众多,一字之差便可铸成大祸,千万记着要少说多听,江湖险恶,旁人可不能像为师这般宠着你。”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欢又问道:“喜福,你总是说糨糊糨糊,到底什么是糨糊?”


“这江,是江河之江,这湖,是湖泊之湖,可不是什么糨糊。”白衣青年笑道。


明欢拍手笑道:“欢儿晓得嘞,那就是江湖吗?”说着,向道边一指。


白衣青年抬首望去,却见道边静静的一个小湖,浩然的一湖晴雪,清丽难言,宛如江南风景。


他默默地看着,依稀间仿佛看到一个顽皮的男孩儿在初冬的雪中跳闹,一不小心,在雪中滑倒,却是一个白衣少女,轻轻将他扶起,用一块洁白的手帕,为他拭净脸上的雪水。少年愣愣地站在那里,全心全意地感受着那初雪般的温柔。


师姐,却不知,这四年来,你可安好……


恍惚间,白衣青年的目光落在那空空的右袖上,心头仿佛被鞭子重重抽了一下,温馨的柔情便如同那飞落掌心的雪花,转瞬间消逝无踪。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白衣青年的心中一片惘然:“云寄桑啊云寄桑,卓师姐皎洁如月,便是你手足俱全,也远配她不上。如今你已经是残破之身,又何必再存着那一丝幻想?”(云寄桑和卓安婕的关系详见拙著《死香煞》)


这白衣青年正是天下第一智者公申衡门下唯一的弟子云寄桑,当年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后,他便应薛昊之邀,远赴朝鲜,助明军抵御丰臣秀吉的扶桑大军,历经四载壬辰之战,大明朝鲜的联军终于在万历二十六年大破扶桑军,将十万倭寇尽数赶入大海,云寄桑却在露梁一战中浴血苦战,失去了右臂。虽说是为国赴难,慨然无憾,可年纪轻轻便成了一个断臂之人,却也难免黯然神伤。


好在他在乱军中救得了这个朝鲜孤女崔明欢,看她在滔天战火之中对着血泊中的亲人抚尸痛哭,怜惜之下便毅然收其为徒,闲暇之余,更授以中华文字。


明欢生性娇憨活泼,加上对汉文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常常闹出不少笑话,倒也为他化解了不少心中苦难。


大战既过,云寄桑无心于朝廷封赏,便带了明欢踏上了南返中原的漫漫旅途。


“喜福哎,你倒是答话啊,那是不是江湖?”坐在驴背上的明欢不甘心地扯着他的衣袖问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小嘴中活泼地团团腾起,甚是可爱。


云寄桑醒过神来,微微一笑:“所谓江湖,只是红尘众生劳碌之地的泛称。庄子曾经在大宗师里说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说,泉水干涸了,鱼儿不得不挣扎在陆地上,它们彼此用口中的湿气来吹对方,用嘴角的水沫来滋润对方,以使彼此能生存下去,这样的情景虽然令人感动,却不如它们心中虽然没有彼此的存在,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在江河湖泊的大水之中……”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卓安婕之间的种种,自己此刻的心情,不正是希望能和这位剑术卓绝,翩然不群的师姐相忘于江湖吗?


可是……自己真的能忘得了她吗?


“喜福哎,那些鱼儿好可怜,不过要是它们真的互相都忘了,不是也很孤单?”明欢眨着圆圆的双眼,憨憨地道。


是啊……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和卓师姐真的能够相忘于江湖,自己的心是否会被孤独充塞?云寄桑默默地想。


卓师姐呢?万丈红尘中,她是否会感到一丝的孤寂?当日自己离开师姐时,她送了自己腰间的葫芦,那小小的葫芦中,装的却是清水。


情深当如水。


这一句蕴意深长的话,伴随着他度过了四年漫漫的军旅生涯。每当夜不能寐,他便会摩挲着这个小巧的黄色葫芦,回味起自己和卓安婕之间似有还无的淡淡情怀。可现在,便是这如水的情怀也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喜福哎,你说话嘞。”一边,明欢拉着他的衣袖不依道。


云寄桑摸了摸明欢的小脑袋,看了看远方晦暗的天际:“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天就要黑啦。”


明欢嘟着小嘴不说话,一阵急风卷着雪花吹过,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寄桑笑了笑,袖子一展,将她由驴背上卷到自己身前。


明欢的小脸顿时绽开了深雪初晴般的笑颜,她小小的身子努力地蜷伏在云寄桑的怀里,还将脸蛋用力在云寄桑胸前蹭了蹭,选了个舒服的位置,竟然就这么打起盹来。


真是一个孩子啊!


