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作者:唐浩明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8 04:56

|

本章字节:19314字

第二天,杨钧、代懿都离开横滨返校。杨度没有回东京,他一则要送智凡等启航回国,二则要和蔡锷多在一起说些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要将昨天在总持寺突然萌发的念头变为现实,写一篇《少年湖南说》,而且要在横滨写,写好后请梁启超和蔡锷看看,提提意见。


杨度一向才思敏捷。平常,他白天办事,晚上一盏油灯点起,昏昏的灯火下,挥笔疾书,一夜能写四五千字。五更时分脱衣睡觉,睡上一两个时辰,起来后读一遍,略作修改,便是一篇顶好的文章。这一次,他要写一篇传世之作鼓励湖南人,尤其是湘籍留日学生。同时,他也要以自己的才华再次显示三湘子弟的分量,并暗中存着要与《少年中国说》一比高低的心思,对于身边的这个广东才子,他是既爱慕又颇有点不服气。


梁启超家里来往的人很多,不太安静,恰好不远处有一个单身朋友要去东京办三天事,梁启超立即向他借房子,又对杨度说:“你的大作必须三天内完卷,逾期我就不管了。”


这是一栋建筑在一个小山丘上的庭院,里面有两个客厅,三间卧房,另有餐厅、厨房、杂房、卫生间,大大小小十来间房子。客厅布置得豪华,卧室装饰得奢靡。宽敞的院子里有池塘、假山、花木、曲径,白天可以眺望碧波荡漾的无边海水,深夜可以卧听节奏起伏的海涛拍岸声。杨度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环境,他的心情分外舒畅,才情也似乎比素日更加充沛。他刚提笔写下《少年湖南说》五个字,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了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将它默诵一遍。文章比较长,他不能一字一句地背出,断断续续地背了几段后,心中的豪情便被文章激发起来,难以自已。最后一段,他一向背得烂熟: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载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


“梁卓如真正不简单!”杨度由衷地发出赞叹,心里想,且不说情感之炽烈,文气之磅礴,光是从立意来说,“中国”就比“湖南”来得高大,若再写一篇论说,要超过梁启超的这篇文章,是很难的了。要想超过,必须另辟蹊径。


“对了!”杨度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心里说道,“他写论说,我就写一篇歌行吧!歌行琅琅上口,易于记诵,传播必定更广,影响一定更大,一篇《长恨歌》,一首《琵琶行》,从唐代唱到今天,感染了多少人?再没有哪篇论说能超过它了!”


杨度想到这里,异常兴奋起来,挥笔改写了一个题目:湖南少年歌。


开头几句,他不假思索,一口气写下: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


他停下笔,自己朗读了一遍,觉得这个开头还可以。下面再写什么呢?杨度托腮凝思起来。他想起初到长沙,第一次登岳麓山,眼底山峦起伏,郁郁葱葱,湘江北去,宛如银带;远望南方,似乎隐隐地看见了南岳峰的积雪、苍梧山的古松。下山来到岳麓书院,又为那座千年弦歌不绝的学府而激荡,大门和正厅上的两副楹联如刀刻般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一副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另一副是:吾道南来,总是濂溪正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前一副说湖南的人才,后一副说湖南的学术。作为一个湖南少年,杨度那时曾为自己的家乡深深地自豪。是的,秀美的江山,荟萃的人才,发达的学术,这就是湖南,它足以使国人羡慕,湘人骄傲。写湖南,不写这几个方面还行吗?


