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反而更糟糕。

枪杀事件以后，死的死，伤的伤，那批鸦片竟不翼而飞。买卖双方，尤其是明里暗里参与了这次交易的英国商人，分红的美梦还没有醒，当头一棒下来，他们气急败坏，都惦记着要查出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至于那个在货舱里死去的倒霉鬼，威尔逊，表面上看，只是普通的商人，但也在背地里做过不少违法的勾当。知情的人，常常敢怒不敢言。一看他的死讯，反倒是心中快慰。可他的兄长查尔斯显然不这样想。兄弟如手足。谁能容忍自己的弟弟死得不明不白，而袖手旁观？

但查尔斯没有亲自出面。

因为他的身份很特殊。他是英国驻上海的领事。他的妻子跟在北平的大总统徐世昌也有一点亲属的关系。所以，一方面，他痛心疾首的要求南京的警察厅要揪出凶手，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另一方面，又舍不得那些可以带来巨额收入的鸦片，就传话给了威尔逊的下属，要他们继续全力追查。

其实，查尔斯一直就是弟弟背后暗藏不露的指挥者。

威尔逊谋划过的许多事，都曾经过查尔斯的审核梳理。贩卖鸦片，勾结帮会，联合英商。再利用他的职权，疏通了某些有一官半职的中国人，间接的，也就跟北洋军阀，尤其是直系的军阀，有着深深浅浅的关联。

长久以来，很多事情都是由威尔逊出面，查尔斯自己看似从未参与。

但知情者总是有的。

知情者，大多顾忌威尔逊和查尔斯，以及查尔斯和军阀政府的关系，不太敢招惹威尔逊。所以，对这次的意外，查尔斯颇为纳罕，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人，敢公然做出挑衅。并且，知道交易详情的人，也只是他们买卖的双方。卖方是此次财货两空还牺牲了主将的英国人，而买方，是南京的黑道帮会，他们素来有合作，他也知道，帮会的存在，跟军阀政府往往是相依赖的，他相信自己的人是断然不会做出这样背叛性的行为，所以，他怀疑问题出在对方身上。难道帮会之所以如此猖獗，是因为背后有皖系的军阀撑腰？该死的军阀，难道忘记了自己那小小的金库，还是要依靠我们大英帝国加以援手的么？查尔斯唠唠叨叨，气得吹胡子瞪眼。

倘若肇事者很快归案，盘问了，事情也许很快就能平息，并不至于牵扯多大的风浪。但若事情一日没有查明，这个结，就始终难解。

这也就是刘皓辉的目的。

他要的，只是一场混乱，离间直皖两派系的军阀，以及他们所依附的英国人，使他们彼此猜忌。那时候全国各地军阀割据，北洋军阀分裂出直、皖、奉等几大派系。他们各自依附于不同的帝国主义，使帝国主义能够剥削牟取暴利，而军阀自己也是不断的扩充，征伐，陷平民于潦倒动荡的生活之中。紧迫的国情催生了民众的反抗，南方的革命党由此迸发。哪怕是没有先进的武器，足够的人力和财力，但他们心心念念的却都是如何用自己微小的血肉之躯，为革命做出最大的贡献。

哪怕破釜沉舟。

视死如归。

刘皓辉就是这样。所以，他虽然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是瀚海的一粒沙，并不见得真有太大的作用，但凭他之力，也仅止于此了。在这以后，他想，他连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因为那份名册他用尽了办法也找不到，他担心李志森也许已经通过别的什么途径将名册递了上去，他担心自己的身份已经或者即将败露，那么，他将只有死路一条。在临死之前，他想，若能尽一点绵薄之力，此后，一切的罪责和苦难，也就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吧。况且，鸦片那样害人的玩意，能毁则毁，也算是免了更多的中国人受害。

他所能得到的情报有限，综其所有的线索，他觉得最有意义的，就是捣毁这次鸦片交易。所以，他故意安排萧景陵刺杀威尔逊，然后，当货舱混乱，一片狼藉，交易的人作鸟兽散，他便带着事先埋伏好的人，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鸦片取走，再无声息的沉入了海底。

