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按捺不住，到叶荒城找他。甫一靠近戚家的宅门，便见两个丫鬟抱着绸缎经过，一个说：“没想到令狐少爷竟然喜新厌旧，这婚事才一耽搁，他便看上了李家的小娘子。”另一个说：“这样也好，他既然不娶锦绣姑娘了，咱们公子跟锦绣姑娘情投意合，结为夫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一个又说：“老爷这病怕是拖不了几天了，所以老夫人才这么着急要公子和锦绣姑娘成亲，可是我眼瞅着公子心事重重的，并没有喜悦之情呢。”另一个又说：“咱家公子不是向来都那样的吗？谁也看不穿他到底在想什么。”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从茱萸面前走过，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茱萸没有听进去，她只听见她们说戚焕生要和锦绣成亲了，难怪他这些日子都不到山里去，原来是忙着筹备婚事。

茱萸觉得这的确是件喜庆的事情，之前她为了讨好戚焕生，不是还想要怂恿他跟锦绣私奔吗？这下私奔可以省了，他们可以穿红袍行大礼，举案齐眉。

茱萸轻轻地舒一口气：“太好了。”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难过？很难过，就像被填满了尖利的石子，那些棱角将她由内而外地割破，割成万千碎片。

茱萸说求见戚公子，管门的领着她进院里去，穿过花厅，到了后堂，戚焕生正在堂前庭院修剪一簇山茶花。

他看见茱萸，脸色一沉，道：“你怎么跑来了？”茱萸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涩：“我若不来，还不知道你要成亲了呢。”戚焕生喉咙里刺刺地烧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茱萸又问：“你爱锦绣姑娘吗？”戚焕生不知如何作答，想起自幼与锦绣一起长大的时光，简单快乐；想起锦绣哭着告诉他，她不愿意嫁给令狐少爷，因为她心里早就认定了今生要做他戚焕生的妻子；想起父亲缠绵病榻，一再哀声说希望他能娶锦绣这样好的姑娘，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茱萸轻轻一叹：“原来你没有爱上我，你是爱上她了。”这叹息就像一阵巨浪，扑面而来，压得戚焕生几近窒息。良久，他将心一横，道：“是的，我爱她。事情已成定局，三日后，我便要与她成亲了。你……你回木屋去吧，茱萸姑娘。”他在对她的称呼后面硬生生地加了“姑娘”二字，显得生分，好像是故意要与她划分楚河汉界，撇清彼此的关系。茱萸皱起了眉，道：“好，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茱萸脚步虚浮地跨出去，抬头看了看天，光线越发刺眼，竟刺得她流下两行清泪来。主人不是说，当一个男人会为女子流泪时，他就是爱上她了吗？那么，她为戚焕生流泪，又算什么呢？

第二日，离戚家的喜事举办只剩一日，戚家却出了丧事。戚焕生从集市回来，便看到好几名下人都昏倒在地，他冲入东厢，东厢里躺着三具尸体。是戚家二老。还有锦绣。他们都死了。被刺穿心脏，鲜血染了一地，血泊之中还漂着零星的茱萸花。戚焕生两腿一软，瘫坐在地。有一个渐渐苏醒过来的下人，说他们是嗅到一阵迷香而失去知觉的，但合上眼睛之前，依稀看到昨日进府来找公子的那名女子来了。戚焕生猛地站起，拔腿便向城外山林中跑去。是茱萸吗？难道她那样天真的女子，竟会杀掉他至亲至爱的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戚焕生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炸开了，跑到小木屋时，他气喘如牛，两眼发黑，只见窗口飘着红色的纱帐，室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层层纱帐背后，依稀可见茱萸镇定地坐在几旁，纱帐飘曳，甚是诡异。茱萸看戚焕生来了，淡淡地说：“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戚焕生没有想到茱萸会说这样一句话，他多么希望她告诉他，她是无辜的。他一步步靠近，怀中的匕首已经握在手里。

“真的是你？”“是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忌妒啊。”茱萸轻轻地笑了，“你爱上她，不爱我，我忌妒她，所以将她杀了。”戚焕生一听，愤怒立马将他占满，他恨不能立刻就手刃了这蛇蝎心肠的女子，他更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一次又一次地被她伪装的天真所欺骗，错将她当成好人。

他的理智再也约束不了他，他发了狂，提刀砍断了梁上悬着的轻纱，猛冲进来，一边挥刀一边喊：“我爹娘呢？我爹娘有何错？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你这恶毒的女子，我要杀了你为我的亲人报仇！”茱萸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看着戚焕生扑过来，一刀刺向她。她的脸上竟没有任何表情，鲜血涌出来，染红了戚焕生的手。