云寄桑爱怜地为明欢披上鞍后的毛毯,策马牵驴,怀着沉沉的心事,在这漫天的大雪中缓缓而行,口中一边轻轻吟哦着:“凄风肃肃,落木萧萧。天地荒涂,世路惨怆。行人踽踽,孤雁难飞。万籁俱寂,人生如雪……”


云寄桑吟咏着悲怅的情怀下脱口而出的几句古风,心中一片寥落。独袖飘飘,让他的身形在漫天的风雪中显得分外的单薄。


也不知走出了多远,他突然轻“噫”一声,勒住了马缰。


怀里,明欢用小手揉了揉蓬松的睡眼,打着哈欠问道:“喜福,到了吗?”


云寄桑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道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树。


这棵老树的枝叶早已在寒冬中凋零殆尽,树干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一只漆黑的乌鸦正耸着肩,萧瑟地立在料峭的枝头。


树下,一个身着黑色扶桑武士服的女子,正静静望着他。


女子那漆黑的秀发拖曳至地,苍白的面孔一片死气,七窍不断溢出丝丝的血迹,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云寄桑心中猛地一跳,闭紧了双眼,待心神稍宁,再抬眼望去时,那女子已经消失不见——原来是那棵树的枝丫处不知被谁扎了一个草人,放在那里。


云寄桑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是一惊。


在那里的一根横枝上,却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铜铃。


古黄色的铜铃上,刻着一张鬼脸。


与那些常见的狰狞鬼脸不同,这张鬼脸容颜竟然颇为清秀,只是没有双眉,两眼微闭,神情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一阵寒风吹过,铜铃发出“叮”的一声。


声音幽冷、绵长,犹如午夜深巷中一缕缥缈的歌声。


胯下的马儿突地昂首长嘶,不安地踏着蹄子。


云寄桑心中一凛,轻抚马首,安慰着受惊的骏马。


那乌鸦却“呱”地大叫了一声,将翅膀一振,扑棱着飞走。


望着被风吹得摇摆的铜铃,不祥的预感从云寄桑的心头升起。


“喜福?”怀里的明欢不明所以地仰起脸。


“没什么。”云寄桑随口说着,轻轻抖了一下缰绳,继续行去,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了那个铜铃一眼。


北风中,那铜铃被吹得斜斜飘了起来,断续的铃声在风中显得是那样孤单。


那个年轻的女子又重新出现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云寄桑迅速地将头移开,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继续策马而行。


又向前走了两里之地,雪中行人的足迹逐渐多了起来。十数道深深的车辙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向远方延伸。


云寄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平安镇,就在不远处了,一位他久违的长者,当世大儒魏省曾就隐居在那里。


魏省曾是山西河津人士,曾经官至礼部侍郎,以负气敢言,无所顾忌闻名朝野,后终因直谏获罪而免官。他是徐阶的弟子,阳明学说的忠实信徒,常以不能见王伯安一面而为终身之憾。他也是当代公认的自王守仁之后,唯一一位阳明心学之大成者。在处世和心性上,云寄桑受他的影响极深,有些地方甚至还超过他的师父公申衡。


“喜福,你看!”明欢突然指着前方道。


云寄桑张目望去,却见前方的雪地中,影绰绰几个人正聚集在几座孤坟旁,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声,自己半年前中了扶桑大忍伊腾博昭的摧心一掌,以至于身负内伤,功力大损,六灵暗识的心法已经无法施展,耳目如今甚至还不如明欢这孩子灵敏。


不过片刻工夫,云寄桑两人已行至那几人不远处。


远远地,云寄桑已经看清了那几人的服饰,心中不由得一震:是差人!