萧景陵怎么想也不明白，何以刘皓辉要安排他去杀威尔逊。大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味道。而另一方面，更加疑惑的是，竟然很快就有警察厅的人找上门，说剪子巷发生一起枪杀案，需要萧老板协助调查。萧景陵因受伤不便露面，起初，原本打算住回家里，可是发现宅子外面竟来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他也便留了个心眼，交代清雪到天福宫替他传话，说他有急事去了北平，然后，找了一处荒僻的寓所，藏起来，静观其变。

至于萧景陵为何会败露。这就不得不说说阮心期了。是他向警察厅举报说看见天福宫的萧老板带着伤从货舱里跑出来，并且还添油加醋的说自己看见了萧景陵朝威尔逊开枪。

他不要任何的奖赏。

萧景陵的邋遢破败甚至死亡，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那几天，阮心期对这件事情表现得尤为关注，好像做别的任何事，都心不在焉了。结果，当他发现在铺子里没有看见清雪，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的时候，清雪已经失踪两天了。

这两天，她都跟萧景陵在一起。

照顾他，替他打探消息。

只是，萧景陵委托她，向映阙报一个平安，她却阳奉阴违，压根没有去找过映阙。那会儿他们还不知道，映阙已经回了苏和镇，南京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半点耳闻。

【逃亡】

阮心期是怎样发现清雪的呢？

他到她住的地方，守株待兔，正巧，她回家想收拾一点日常的衣物。他于是咋咋呼呼的问她，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她笑着说，我不需要向你汇报吧？

他顿时就起了疑心。

于是，假装先行离开了，再在楼下，躲着，直到看见清雪小心翼翼的出来，便尾随她，在北门桥附近的一幢红砖房子里，看见萧景陵。

夜色很凄凉。萧景陵靠着窗，看外面小街上空空的没有半个人影，他说，你还是回去吧。你没有必要跟我淌这浑水。

清雪放下手里的包袱，笑眯眯的，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能有这样的机会跟你在一起，只怕连蓝映阙都要羡慕我。

萧景陵斜过眼，看了看她。他没有说话。呼一口气，吐出一团灰蒙蒙的烟。手指上夹着的，一点火光，明明灭灭。

突然，门外咔嚓一声响。

清雪慌忙的从门缝里看出去，没有人，连流浪的野猫野狗都没有一只。风很细，落在地上的枯树叶，纹丝不动。

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萧景陵问，你回家的时候，有没有碰上什么人？清雪想了想，说，只碰见我义兄阮心期。萧景陵听罢，皱了皱眉。清雪又对他说，他不知道我来这儿找你了。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讲。萧景陵点点头，说，你早点休息吧。

嗯。晚安。

晚安。

屋子里又静下来。

再过了一些时候，清雪几乎能听到微微的鼾声。那原本是不雅观的，但她竟觉得着迷，这些天，她跟萧景陵朝夕相对，连睡觉也在同一间屋子里。她常常在夜半醒过来，然后盯着对方细细的看，看得如痴如醉。

她真希望这场风波永远都没有平息的一天，哪怕是一辈子见不得光的躲下去，她也乐意。

只是，萧景陵当然不会这么想。他想的是，尽快养好伤，再寻个合适的日子，将警察厅和英国人两方面的情况都打探清楚，然后想办法联络上刘皓辉，质问他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还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刘皓辉，早已经离开南京，去向不明。

朦胧中，传来两声清脆的狗吠。

如盛夏夜晚的闪电，猛地惊醒了他们。

萧景陵跑到窗边，只见远远的有一些人影，像斑点一样，轻飘飘的盖过来。他心里大喊不妙，拉了清雪，夺门而出。

从巷子的另一端，猫着腰，转到了房子的背后。

当阮心期带着人踢开红砖房子的门，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第二天，消息终于没能完全封锁，总算有报纸将这件事情详详细细的写了出来，但却变成了，萧景陵在私下从事鸦片交易，且杀了人，吞了货，因而受到通缉。

清雪将报纸捏在手里，扯烂了，揉成一团丢进秦淮河。

萧景陵却只能苦笑。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半晌。清雪说，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想法子。萧景陵也认同。只是，能躲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