戚焕生竟流泪了。

这时，门里传出三下掌声，帘子掀开，茱萸从里屋走出来。那双小鹿般的眼睛，红红的，含着欲说还休的复杂。

戚焕生惊呆了，如果那里站着的人才是茱萸，那么自己这一刀刺向的，又是谁呢？

面前坐着的女子轰然倒地。

茱萸走上前，在女子脸上一掀，人皮面具脱落，露出的，竟是锦绣的脸。

茱萸杀了戚家的二老，但是，却只是将锦绣迷昏，带回了木屋。戚家那具锦绣的尸体，是她用易容术假扮的，其实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她要激起戚焕生的仇恨，杀了他的至亲至爱，使他失去理智，来找她报仇。这样，她就可以将锦绣打扮成自己的样子，让戚焕生亲手杀了她。

戚焕生杀了自己心爱的人，主人交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戚焕生，若是你爱上的人是我，你杀了我，便不会有无辜的人遇害了，不是吗？”她似笑非笑，道，“可是你偏偏爱上了她，或许是命中注定，她要遭此劫难。”戚焕生失魂落魄地看着茱萸：“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设计这一切？”茱萸道：“现在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以前，在叶荒城东门的牌楼边上，有一口井，那并不是普通的井，因为井底有封印，镇压着一个祸害九国的妖孽——血魔。

可是，十八年前，井水忽然枯竭了，无知的城民以为是出水口受阻，以为将井再凿得深一点儿又会重新出水，于是乒乒乓乓一路开凿下去，真的有清水重新涌出来，但同时，他们却破坏了封印，使血魔得以逃脱。

血魔虽然逃出来了，可是他受伤太重，只能躲入孕妇的腹中，随着那胎儿一起降临这个世界，一起成长。他并不记得自己真实的身份，他需要一个契机，来唤醒体内的魔性。那个契机，便是要他亲手杀死自己心爱之人，用心爱之人的鲜血来开启这一切。

戚焕生就是血魔。而茱萸的主人，则是血魔麾下的一名将领。若血魔复生，必定残害百姓，使天下生灵涂炭，直至颠覆整个人界。曾经追随过血魔的许多妖孽都在等待着血魔的苏醒。现在，戚焕生满手鲜血，那匕首还插在锦绣的心口，他听着茱萸对他讲出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吓得连连后退，呢喃道：“我不是血魔，我不是祸害苍生的妖孽——”茱萸轻轻低下头：“大人，主人和众位将士一直在等待您的召唤。”这时，木屋内悄无声息，茱萸以为戚焕生就要恢复血魔的本性，可是她等了很久，却始终不见一丝动静。

她抬起头，看戚焕生依旧流着泪，泪水颗颗晶莹，那么清晰，但为何他竟然还是与平常无异？他难道不是已经杀了他心爱的人吗？他的眼泪，难道不是为了锦绣而流？

戚焕生忽然大吼一声，跌跌撞撞朝着门外冲去。茱萸追上几步，大喊：“戚焕生？”对方头也不回，仿若发了疯似的。

接下来的几日叶荒城仍是风平浪静，戚府办了一场丧事，丧事之后，戚家便彻底散了，有人看到戚焕生时常酒醉街头，一副颓废落魄的模样，再也不复从前潇洒的样子。

茱萸来寻他，又是天降暴雨，他抱着酒坛走在雨帘中，一不小心脚底一滑，摔在地上，酒坛破了，扑鼻的酒香顿时融在雨水里。

茱萸撑着伞，蹲在他身边，伸手扶他：“戚焕生？”戚焕生迷离地抬眼来看，一看是茱萸，便大吼着推开她，一直骂她：“滚！不许你再靠近我一步！”茱萸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这个样子？难道主人算错了？难道你爱的人不是锦绣？你心里，到底是爱谁？”戚焕生冷眼瞟了一下茱萸，嘴角似有嘲讽。他挣扎着起来，又走了两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渐渐由明转暗，终至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茱萸扶着他回了戚家的老屋，这里荒废多日，已有杂草和蛛网。她生了一堆火，坐在他身旁，看他呼吸酣畅，依稀回想起彼此在山中木屋的那次，她想吻他，却被他的胡楂扎得嘴疼。

