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08
|本章字节:18532字
几乎就在黄兴、马福益武装起义泄密流产的同时,杨度为粤汉铁路收回自办一事的活动也在密锣紧鼓地进行。
离开普迹市的第二天,杨度就回到了阔别一年之久的家乡。母亲李氏喜迎儿子遇赦归来,新婚久别的妻子略带三分羞涩地盼回了日夜思念的丈夫,心里都快慰无比。杨度见母亲身体健朗,妻子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心中也欢喜。尤令杨度欣慰的是,黄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已经三个多月了,长得白白胖胖的,人见人爱。杨度给儿子取个名字叫公庶,寓意国家早日富庶。
杨度告诉母亲,弟弟妹妹妹夫及小外甥在日本都很好,不要挂念。
与去年相比,出洋留学的风气又开放了一大步,这主要应归功于朝廷的大力提倡奖励。同时,朝廷倡导变法,各种新式学堂,如师范、法律、财经、医科、矿业等如雨后春笋般地兴起,各种实业公司也纷纷建立,这些学堂、公司大量需要新式人才。各级衙门也广为搜罗留学生充当幕僚。至于各省仿效袁世凯的北洋陆军所建立起来的新军和武备学校,则更是大批罗致学军事的留学生。所有回国的留学生都可以很快得到功名和一份俸禄优厚的待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朝廷已经明谕宣布,今年甲辰恩科是特为老佛爷七十大寿而设,从此之后永远废除科举考试。这一道谕旨将实行一千多年之久的读书人的仕进之途堵死了。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试帖诗,再也不能有黄金屋千钟粟了。读书人要想有出息,只有读有实用的书,要想得功名,只有出国留洋。
于是,不仅城市里的士绅,甚至连乡间的农夫,都知道留洋的人最为金贵。李氏二子一女连小外孙都在东洋留学,她因此成了乡民心目中地位最高的老太太。大家恭维她好福气好八字,今后会得到一品封诰的。李氏二十九岁守寡,看到自己千辛万苦拉扯大的三个儿女能有今天的境遇,心里很是欣慰。她笑吟吟地对儿子说:“娘都放心,你们兄弟姐妹在一起,互相照应,娘还有不放心的?”又问:“叔姬身体向来弱,她在东洋吃得惯吗?”
杨度答:“东洋的饭菜,叔姬也还吃得惯。即使吃不惯,也可以自己煮。反正米呀菜呀油盐酱醋呀都是一样的,只是做的口味不同罢了。”
李氏说:“娘是老了,不然也去东洋,专给你们做湘潭饭菜吃!”
杨度笑着说:“那就更好了。”又说:“娘,澍儿只去了两个月,就会讲好多日本话了。”
“真的吗?”李氏听说外孙如此聪明更是欢喜。“小孩子学话容易,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口东洋话了。不过,你们还是要教他讲湘潭话哟,不然过几年回国,我们祖孙俩都不能打讲了。”
说得一家人都笑起来。
黄氏对丈夫说:“前几天湘绮师还打发人来,问你从长沙回来没有。”
杨度说:“过几天我就去看他老人家。”
杨度在家里享受了几天温馨的天伦之乐,心情十分舒适。他是个不安于小家小室,时刻盼望做大事业的人,心里总是想着粤汉铁路一事,要把此事办成。他认为办此事,从大的方面来说,是关系到国家尊严的一场外交,从小的方面来说是自己投身政治所办的第一件实事,成与败,事关自己的信誉,同时也是自己是否真正具备从政才能的一块试金石。一想到这里,他心里焦急起来,在家里呆不住了,他要去拜见湘绮师,一来叙叙师生别情,二来他要向这位饱经世间沧桑怀抱治国奇才的一代宗师讨教。
时届金秋季节,云湖桥的湘绮楼充满着浓郁的秋之诗意。
六年前建楼时齐白石为先生栽下的十株丹桂,株株长得茁壮,有的树枝已超过了二楼的栏杆。这几天里桂花迎着秋风相继绽开,一朵朵嫩黄的小花夹在深绿色的叶片丛中,使得全树都亮堂起来,尤其是那清新芬芳的香味直沁人心脾,让人精神振奋,心情愉悦。