夜已深沉,横滨海岸传来的浪涛声像一支气势雄壮的乐曲,激发了杨度的创作灵感。宏伟的抱负,壮阔的气概,渊懿的学问,瑰丽的才情,被一声声浪涛声催发了出来:


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


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


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


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


天生水战昆明沼,惜无军舰相冲击。


北渚伤心二女啼,湘边斑竹泪痕滋。


不悲当日苍梧死,为哭今日民主稀。


空将一片君山石,留作千年纪念碑。


后有灵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鱼腹。


世界相争国已危,国民长醉人空哭。


宋玉招魂空已矣,贾生作吊还相续。


亡国游魂何处归,故都捐去将谁属。


爱国心长身已死,汨罗流水长呜咽。


当时猿鸟学哀吟,至今夜半啼空谷。


此后悠悠秋复春,湖南历史遂无人。


中间濂溪倡哲学,印度文明相接触。


心性徒开道学门,空谈未救金元辱。


惟有船山一片心,哀号匍匐向空林。


林中痛哭悲遗族,林外杀人闻血腥。


留兹万古伤心事,说与湖南子弟听。


杨度想想写写,写写想想,一直到东方泛白。一夜工夫写下四十四句诗。他自己高声朗读了一遍,觉得无论是情感、色彩,还是音韵,哪方面都堪称上乘,自认为并不亚于白香山的《长恨歌》,要在吴梅村的《圆圆曲》之上。他很满意。立时便有一种极度的疲劳感,他衣服也不想脱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醒来,醒来!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哩!”杨度正睡得香甜时,被人叫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蔡锷站在床边。


“什么时候了?”他擦了擦眼睛问。


“师母惦记着你,说房子是好,但没有饭吃,叫我送中饭来。你看是什么时候了!”蔡锷说着,将竹篮子的盖子揭开,一股香辣味飘出。


“真的是到中午了。”杨度边说,边抬头看墙上的壁钟,正指着十二点半,忙起来洗脸漱口。


蔡锷从篮子里搬出四碟菜来,全是按贵州风味做的,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瓶茅台。杨度一惊:“横滨也有茅台酒卖?”


蔡锷笑道:“这哪里是横滨买的!梁师说,这是师母娘家人送的,连他自己都难喝到。师母特别看重你,送给你喝,好把文章写得更精采。”


杨度爱酒,在异国他乡还能喝到祖国的茅台,真是太美的事了。他感慨地说:“卓如有福气,找了一个贤惠的夫人。”又问蔡锷:“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蔡锷道,“梁师要我跟他们吃,我说我和暂子一块吃。”


“最好,最好。”杨度分外高兴,“一人吃饭乏味,一人喝酒更无聊。来,我们一起对饮。”


杨度从房主人的餐柜里找出两只漂亮的小酒杯来。蔡锷虽从士官学校毕了业,即将成为一个军事教官,却天性不善喝酒,他摇摇头说:“饭我陪你吃,酒却不喝。”


“那不行,再不会喝酒,也要陪我一杯。”


蔡锷拗不过,只得说:“好,说定了,我只陪你一杯。”


“松坡,十号的船票没变吧!”


“没变,十号上午九点钟启航。”蔡锷刚喝了一口,脸便红了。


“我真羡慕你,你马上可以回国了。我现在是有国难归,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哟!”刚才还处在极度亢奋之中的杨度,几口酒下肚,竟然被即将回国的蔡锷勾起一缕浓烈的思乡之情来。一时间,他想起了老母,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湘绮师,也想起了新婚妻子黄氏。婚前,他虽与黄氏无感情,但婚后黄氏恪尽一个做妻子和媳妇的职责,使他由敬生爱。


“松坡,你给我带一封家书回去吧!”


“好。”蔡锷自己久羁日本,对杨度此时的心情是十分理解的,他建议,“再过几个月,风平浪静了,你悄悄地回去看一看。”


“我也这样想。”久蓄于中蓦然升起的乡情一旦发泄出来后,杨度心里反倒觉得舒服些了。


“就是一时不能回去,也是好事。日本国家虽小,但却是一所大学堂,各行各业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这几年在日本学到的知识,在国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可能学不到。”