可是他嘴唇是温暖的，轻轻的，软软的，天上的云朵也不过如此。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吻过他，可是常常会有那样的冲动，想要将自己绑在他身上，想要放肆地亲吻他，想要与他抵死缠绵，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她鬼使神差地，慢慢地俯下身，双唇一点一点地靠近他。

他忽然醒了。

他猛地坐起，将她推开。他怒喝：“我要你滚，你难道没听见吗？”茱萸一句话都说不出，没有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看到他了，她却觉得千言万语都烂在心里。

这时，门外好像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还有议论声，茱萸仔细一听，便听他们说的是：“杀死牢头儿的那名女子就在这里面，大家小心，将这房子四面包抄起来。”显然是官府的人来了。

戚焕生冷笑起来，骂道：“自作孽，不可活。”茱萸负气，倏地站起，便想朝大门外冲。戚焕生追上来拉住她，低吼，“你不要命了？”眼中的关切，是根本藏不住的。茱萸露出一丝喜悦：“你在担心我吗？”戚焕生只恨自己无法自控，但此刻也并非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道：“跟我从后门走。”茱萸乖乖地跟着，门闩刚一拉开，只听衙差大喝：“凶犯站住！”戚焕生拉着茱萸狂奔起来。

茱萸在笑，一面跑，一面大笑不止。她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有这样一日，戚焕生牵着她，他们就像亡命的鸳鸯。

他们跑到城东的牌楼，看见那口井，茱萸的心中微微震了一下：“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官府的追兵已经蜂拥而至，渐渐地将他们包抄，他们没有去路也没有退路了。戚焕生低声道：“拿我做人质，逼他们放你走。”茱萸不疑有他，掏出随身藏着的匕首，横上戚焕生的脖颈。刚想开口，却忽然觉得自己握住匕首的手被狠狠一扯，那手便失去控制，匕首也失去控制，割开了戚焕生的咽喉。戚焕生猝然倒地，鲜血像止也止不住的泉水涌出来。

茱萸惊呆了。

她跪倒在地，扑在戚焕生身上：“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戚焕生艰难地开口：“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害人的妖孽。我死了，血魔就无法重生了。”茱萸哭着摇头：“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你？”戚焕生凄然冷笑：“你还不明白吗？我恨你。你骗了我，一再地骗我。你杀了我爹娘，还设计让我亲手杀了锦绣。我要你为我的死，生生世世伤心难过。你会的，你一定会难过的。”戚焕生说着，眼泪又流出来。

这一次，茱萸忽然明白了。

她全都明白了。

当戚焕生在木屋里拿刀刺向锦绣的时候，他流泪，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杀死的是茱萸。那眼泪是恨，是疼，是一种剜肉切皮的折磨。

那眼泪不是为锦绣而流的，而是为茱萸。

所以锦绣死了，戚焕生依旧不能成魔，因为他杀死的并不是他真正爱的人。他一再地逃避，否认，他无法理清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更加无法面对茱萸。此刻他咬牙切齿，说着伤害茱萸的话，可是，茱萸看见他的眼泪，就全都明白了。

她含泪凄然一笑，她想起戚焕生以前说她的眼底没有情意，说她不懂什么是爱，这一刻，她想，他一定不会再那样说她了。

“是的，我会难过，这一刀，刺在你心里，也杀死了我。焕生，我到底还是输给了你。”茱萸的手指轻轻拂过戚焕生的脸。戚焕生的双眼已经合上，手重重地垂下去，砸在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土。

她始终抱着他，轻声呢喃：“可是，你也说错了，我不会生生世世难过，因为，我已经没有生生世世了。”她低头向怀中的人吻去，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笑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任由她吻着，从来也没有这样温顺。

官兵逐渐围拢过来，为首的人喊着将这妖女捉起来。

茱萸忽然发了狂似的吼叫起来，那声音让官兵们不寒而栗，一时间都不知她究竟要怎样，便站在原地不敢靠前。茱萸拖着戚焕生的尸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那口井移去。

到了井边，她用力地抱起他，猛地朝着井口跳下。

只听见扑通一声，水花甚至被溅起落在井外。

官兵们再围过去看的时候，水面光滑如镜，半点波纹也没有了。

叶荒城的人再也没有谁敢去喝那井中的水，即便是过了很多年，城中的老者也会告诫后人，说那井中是死过人的，而且连尸首都捞不出，竟生生地融在井水里。他们说，那井里的水，喝下去会让人的童颜变鹤发。无论是多么倾城倾国的美人，只要喝了那井水，都会容颜尽毁。这传说便一代一代地流传开去。那口井，也因此而有了一个哀伤的名字——枯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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