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停靠在江边。琉璃顶，红纱帐，船头的甲板上分明没有土，却长着鲜艳的洛神花，被岸边茂密的水草映着，红绿相对，显得尤其突兀。绾月在船头怔怔地站着。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一人，一船，已经独自漂泊了十六年。漫无目的地寻找与等待，几乎将她眼中的光彩磨蚀干净。唯有头顶的凤羽琉璃钗，在黄昏幽暗的微光里，尚且有几丝生动。不多时，天空渐渐落起雨来，豆大的雨珠欢快地踩着洛神花瓣，红花娇艳，摇曳得犹是婀娜。这时，岸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人。那人显然在雨中已淋得狼狈，双手挡在头顶，衣裳和发丝上都挂着湿漉漉的雨珠。见船头有人，急忙大声地喊道：“船家，我能借个地方避雨吗？”绾月早已注意到来人，一双清澈的秀目失神地盯着对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目光在他腰上的盘龙玉佩处怔留了许久，又移回他的眉眼间去。少顷，她颤声一问：“你，你是丁玉离？”男子听见对方喊自己的名字，不禁错愕，这才仔仔细细地也将绾月打量了一遍。他顿时不知如何称呼她，是陌生的绾月姑娘，还是他轮回两世苦苦寻找的恋人，卿葵？

这已经是绾月第二次看见丁玉离了，上一次，是在集市。丁玉离横冲直撞地跑到绾月的面前，满脸的激动根本无法抑制住，一把就牵了绾月的手，欢喜得像小孩子似的：“我终于找到你了！”绾月双眉一紧，扬手便甩了对方一个耳光，喝道：“你这书生，好生无礼！”丁玉离愣在当场：“卿葵，你不认得我了？”绾月心中似有泪垂，听见“卿葵”二字，她顿时便明白过来。可她也知道，她不是卿葵，她只是寄居在这个叫做卿葵的少女的肉身里。

她是山中的鹿精。

她的坏脾气让她不屑对丁玉离解释，怒声便骂走了他，没想到几日之后他们却又在岸边相见。

丁玉离傻傻地站在雨中，看着船头娉婷的女子，一双星目，黯然含愁。他忽然不等绾月的同意，就狼狈地爬上了画舫。

他又想靠近她，却被她一个冰凉的眼神瞪住，他便只是气喘吁吁地站着，指着她道：“没错，我在《三生谱》上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你站在画舫上，有雨，有洛神花，你就是卿葵的转生，可你为何不肯和我相认？”绾月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丁玉离。丁玉离又凄凄地喊了一声：“卿葵？”她顿时有点儿恼了，甩袖道：“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卿葵。你想知道真相吗？好，那我便告诉你，你听了后最好死心！”天色渐渐黑了，夜雨淅沥。

绾月说：“事情应当从你也知道的那本《三生谱》讲起，在东离国西北镶玉城一带，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传说在鄞枫山上的千年寒冰洞里，藏着一本天书，叫做《三生谱》。《三生谱》可以窥见人的前生与后世。谁若是看过那本天书，也必定不会忘记在书中所见，到了来生，还是会记得今世的种种。”二十多年前的丁玉离是镶玉城盐商的独子，自幼便患了病，到十五岁时，更是病况恶化，活不了多久了。他与卿葵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卿葵听说《三生谱》可以寻后世，她便不辞辛劳地攀上鄞枫山，只为预知彼此的来生会投胎于何处，她赌愿发誓，今生无法同丁玉离相守，来生一定要再续前缘。

她真的找到了《三生谱》。可是，却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看守《三生谱》的是一位半仙，叫做承夜。他要卿葵答应他，用过天书之后，便交出她的肉身给他。卿葵并未有过多的犹豫便答应了。她是为了丁玉离答应的，她早就有求死之心，只想一心跟随丁玉离而去。

若丁玉离死了，她活着也毫无意义，倒不如早进轮回，在下一世重新开始彼此的生活。

绾月说的这些，丁玉离都知道。如今他轮回转世，已不再是盐商独子。他初见绾月时，因为是在集市，并非《三生谱》里显示的场景，所以他只凭相貌辨认，还不敢确定。但此刻看到画舫，看到绾月连衣着打扮都和他死前从《三生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他如何肯相信眼前这女子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卿葵？