果然,几个人都身着皂色公服,脚下是厚厚的官靴,想必都是县衙的捕快,还有一个头上插着雉翎,身配锡牌,却是一个揽民的弓兵。


几个人正围着雪地间的一具尸体查看着什么。


云寄桑的目光落在居中的那个汉子身上,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甚是魁伟,两颊微髯,双目如电,甚是精干。大冷的天,他却没戴帽子,发髻用网巾束着,身上的官服满是泥水,又反穿着一件泛黄的老羊皮背心,整个人显得甚是邋遢。


此刻,这人也正上下打量着云寄桑和明欢,一个衙役在他身后低声道:“王头儿,您看这两人……”却被这人一抬手,挡了下面的话。


“这位兄弟,不知从何处而来?”大汉沉声问道。


“关外。”云寄桑简短地回答。


虽只两个字,却让大汉面色微微一变:“关外何处?”


云寄桑一晒:“我自有来处,却不是你问得的。”


那捕头微微一笑,突然跨上一步,右手五指如钩,向云寄桑的左腿抓来。


“大力鹰爪功?”云寄桑脸色一变,左脚脱蹬虚踢那捕头的手腕。待那捕头爪势一缓,云寄桑的左脚一点马镫,人已飞身立于马鞍之上。


“好身手!”那捕头低喝一声,腾空飞起足有两丈,在空中将腰一拧,以脚高头低之势,双爪一前一后向云寄桑袭来。


云寄桑左脚单足立在马背上,身子猛地后仰,以左脚为中心,几乎平着身子转了半圈,躲开了对方的招式。


他怀中的明欢这样迅猛地转了一圈后,非但不怕,反而大感兴奋,高兴得尖叫起来:“喜福!喜福!再来一次吗?”


那捕头身子盘旋,轻巧地落在地上,却未恼火,微微一笑,抬了抬手,示意放行。


他放行,云寄桑却不肯走了,勒了下马缰,随口问道:“这位捕头连问也不问,就放我们过去,不怕放走了奸人吗?”


王捕头抱了抱拳:“岂敢,王某虽然不才,却也知山东指挥使司衙门的军马不是谁都骑得了的。这位兄弟又来自关外,想必是邢大人麾下的将士吧。”


“将士不敢当,在下倒是在邢大人身边参赞过些军务。只是向来有职无衔,也算不得公门中人。”云寄桑没想到这王捕头如此精明,竟然从马匹身上猜出了自己的来历,只好微笑答道。


王捕头微微一笑:“兄台既能以超然身份参赞军务,必定身负大才,据王某所知,邢大人身边具有如此身份的仅只数人而已。而年纪又如兄台如此年轻的更是只有一人。敢问足下可是姓云?”


“不敢,正是云寄桑。”云寄桑却没想到自己名气有这般大,连这小小的捕头竟也有所耳闻。


“果然是云少侠!义丰县捕头王延思见过云少侠!”王捕头显得甚是激动,深施一礼后,又大声招呼手下的差人一起过来见礼。


云寄桑忙下马搀扶:“王捕头,寄桑年轻学浅,如何当得了如此大礼,快起来!各位请起!”


王延思慨然道:“云少侠和瞿无劫瞿大侠在朝鲜浴血奋战,屡破倭寇的英风伟业这些年早已传遍天下,凡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哪个没有听说过云瞿双杰的大名。没想到王某福缘不薄,今日竟能得见真颜,真是三生有幸!”


云寄桑这些年来身在朝鲜,不知这些年来大明举国上下无不心系着这支远在朝鲜的大明远征军,胜之则喜,败之则忧。大明将士的一举一动,更是牵挂了无数大明百姓的心。壬辰之战胜利之日,朝野震动,举国欢庆,大明远征军大破扶桑军的英雄事迹,旋风般传遍了神州大地。不仅文人墨客大加歌颂,便是江湖中人也是额手相庆,欢欣鼓舞。云寄桑和瞿无劫在远征军中号称大明双杰,乃是数一数二的青年豪杰,王延思岂有不知之理。


客气了一番,王延思便问道:“不知云少侠此去是……”


“哦,我的一位长者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平安镇,再过三天就是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寿,我这是去给他祝寿的。”云寄桑答道。说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具尸体上,“王捕头,这是……”