蔡锷这几句心里话,使杨度陡然清醒过来。到日本,一是避难,二是求学,而后者更为重要。中国是一定要变的,朝廷现行的大计也同样一定会变的,而自己今后也一定会担当国家重任的。松坡说得对,日本是一所大学堂,要抓紧这段时间多积蓄知识,磨练才干,今后哪一天重任在肩,便能够胜任无憾。崇高的报国热情,迅速地压下了乍然涌起的游子乡情。杨度端起酒瓶,先给自己斟满,又要给蔡锷再斟。蔡锷慌得忙捂住酒杯:“说好的只一杯,再喝,我就连饭都不能吃了。”


望着蔡锷这一副可怜相,杨度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松坡,你这一回国,便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军人了。自古道烈酒壮起英雄胆,故而从来就少有不喝酒的将士。你不喝酒,今后与士兵们相处,也难以和他们以心换心肝胆相照呵!来,松坡,听我一句话,斟满,不喝酒,也要逼着自己学会喝!”


杨度这几句话,蔡锷觉得甚有道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酒能壮起英雄胆,酒能沸腾烈士血,酒能掏出心里话,酒能忘却生死别!自古以来,酒和军人便结下了难分难解之缘。厕身行伍之间,若不能喝酒,则无形之间就与上下左右产生了隔阂。对,不喝酒,也要学会喝!


“晳子先生,你说得有道理。我再喝一杯,以后慢慢学会喝。”


“好样的!”杨度高兴极了,举起酒杯说,“松坡,我本是将门之后,却弃武就文;你本是秀才出身,却弃文就武。现在,我这个本该是军人的文人,祝你这个本该是文人的军人,此次回国之后,以救国拯民作为宗旨,以全新的军事观点、军事技艺训练出一支全新的军队出来,你自己也因此而成为新时代的名将。”


“谢谢你的祝愿。”蔡锷也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松坡,你们士官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是保皇派多,还是革命派多?”杨度换了一个话题问。


“士官学校的中国留学生,接受日本的军事教育,大都持这样的观点,即军人不干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人以打胜仗为荣耀。因此,大部分学生既不参加保皇派,也不参加革命派,只是努力学习日本、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军事技术,回国后好好训练军队,提高中国军人的素质。至于国家的国体如何,那是政治家的事,而政治家则应服从全国人民的选择。军人只负责保护由人民所选择、由政治家所管理的国家,此外不宜多干涉。”


杨度对蔡锷的回答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说:“士官学校的这个校风很好。的确如此,军人不应干政,政治是政治家的事。同是军校,陆军大学就不一样。代懿说他们那里的留学生最喜谈政治,保皇派和革命派之间争吵得很激烈,反倒把正事耽搁了。”


蔡锷说:“日本教官经常说,军人一干政,就会变成军阀,国家就内战不息,不得安宁。联系到中国和日本的历史,的确是这样。如中国唐代的藩镇之乱、日本的幕府专政,究其实,都是军阀干政的结果。”


“这话是不错的。至于你个人呢?你个人总有自己的看法吧!”


“我个人的看法嘛,”蔡锷想了一下说,“我欣赏的是日本式的君主立宪,既有万世一系的天皇作为国家的象征,又有一套从欧美学过来的完备的宪法以及按宪法产生的内阁。当然,像美国、法国那样的民主共和制也很好。不好的,只是中国现行的君主专制,老百姓没有一点权力、民主和自由,这样的制度是非改不可的。梁师这些年致力于民权民主的宣传,对中国来说,有开启民智的划时代作用,他的政治见解我都赞同。”


杨度笑道:“真是卓如的忠实信徒!”