绾月却道：“我是承夜的妻子。”半仙承夜，看守《三生谱》，而绾月则是洞旁修炼成精的一只梅花鹿。她道：“有一次魔神来袭，为了抢夺《三生谱》，我们与之力拼，我受了伤，昏迷不醒。承夜想尽办法，决定以凡人肉身助我元神复活。恰好那个时候卿葵姑娘来了鄞枫山，她的眉眼与我有几分相似，承夜便想到借用她的肉身。“承夜并非穷凶极恶之人，若卿葵姑娘不肯点头答应，他也断然不会强迫她。后来，他的办法真的成功了，我在卿葵姑娘的肉身里苏醒过来。“但渐渐地我们也发现这个办法是有弊端的，肉体凡胎，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十数年后，当体内五脏俱衰，我又会变回活死人。“承夜得知北疆的邪云山有一朵黑叶优昙，服用之后可使我重新为妖，便不再需要依靠肉身，所以，他便动身去了邪云山。”那一去，他们便失散了十六年。

邪云山中的妖精都说，承夜强取黑叶优昙，惹恼了邪云山神，山神将其诛灭，他已经魂飞魄散。绾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只是淡淡地摇头，纵然内心汹涌癫狂，已焚烧坍塌成荒芜废墟，可是，她还是强令自己不可为此落一声叹息。

她对自己说，她不信，不信承夜会舍得抛下她。这信念，又或者说是生生不息的执念支撑着她。

她造了这艘画舫，在江河中漂泊，因为她曾说过想要游遍九国的名山大川。

那个时候的承夜就告诉她，倘若能够觅到更好的守护《三生谱》的人选，他便可以抽身，离开鄞枫山，带着她去实现她的梦想。他还会为她造一艘画舫，在上面种满她最喜爱的洛神花。

可这美好的誓言承夜未能兑现，绾月独力建造出这艘承诺中的画舫，她希望终有一日承夜会发现，会找来。

可是，没想到来的人却是丁玉离。

绾月背转了身，望着茫茫江面道：“等雨停了你就走吧。”丁玉离被冷风吹得浑身发痛，道：“我不走！”他是慕着洛神花船的名而来，只为了看船中女子是不是他今生痴寻着的卿葵。纵然绾月不肯承认，但他信自己眼见为实，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她就算赶他，他也不走了。

这时，江面上忽然有闪电狰狞地划开。

其中一道落在船头，断了最粗壮的那根桅杆。绾月脸色大变，暗呼了一声不好，正欲作势扑进水中，却看丁玉离还失魂落魄地傻站着，她虽然态度冷漠，但心肠慈悲，不忍心丢下他，便一把将他提起，两个人一同扎进水里。

顷刻之间，只听砰的一声，画舫轰然炸开，江面上顿时火焰冲天。

丁玉离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探出水面一看，只见半空盘旋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蛟龙口中喷火，火柱正朝他迅猛地喷来。

绾月在水里将他往下一拽，他闭了气蜷曲下来。绾月指了指前方，示意他不要探出水面，只悄悄随着她在水里潜行。

原来那蛟龙凶残嗜杀，嗅到了绾月和丁玉离的气息，因而袭击他们，想要将他们吞吃掉。绾月潜行一阵，忽然看见丁玉离脸色煞白，手脚虚浮，身体也开始向下沉，汩汩的江水正在往他的口腔里灌。她知道他是坚持不住了，便甩出袖中绫纱，将他一缠，拉至身前，与他面对面贴着，口中吐出紫色的气泡。

那些气泡钻进丁玉离的嘴里，他的眼睛缓缓睁开，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忽然水底激流暗涌，丁玉离轻轻一晃，便扑身向前，不偏不倚正吻上绾月的嘴唇。她的嘴唇冰冰凉凉，含在嘴里，像含着一口甜雪。

丁玉离贪恋至极，恍然已不知自己吻的是绾月还是卿葵，他索性牢牢地抱住她的水蛇腰，吻得更加贪婪，怎么也不肯放手。绾月羞极，愤怒地一掌拍出去，丁玉离被推开几丈远，猛地便冲出水面，发出一阵低呼。

蛟龙立刻发现了。

丁玉离吓得一个猛子又扎回水底，身后一道玄光紧追而来，似要将他分割切开。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想那千钧一发之际，绾月逆水向他游来，将他一拽，那玄光顿时从他的身侧擦过，他毫发无伤。

可是，那玄光的余波却伤到了绾月，她的肩上被撕开好长一道口子。鲜血涌出，染红了周围透明的江水。

同时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绾月的怀里掉出来。

丁玉离伸手一捞，竟是《三生谱》。

自承夜走后，绾月一直将《三生谱》随身带着，这会儿丁玉离被水中旋涡折腾得无力，刚握住，那天书却又从手中脱落滑去。

绾月也想抓住《三生谱》，可她俯身探去时，正好看书面映照出丁玉离的半个侧影，书中影像虽然模糊，但她看得真切。

真切得仿佛这一生都没有看到过那么惊心动魄的画面。

她一愣神儿，僵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那样一耽搁，《三生谱》倏忽便被水流冲走，没了踪影。她只觉得头顶有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仰起脸一看，蛟龙庞大的身躯已经覆盖在水面。她强忍了疼，重新抓过丁玉离，向着更深层的水底沉去。