王延思叹息道:“这便是让王某头痛不已的难题了……云少侠请看!”说着,快步走到那尸体身边,将那尸体一翻。


“啊!”明欢尖叫一声,转过小脸,扑到云寄桑怀内。


云寄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着她。


也难怪明欢害怕,眼前的这具尸体临死前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了。整个人的四肢完全扭曲着,双目高高凸出,且眼球上翻,露出的几乎全是眼白,双颊紧收,口唇大开,嘴角流涎,舌头僵直伸出。那样子就似被什么东西将生命从他的躯体中硬生生地抽了出去一般。


自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来,云寄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也不由得心中暗惊。


“喜福,欢儿好怕,咱们走,好不好嘞?”明欢一个劲儿地将小脑袋向他怀里钻着,哭哭啼啼地道。


云寄桑将她搂紧了些,安慰道:“欢儿别怕,一个死人而已。你不是将来要做女侠的吗?看了尸体便怕成这般,将来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云少侠,依你看来,这人的死因如何?”王延思沉声问道。


云寄桑将明欢放下,走到那尸体近前。


他先是翻起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又掰开死者的嘴向里看了一阵,眉头微皱:“七窍无血,尸斑正常,舌齿无碍,双瞳清晰,不似中毒身亡。身上可验出伤痕吗?”


“仵作已经验过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不是外伤,又不是中毒的话……”云寄桑沉思着,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住地轻轻揉搓。


这本是他思索时右手的习惯动作,自从失去右臂后,便改为左手来做了。


“莫非是急病至死?”王延思试探着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从死者奔走的步伐上看,他奔跑的速度极快,不像是身患重病的人。而且他四周的雪地上也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分明是在一瞬间毙命的。”


“那……”


“依云某看……”云寄桑声音低沉地道,“此人倒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被活生生吓死的。”


“吓死的?”王延思顿时变色。


“王头儿,难道是……”一个捕快忍不住低声道。


王延思手一抬,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捕头你看,死者显然是夜间行经此地……”云寄桑指着不远处雪地上的灯笼道,“死者的灯笼落在数百丈之外,而足迹在这数百丈之内明显偏大,显然是在进行急速奔跑。其间足迹几次混乱不堪,雪地狼藉,这分明是他在心慌意乱之下,跌倒所致。试问一个人好好地走着,无缘无故,怎的便突然急奔起来,而且心神不宁到几次跌倒?”


“莫非是他见到了什么……”王延思双目中精光一闪。


“不错,那定是有什么东西令他惊恐至极,乃至突然间便扔下灯笼,拼命奔跑之故。”云寄桑断然道。


“可是,究竟是何物能令死者如此惊骇万分,雪夜急奔,几度摔倒,甚至被活生生吓死呢?”


“是啊,究竟是何物呢?”云寄桑轻叹道,抬头向远处望去——


皑皑白雪弥漫天际,大地空旷如梦,只留下了寥寥几趟纷乱蜿蜒的行人足迹。


几十丈外,便是一片树林,上面似乎结了累累的冬实。


云寄桑向那树林方向缓步行去,脚步踩在近膝深的雪中,颇为吃力。


突然,他身形一顿,僵立在那里。


那树上结的哪里是什么冬实,分明是无数个铜铃密密麻麻地用红线挂在枝丫间。


“这是……”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直入胸腔,刺激得他那本已受伤的经脉,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雪地上。


他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一块木板样的东西。吹去浮雪后,露出上面的内容。


明欢开始还蛮有兴趣地看着,待看清那木板上的画时,顿时惊呼一声,扭头不敢再看。


木板上,是一个极其狰狞的鬼脸。


鬼脸是红黑相间的,甚是灵动逼真,一双眼睛似乎在仇恨地望着板外的世界。鬼脸的下方,还画了许多稀奇古怪,似乎正在跳舞的小鬼,难怪明欢会害怕。


木板的后面似乎用烟灰写了一些字,只是此刻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什么?”王延思在一边问。


云寄桑轻轻摇了摇头。


王延思犹豫了一下,问道:“云少侠可否将此物交给王某保管?”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那木板递了过去。


王延思接过木板,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两边,压低了声音道:“云少侠,你可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吗?”