“晳子先生,你的看法呢?”蔡锷反问。


“我的思想较为复杂。”杨度将酒杯端起转动着,似乎是在欣赏它的制作工艺。“未来日本之前,我基本上抱的是过去士大夫的传统观念,一切维持旧秩序,只盼望官场清正廉明,百姓安居乐业。有段时期倾向于维新派。去年春天第一次来日本,留学生风起云涌的爱国浪潮激荡了我,尤其是革命排满派淋漓痛快的文章更使人醉迷,我的思想一度也很激进,主张骚乱的进步主义。现在我的思想又有一些变化,觉得骚乱进步主义在中国未必就一定很合宜,和平进步主义在中国也未必就一定不对。我变得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我想,不管是经历一番骚乱而导致进步也好,还是由和平而导致进步也好,只要进步就好,而衡量一个国家进步的标志,主要看这个国家有没有宪政。无宪政,即使骚动之后亦不能进步;有宪政,采取和平方式也同样可以进步。所以我近来决定,暂不去争论第一个阶段的方式,先静下心来致力于宪政的研究。从日本宪政研究起,继而推广到各国宪政。我准备在吸取各国宪政长处的基础上,制定一套符合我们中国国情的宪政。”


“晳子先生,你真了不起!”蔡锷对杨度暂不谈第一阶段的方式,先潜心研究宪政的远见卓识非常钦佩,举起只剩了一半的酒杯说,“我相信你今后会成为中国的俾斯麦、玛志尼、伊滕博文!”


杨度正是以中国的俾斯麦、玛志尼、伊滕博文而自期,听了蔡锷这句话,心中十分快慰,也举杯说:“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成为中国的克伦威尔、拿破仑。”


蔡锷听了也很舒心,遂将酒一饮而尽。杨度又要端起酒瓶给蔡锷斟酒,蔡锷吓得忙拦住:“晳子先生,你就饶我这一次吧。这酒,我以后再慢慢学着喝。”


说着说着,发觉眼前的杯盘碗碟都在空中旋转起来,他也顾不得与杨度打招呼,便径直向卧房走去。


微微的醉意和刚才投机的谈话,激起了杨度胸中的满腔豪情,平添了如涌泉般的诗思。且不管桌上的杯盘狼藉,也不在乎隔壁传来的如雷鼾声,杨度拿起笔来,将昨夜的诗稿续下去。他要将四五十年前湖南人震惊华夏的事功再次提出,唤醒湘人的记忆,并要对之作出一番自己的评价:


于今世事翻前案,湘军将相遭呵讪。


谓彼当年起义师,不助同胞助胡满。


夺地攻城十余载,竟看结局何奇幻:


长毛死尽辫发留,满洲翎顶遍湘州。


捧兹百万同胞血,献与今时印度酋。


美狮俄鹫方争跃,满汉问题又挑拨。


外忧内患无已时,祸根推是湘人作。


写完了这段世人呵讪湘军的话后,他笔锋一转,发表自己的观点:


我闻此语心惨焦,赧颜无语谢同胞。


还将一段同乡话,说与湘人一解嘲。


洪杨当日聚群少,天父天兄假西号。


湖南排外性最强,曾侯以此相呼召。


尽募民间侠少年,誓剪妖民屏西教。


蚌鹬相争渔民利,湘粤相争满人笑。


粤误耶稣湘误孔,此中曲直谁能校?


接下来,杨度写道,因为中国内部的相争,引来了外寇强入,先是借义和拳打洋人,结果八国联军入京,帝后蒙尘,不得已又杀拳民来媚外。这的确是湘军的不是。但当年湘军中也出了不少将才义士,如罗泽南的老湘营,白日跃马挥戈,夜晚下帐读书的军风;彭玉麟布衣芒鞋步行千里解故友之围的义气;江忠源、王璞山、陈士杰等人带兵的才具,都是历史上不可多见的。写到这里,杨度心头一热,想起湘绮师青年时代的惊人之举更是不同凡响:


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


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衡。


曾胡欲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


北入燕京肃顺家,自请轮船探欧亚。


能借这个机会,将湘绮师年轻时的奇伟抱负向世人披露,杨度很觉得意。写到湘绮师,他自然想到了曾为湘军军官的祖父和伯父,他们也都是豪侠之士。单独点名颇有自夸之嫌,他决定再专写一段当年湘军官勇的气概,以此来纪念父祖辈的功业。