环绕着鱼池边摆着五十盆菊花,是前年去浙江天童寺任住持的八指头陀,托徒弟带来花种培育的。天童寺的菊花闻名佛门,尤其是它的墨菊更负盛名。王闿运请了一个花匠精心培育出二百多盆菊花,他自己留下五十盆,其他的便分送给前来拜访的客人们。
这五十盆菊花,今年已是第二年开花了,花开得比上年更多。花色有金黄、嫩紫、粉白、浅红,各种各样。特别是那八盆墨菊,深绿色的花瓣,真像是从浓墨里浸出来的一样,的确不是凡品。这五十盆菊花的花形也多姿多彩。有大朵重瓣的像洛阳牡丹,有长瓣下垂的如流泉瀑布,有金光灿灿的若泰山日出,有雪白浑圆的似中秋明月。真个是花团锦簇,给湘绮楼带来了无限的生气。
楼前楼后的那几株枫树,这几天叶子也渐渐转红了,红得令人垂涎,真想摘下一片来珍藏在书册中,一年四季唤起读书郎对秋天的美好回忆。
近来,湘绮楼主常常凭栏望着这满目绚烂的秋景,心中荡漾着一股陶然自得的情趣。他觉得这醉人的金秋,正是自己此时的写照。他今年七十二岁了,依然身板硬实,耳聪目明,脑后的辫子黑白相间,拖得长长的。过了七十以后,他喜欢穿枣红色面料做成的袍子和鞋子。他认为这样精神。就连系辫子的带子,周妈也讨他的好选枣红色的。他一天也离不开周妈,就连偶尔上趟城住两天,也非带上周妈不可。无论是晚辈背地里骂他“老色鬼”“老风流”,还是同辈当面取笑他“老来俏”“老当益壮”,他都不在乎。他崇仰魏晋时期那些放浪形骸的名士,觉得他们真正是有胆有识的英雄。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人生几多忧患苦恼,已经够使人难受了,何苦还要自己约束自己,自己压制自己,为什么不适心适意地自我选择,为什么不潇潇洒洒地在世上走一回?更何况魏晋人身处乱世,崇高的抱负、清白的节操皆一文不值,如果还固守礼义,岂不活活受罪!王闿运认为自己一生也处于乱世末世,早年那一番经世济民的志向和才能,总没有人赏识,岁月蹉跎,而今老矣,只剩下冯唐之叹,由自己亲手去补天显然是不行了。虽说姜太公下昆仑山时也是七十二岁,最后还是做出了一番灭殷兴周的大业,但那毕竟是传说,头脑清醒的湘绮楼主十分清楚,他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做第二个姜太公了,既然如此,也便干脆不去想了,且珍惜上苍所赐的天年,按自己的意愿做一个逍遥游中的快活旅人。
尽管王闿运崇尚魏晋名士通脱旷达的风度,服膺老庄清静无为的学说,想以逍遥处世;尽管他外表上也学得很像:如傲视权贵,在官场人物面前倚老卖老,与周妈和其他女仆的相处不检点,穿着打扮年轻化,说话戏谑随便,但王闿运毕竟不是魏晋时人,也不是庚桑楚、接舆那一类人,从年轻时所立定的经营天下的志向一直在他心里牢牢扎下了根子,直到老年,他仍忘不了对国事的热切关注和对学问的执着追求。他以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为己任,以著书立说,弘扬学术为乐趣。而今桃李满天下,著作与身齐,文章泰斗、一代宗师的美誉,他受之无愧。加之身体劲健如昔,一般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差不多都认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到了残冬季节,但王闿运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此刻自己好比硕果累累一派丰收的金秋,还可以惬意地过它十年二十年。
齐白石栽下丹桂时对先生说,取十棵之数,寓期颐之寿,到了先生在湘绮楼过百岁大寿时,我齐璜要带着孙儿孙女向恩师讨寿桃吃。王闿运喜欢齐白石这句话,他相信自己能活到一百岁。
他有许多得意的弟子,齐白石是其中之一,还有诸如八指头陀、张铁匠、曾铜匠等人,都是有极高天赋而屏于士人之外的人,经他赏识点拨,都已成为了诗文成就很高的名家。眼下这已经传为文坛佳话。他相信,在他百年之后,这些佳话还会传下去的。