“鬼缠铃?”云寄桑勉强抑住了咳嗽的冲动,摇了摇头,却仍旧望着那片树林一动不动。


脑海中,刚刚的那个小铃铛在北风中孤单地摇着。


王延思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终于叹道:“非是王某难以启齿,而是此事太过诡异,怕是云少侠也难以索解。这天寒地冻的,别耽误了你的行程,云少侠还是快些上路吧。”


若是四年前的云寄桑,必定会好奇心大作,非要寻根问底弄个明白不可。可此时他历经大变,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点了点头,又收回目光,望了那具尸体一眼,便抱起明欢,催马去了。


一个衙役脸色突然一变,向王延思道:“王头儿,在平安镇三天后过六十大寿的,那不就是……”


王延思一抬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望着云寄桑远去的背影,这位捕头若有所思,神色变幻不定。


云寄桑默默地望着眼前空蒙的天空,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个小小的铃铛和那具可怕的尸体。


好久,他突然哑然失笑,想着:我还想它们作甚?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功力丧失大半,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又哪有余力管这些闲事呢?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显然受了惊的明欢,心中一阵爱怜。


他暗忖道:我也不求什么了,若能平平安安将明欢抚养成人,云寄桑此生便足矣。


此刻,胯下的马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快地踏着雪花奔上了一个小小的高坡。


云寄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辽阔的平原上,几缕淡淡的炊烟点缀下,一个古老的小镇卧佛般静静在他的面前沉睡着。


“平安镇。”云寄桑轻轻地道。


“喜福,这叫是平安镇吗?”明欢听了他的话,精神顿时一振,“镇上可有果果无?”


云寄桑知道她口中的“果果”指的是所有她崔大小姐可以下肚的零食,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啊,老师家的炒松子可是香极了,我小的时候,常常瞒着师母偷吃呢。”


“原来喜福和明欢是一样的!”明欢闻言顿时高兴起来。


“一别十余年,不知老师他老人家可还安好……”云寄桑叹道,催马向着此行的目的地奔去。


寂寥的天空下,平安镇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离镇还很远,隐约间云寄桑便听到了几声铃音,若有似无的,夹杂在风中,有种淡淡的凄凉感觉。


明欢耳尖,听得清楚,便拍手道:“喜福,有铃铛响嘞!”


云寄桑面色沉重,策马缓缓而行。


离小镇入口近了,只见一座高高的牌坊立在那里,上面那“平安镇”三个金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云寄桑猛然勒住缰绳,定定地抬头望着。


他怀里的明欢也随着他的目光,惊诧地望着那座牌坊。


高高的牌坊上,赫然挂着一个个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铜铃。


这些铃铛新旧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小如指甲,有的却大如灯笼。


所有的铃铛毫无例外地用红线挂在牌坊上,林林总总,怕怎也有数百个。


所有的铜铃都刻着云寄桑在林中见到的那张鬼脸——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


云寄桑静静地望了一阵,默默地催马从那牌坊下穿过。


灰暗的天空映衬下,数百个铃铛仿佛攀附在牌坊上的恶毒的精灵,静静的目光注视着他们通过。


突然,一阵寒风吹过,它们便仿佛在瞬间全部活了过来,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似乎是一群邪恶的精灵正喧闹地讨论着,诅咒着猎物们即将到来的厄运。


明欢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诡异的气氛,又畏怯地向他的怀里缩了缩。


小镇静静的,没有任何生机,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孤冷的青灰色。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门户紧闭,告示牌上缉拿采花大盗李流芳的告示破败不堪,在风中瑟瑟发抖。


大街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即使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神情呆滞,离得老远便避开他们,仿佛两人是洪水猛兽一般。


“喜福,他们怎么啦?好像很怕明欢?”缩在云寄桑怀内的明欢忧心忡忡地道。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生怕身为异族人的自己给亲爱的师父带来什么烦恼。


一直以来,她便本能地讨好着她接触的任何一个汉人,而那些汉人似乎也都非常喜欢她。可这里的人似乎有些不同,难道说,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真的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妖怪吗?