吁嗟往事哪堪说,自言当日田间杰。


父兄子弟争荷戈,义气相挟团体结。


谁肯孤生匹马还,誓将共死沙场穴。


一奏军歌出湖外,推锋直进无人敌。


水师喷起长江波,陆军踏过阴山雪。


东西南北十余省,何方不睹湘军帜。


一自前人血战归,后人不叹无家别。


城中一下招兵令,乡间共道从军乐。


万幕连屯数日齐,一村传唤千夫诺。


农夫释耒只操戈,独子辞亲去流血。


父死无尸儿更往,弟魂未返兄愈烈。


但闻嫁女向母啼,不见当兵与妻诀。


十年断信无人吊,一旦还家谁与识?


今日初归明日行,今年未计明年活。


军官归为灶下养,秀才出作谈兵客。


杨度放下笔,甩了甩手,自觉这段写得生动精彩。且不说湘军作战其后果如何,单就父死子继、勇赴戎机的壮士气概,就足令湘人脸上生光、湘军后裔自豪。至于湘军中的民族英雄们,他们的业绩更为中华民族大增光彩。


只今海内水陆军,无营无队无湘人。


独从中国四民外,结此军人社会群。


茫茫回部几千里,十人九是湘人子。


左公战胜祁连山,得此湖南殖民地。


欲返将来祖国魂,凭兹敢战英雄气。


人生壮略当一挥,昆仑策马瞻东西。


东看浩浩太平海,西望诸洲光陆离。


欲倾亚陆江河水,一洗西方碧眼儿。


当年恪靖侯左宗棠的八面威风已往矣,而今是胡骑凭陵,华夏受气。杨度愤怒写道:


于今世界无公理,口说爱人心利己。


天演开成大竞争,强权压倒诸洋水。


公法何如一门炮,工商尽是图中匕。


外交断在军人口,内政修成武装体。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将死。


看看世界吧,俾斯麦、拿破仑都是野蛮的武夫,欧洲古国斯巴达,强者去当兵,弱者则被人杀。小小的普鲁士王国,连妇女儿童都知兵,所以能战胜群雄,统一德意志。想到这里,杨度意气昂扬,既然湖南近五十年来已培植了根深柢固的尚武精神,造就了遍布全国的成千成万将官,湖南理应成为中华民族自立自强的中流砥柱,成为各省奋起的带头人。心在急跳,血在奔流,思想如飙风暴雨,诗才如岩浆迸发。杨度挥笔疾书,谱写出《湖南少年歌》中的最强音:


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


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


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


若道汉唐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尽掷头颅不足惜,丝毫权利人休取。


莫问家邦运短长,但观意气能终始。


写到此,杨度掷笔,重重地吁了一口气。他将这一段再读一遍,觉得有一点易水送别的味道,特别是“若道汉唐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两句,真是至悲至壮,至哀至豪!湖南人拯救中国的决心已写尽写绝了,还有什么语言能超得过它呢?


这篇歌行写到这里本可以收笔了,但一向抱负不凡且爱表现的杨度,觉得这样一篇重要的必将传世的作品中如果不写写自己,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不觉间,早已是深夜了,室内灯光明亮,隔壁房间里未来的军事家仍沉睡不醒。窗外,夜色黑得连一丝星光都没有,只有日本海的浪涛依旧在不停地奔涌,发出比白天大得多的撞击声。杨度想起了第一次进京中举以来十年间的探索与追求:


我年十八游京甸,上书请与倭奴战。


归来师事王先生,学剑学书杂相半。


十载优游湘水滨,射堂西畔事躬耕。


陇头日午停锄叹,大泽中宵带剑行。


窃从三五少年说,今日中国无主人。


每思天下战争事,当风一啸心纵横。


面对室外寂黑的夜空和渺茫的大海,面对当今弱肉强食的不平世道,杨度从心里发出长啸:王先生所传授的帝王之学、纵横之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展布!他心不能自已,情不能自持,再次提起笔来,为《湖南少年歌》续完了冲霄凌云回肠荡气的最后一节:


执此东亚一病夫,任教数十军人辱。


人心已死国魂亡,士气先摧军势蹙。


救世谁为华盛翁,每忧同种一书空。


群雄此日争逐鹿,大地何年起卧龙!