众多弟子中,目前给他大增脸面的是在京师翰林院供职的戊戌科榜眼夏寿田,他常引以自豪。然而他知道,夏寿田只是个聪颖勤勉的读书人,还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真正能传他的帝王之学,有可能将他青年时代的抱负付诸现实的弟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杨晳子。这种前景,从杨度第二次留学日本一年来的成就中,他看得更清楚了。
这一年,王闿运接到杨度寄来的十余份《新民丛报》。他从《新民丛报》上看到了弟子所发表的《湖南少年歌》、《金铁主义》,他读后激赏不已。
最令他高兴的是杨度不再提骚动的进步主义了,而是大谈君主立宪。君主立宪与王闿运早年心目中的帝王之学虽有区别,但时至今日,在汹涌澎湃的变法思潮的影响下,他的帝王之学也有所修正,修正之后的帝王之学与君主立宪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认为杨度还是忠于师教的。若这次从骚动的进步主义转为倡导民主共和的革命党,那就彻底背叛师门,他就要效法孔老夫子,号召门徒们群起而攻之了。
最近寄来的《粤汉铁路议》尤使他欣喜。杨度能运用所学的西方法律知识,将一件最为棘手的外交大事分析得头头是道,假若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处理,他是绝对不能有弟子这个能力的。代懿也来信告诉父亲,内兄是日本留学生总会会长,在留学生中有很高的威信。“晳子是大大长进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这些日子里,他常常这样感叹着,也常常这样在来访的人们面前毫不掩饰地夸耀自己的高足。到长沙后,杨度托人给老师带去了一封信,报告回湘潭的大致日期。王闿运接到信后就天天盼着。
这几天心情特别好,王闿运重新将汉魏古诗温习了一遍。愈读愈觉得诗还是汉魏时期的好,唐代的近体诗虽号称高峰,到底不如汉魏诗的古朴深沉。尤其是《古诗十九首》,后人评论它是开一代先声,又说它惊心动魄,一字千钧,真正是的评。可惜后来许多的模拟之作,都是东施效颦。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的才气学问都不足以为之。若论二者兼备,千年诗坛,舍我其谁!
王闿运决心给《古诗十九首》的每首都拟作一首,不仅要压倒前代,而且要杜绝后人的痴想,为当今诗界再添一段美谈。他已经写好了十首拟诗,昨夜又作了两首。此刻,他坐在二楼的栏杆边,秋阳将庭院里的花草树木照得一片辉煌。他轻轻地哼着昨夜的新作:
渺渺洞庭波,袅袅湘山树。泠泠帝子瑟,杳杳潇湘路。沉吟常独弹,千岁谁能和。清秋时一闻,哀慕不能诉。寂寂天汉横,暗暗还自去。
这首《拟迢迢牵牛星》,他十分满意,甚至认为诗中那种潇湘深秋的冷寂意境,跟原诗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字都用不着动了。他又哼起另一首:
明月澄清秋,玉衡正三阶。众星垂光景,躔度亦昭回。晨曜故有时,达士旷其怀。飞鹊夜多惊,草虫共喈喈。愁人苦不宁,出户望徘徊。褰裳薤露中,告我以悲哀。野鹤不司晨,侏儒困长材。徒怀区区志,此念何由开。
这首也不错,不过个别字句还可再斟酌。王闿运起身,在走廊上徘徊苦吟。
“老头子,晳子看你来了!”周妈喜滋滋地在花坪里高声大气地叫着。
“先生,你老人家好哇!”周妈的话音刚落,杨度就跨进了大门。
“哟,晳子,是你来了!什么时候回湘潭的,我早几天还打发人去问过你娘哩!”王闿运一眼望见杨度,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边说边下楼来。
杨度快步向前扶着走下楼梯的先生,笑着说:“一年不见,你老比去年还健旺些了!”