“这不是明欢的错啊!”云寄桑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只不过,这里的人似乎都害怕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一户人家的正门上。


那扇贴着两副破烂春联的木门上方,正用红线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自己记忆中曾经生机勃勃的小镇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马儿慢慢地踱着,云寄桑的心思也在默默起伏。


穿过了一座小桥,马儿在一座府第门前停了下来。


高大的府门上方挂着深黑的匾额,上面镌刻着“魏府”两个金漆大字。


府门半开着,一个老家人正蹒跚地在府门前打扫着积雪。


云寄桑抱着明欢下了马,将她放在地上,向那个老家人走去。


老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依旧慢慢地挥动着长长的扫把。


“魏安……”云寄桑轻声道。


老家人缓缓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色。


“不认得我了吗?”云寄桑微笑道。


“你是……”魏安犹豫着。


“我是云寄桑啊!”云寄桑看着老人依旧想不起来的样子,便提醒道,“小桑子……”


“小桑子!是小桑子,不,不……是云少爷啊!快来人!云少爷回来啦!”魏安惊喜地高声道。


“您还是叫我小桑子好了,我喜欢听您这么叫。不见外……老师他还好吗?”云寄桑笑道,将马匹和青驴的缰绳交给闻讯赶来的小厮。


“唉,老爷这些年的身体不比从前了,不过幸好有夫人照看着,所以还算硬朗,就是精神头儿没有那么足了,饭量也减了。这几年也再没出过远门,毕竟是折腾不起了啊!云少……小桑子,你快里面请吧,老爷要是知道你来了,准得高兴得多吃几碗饭。”老人唠叨着将云寄桑向府内引去。


“老师续弦了吗?”云寄桑问道。


他在师从魏省曾治学时,魏省曾遭遇了丧妻之痛,他与元配何氏感情极深,感念亡妻下多年来一直未曾续弦。想不到这次回来竟又有了夫人。


“可不,新夫人的心性是极好的,对咱们下人那是一点说的都没有。就是这十里八街的也没少受咱们夫人的恩惠。整个平安镇,一提咱们夫人,谁不挑大拇指啊!老爷这回可有福喽!”魏安一提起夫人,顿时变得兴高采烈。


云寄桑心中也暗暗为老师高兴。他曾听从公申衡命,追随魏省曾修学长达两年之久。魏省曾许为奇才,对他极为看重,师徒二人相处得宜,感情融洽犹如父子。此刻听到老师晚年能得如此佳妻,心中怎能不快。


突然,他的目光落子府门口的上方。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也挂着一个鬼脸铜铃。


“魏安,那是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魏安脸色一变,讷讷道:“那是……没什么,小孩子闹着玩的。”


说着,魏安告罪一声,自行进去通禀了,留下云寄桑和明欢两个人在庭中静候。


“小孩子吗……”云寄桑望着那铜铃,陷入深思。


“喜福,喜福,那是什么?”明欢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问。


云寄桑对魏府的格局极为熟悉,多年不见,心中犹自感到亲切,便放下心头那诡异的铜铃,四下打量起来。


魏府乃是背河而建,当地的沙湾河是一条滦河的分支,正穿过平安镇,将镇子隔为南北两端,一座五丈长的石桥将小镇连为一体。


魏府在石桥的南端,这边没有什么民居,除了魏府,便是县衙以及不远处的云端寺。


魏府虽是民宅,却因为魏省曾乃当世大儒,名重士林,所以厅堂足有五间九架,这已是二品大员才能住的格局了。只不过魏省曾不喜奢华,府邸中并无雕梁画栋,金碧翠相,园庭池塘一派开阔疏朗,明净自然的风格,房屋间也只有郁郁森森的松竹翠柏点缀其间。此刻,久违了的阳光终于冲破了冬云的封锁,慷慨地为这宁静的庭院涂上了一抹亮色。只是偌大的府邸来来去去的却只有寥寥两三个家仆,显得格外冷清。


“你看,那是洗烟阁,我以前跟随老师修业时,就住在那里。看到北边那个小亭子了吗?那是兰雪茶舍,每逢深冬雪夜,老师总是带着我们一众弟子到那里烹茶赏雪、谈诗论道……”云寄桑的目中露出缅怀之色,随即吟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