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


惟持同胞赤血鲜,染将十丈龙旗色。


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


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


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甘为旗下卒。


不知何处一声嘹亮的雄鸡啼鸣,惊醒了蔡锷的酣梦。他见书房里灯火依然亮着,便披衣走了过去。杨度正双手叉腰背对着他,桌上摆着一叠纸。


“晳子,鸡都叫了,你一夜没睡?”蔡锷怀着一种尊敬的心情,轻轻地问。


“松坡,你起来得正好。我的《湖南少年歌》刚刚写完,你是第一个读者,你帮我好好看一看,指正指正,我再修改。”兴许是喝了酒,兴许是为自己创作了这样雄壮的诗篇而亢奋,杨度虽然写了一通宵,却毫无倦意,两只有神的眼睛比往日更加闪闪发亮。


“就写好了?我拜读拜读。”


“湖南少年歌。”蔡锷轻轻地念着题目。“好,题目取得好!梁师有《少年中国说》,你有《湖南少年歌》,正好配合。中国好比一个新生的少年,湖南也是一个新生的少年。”


蔡锷一边夸奖着,一边看下去。嘴里小声地念着。杨度侧过脸去,也看着稿纸,和他一起欣赏自己的佳作。


“好,不悲当日苍梧死,为哭今日民主稀。写得妙!”蔡锷念的声音高昂起来,杨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心性徒开道学门,空谈未救金元辱。写得对,正是如此。”蔡锷又大声念了两句,杨度听了很舒服。


“军官归为灶下养,秀才出作谈兵客。写得生动!我今日又是一个作谈兵客的秀才。”蔡锷特别欣赏将“秀才”与“谈兵”相联系起来的诗句。


“一针见血,一针见血!”蔡锷伸出大拇指指着稿纸上的两句诗,杨度看时,原来他指的是“于今世界无公理,口说爱人心利己”两句。


“哎呀,晳子兄,你这几句真是写绝了!”蔡锷忘形地拍打着杨度的肩膀,高声朗诵起来,“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汉唐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我担保,稍有点血性的湖南人读了这几句,都会去为中国的生存而奋斗。”


杨度的脸上流光溢彩,心里鲜花怒放:“松坡,你不要光说好,也要提意见。”


“要提意见嘛,我提一条。”蔡锷指着稿纸说,“‘若道汉唐国果亡’这一句,‘汉唐’二字改为‘中华’二字更好。因为汉唐作为历史上的两个朝代,实际上早已消亡了,若作为中国人的代称,则人们会理解为汉人唐人,如此,则排斥汉族以外的其他民族。扒开满人不说,中国还有回人、藏人、蒙人,光我们湖南就有苗人、土家人、瑶人、侗人等等。不如改用‘中华’二字,则包括了所有的民族。”


“说得对!”杨度心悦诚服地接受蔡锷的意见,提笔将“汉唐”二字圈掉,工工整整写上“中华”二字。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蔡锷重新念了一遍。“这就完美无缺了。”


接下去,他一口气将全诗念完,由衷赞道:“黄钟大吕,铁板铜琶,上下古今为湖南人唱赞歌的,再没有哪篇能超过这首《湖南少年歌》了。我马上就送给梁师去看。”


蔡锷说着,捧起一叠纸飞快地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已大亮,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彩霞如锦,波光如镜,一轮朝阳就要从它的怀抱里跳跃出来了。杨度久久地伫立在窗边,眺望着这宇宙间最为壮观的景象,心里默默地念道:“大海呀,你真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