丁玉离无法呼吸，倍觉难受，好几次都是绾月转身喂他，将气息源源不断地输进他体内。他们也不知究竟逃了多久，逃得几乎渐渐失去了求生的意念，水面倒是渐渐平静了。丁玉离再也坚持不住，松开绾月，疾疾地朝着水面飘去。

冲出水面，猛吸了一口气。

绾月亦追上来，向上一挺，似出水的芙蓉。她竟绽开一丝笑意：“蛟龙没有追来了。”那笑靥仿若画舫上的洛神花一般清艳，纵然她有着和卿葵一模一样的脸，但丁玉离觉得，他似乎从未见卿葵这样笑过，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妖娆。

他们相互搀着上岸，才知前面不远已是悬崖和瀑布。绾月的伤口似火烧一般疼痛，走不了几步便跪倒在地。

丁玉离皱眉问她：“我们要不要先找一个地方给你疗伤？”绾月点了点头，眼神之中竟饱含了温柔。丁玉离做梦也没有想到，绾月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他心中有所猜想，试探着问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卿、卿葵……”这一次，绾月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厉声地否定他说我不是卿葵，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丁玉离，好像恨不能将他的皮囊看穿，看清藏在底下的灵魂。她撇了撇嘴，没有说话，示意丁玉离继续搀着她往前走。

突然，半空之中又是一道闪电落下。

他们以为摆脱了蛟龙的追捕，却不想那宁静才过了片刻，蛟龙竟然又冲出云端，一双惨白的眼珠子鼓着，瞪着他们。丁玉离心中一凉，仿佛已是绝望。前方不远处便是悬崖，江水到了这里变成瀑布咆哮着坠下，深不见底。悬崖边开着许多洛神花，冷不防绾月竟主动反手来握丁玉离，有力的五指，将他紧扣着。丁玉离心中一动，问：“你怕吗？”绾月微笑：“有你在，我何必害怕？”丁玉离不知绾月所指，但他们此刻的想法却是一致的——他们只有跳下这瀑布悬崖。绝处逢生，这是唯一的办法。看着绾月含情凝涕，丁玉离也不知自己是感动还是哀伤，险些掉下泪来。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再一次深深地吻了她。这一次，她竟闭上眼睛，不再抗拒，仿若已经沉醉。呢喃间他听见她的嘴里发出模糊的颤音，好像是在喊承夜的名字。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便被她抱住，纵身跳下了悬崖。

耳旁有风的呜咽，还有袅袅云丝。他们的身体急速下坠，好像顷刻就要化成一摊烂泥。谁知道半空中竟然有斜生的树枝将他们双双拦住，他们顺着树干攀爬下来，到了山腰一处平地。他们不敢做声，又在山洞里躲了一阵，蛟龙找不到他们，终于还是放弃离开了。

丁玉离喜不自胜：“那蛟龙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我们没事了？”绾月勉力一笑，却还未开口便栽倒在地。浑身冰凉，就连发丝也有变白的迹象。丁玉离满脸惊骇，却不知如何是好。良久，绾月缓了一口气，慢慢说道：“蛟龙乃是妖中王者，我修为太浅，抵不过它，被它的玄光所伤，已是神形俱散。我想，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丁玉离呆若木鸡，仿佛就连腰间挂着的那块盘龙玉佩也在随之嘤嘤低泣。他说：“一定还有办法可以救你的！”绾月虚弱地眨了眨眼：“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我魂飞魄散之前，找到黑叶优昙服下，恢复我的元神与真身。”续命的唯一希望，仍然是在邪云山，是在黑叶优昙。丁玉离记得自己也曾攀爬过那座山，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四处漂泊，路经邪云山，险些被崎岖的山路和迷宫似的丛林困死，那时的阴影留在心上，一想起仍心有余悸。

但此刻他却想也没想，便坚持要陪绾月去邪云山。绾月拗不过他，唯有同意了。

路上她只是随意地问他：“丁玉离，你如此待我，是因为你还坚信我就是卿葵吗？”丁玉离一怔，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绾月不肯放弃，又问了他一遍。他一咬牙，仿佛是赌气似的，道：“是的，我仍相信你就是卿葵。”心中竟有几分不情愿。

这身边女子，到底是绾月还是卿葵，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邪云山头，终年积雪，黑叶优昙一共有七朵，开在冰天雪地之中。花为黑色，墨一般，反射出雪光妖冶的莹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