“这是托她的福呀!”王闿运指着站在一旁的周妈,一点顾忌也没有地说道。说得周妈倒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去张罗茶水去了。
王闿运将弟子领进一楼的客厅,坐下后,随来的黄氏娘家侄子把礼物送了进来。
杨度对先生说:“飘洋过海的,不能多带,一点意思。这瓶酒是代懿和叔姬孝敬你老的。这包樱花茶是我和老三送的。这双东洋袜子和头巾送给周妈。”
对于酒和茶叶,王闿运并未表示格外的兴趣,倒是对送给周妈的袜子和头巾,他特别来神。
“周妈,你快进来,晳子又送东西给你了!”他还记得上次杨度送呢料给周妈,所以喊周妈的话中特地突出个“又”字。
周妈颠着两只小脚急忙赶进来,王闿运拿起袜子和头巾递给她说:“这都是晳子他们送给你的。”
当着周妈的面,他又在“晳子”后面有意加了“他们”两个字,意思是这里面也包含着代懿和叔姬的心意。周妈搓搓手后双手接过。袜子是用雪白的细线织成的,还夹着几条金色花边,显得贵重。头巾是黑色的,中间是一幅镂空图案,一个艺伎一手撑着伞一手摇扇,作歌舞状。周妈欢喜无尽,满脸堆笑说:“这东洋货就是好,劳你费心了。”又说:“大少爷,恭喜你生了个好崽,像你像极了,好逗人喜欢。我给你泡茶去!”
一会儿,周妈端来了两杯擂茶,笑眯眯地说:“大少爷,喝茶吧!”
擂茶名曰茶,却没有茶叶。将芝麻、熟黄豆、生姜合在一起捣碎放在杯子里,用滚开水一冲,再加上一匙红沙糖,喝起来又香又甜又通气散寒,是湘中湘北一带招待贵客稀客的一种礼数。“捣碎”一词的当地方言为“擂”,所以这种茶叫擂茶。
杨度喝了一口,很可口,笑着说:“好久没有喝到擂茶了,还是这茶好喝。”
周妈又端来几盘瓜子糕点,说:“大少爷,你多喝几杯,我去为你们准备饭菜。”
“偏劳你了。”杨度起身说。那样子,就像对师母似的。
周妈对杨度的成见,早在去年就消除了多半。这一年来,他常听老头子夸奖杨度有出息。又听人说,留学回来的都会做大官,她心里对杨度增加了几分敬畏。现在杨度这样懂礼节,更使她感动,忙说:“大少爷,你这样客气,我担当不起!”
王闿运最乐意看到别人对周妈客气,他认为这是给他脸面。他乐哈哈地说:“晳子,坐下坐下,自家人,哪有这多礼数!”
“见到张香涛和陆元鼎了吗?”扯了几句闲话后,师生的谈话转入了正题。
“张制台到武当山养病去了,要九月中才回武昌。陆抚台见到了,说了半天话,也没听他拿出一个主见来。”
“陆元鼎是个没用的人。”王闿运带着鄙夷的神气说,“今年春天他来湘潭,为讨得个礼贤下士的名声,特地坐了轿子到云湖桥看我。我先想一个做巡抚的,总有几分才情,聊了几句话,才发现这个伙计原来是个草包。”
杨度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伙计的确是命好,也不知哪代祖宗葬了块好地,出了他这个宝贝。巡抚署理几个月了,屁大的事都没办一件,一天到晚就知道迎来送往,打点礼物进贡。京师来个芝麻小官说句话,他都当圣旨捧着。粤汉铁路废约自办这样的大事,做得来做不来,他心里全然没数,找他是白找,拿得定主意的只有张香涛。”
正说着,周妈递来铜烟壶。王闿运接过,抽起水烟来。
“是的,陆抚台这个人,正是先生所说的,我先前不知道,下次不去找他了,直接去找张制台。这事只要张制台同意就行了。”
“晳子,我看了你的《粤汉铁路议》,你现在长进多了。”王闿运吐出几口白烟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十分舒服。“你搬出国际公约私法,又援引了外国的许多成例,把个废约的事说得那样理由充足,我看了自愧不如。晳子,你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王闿运将纸捻子夹在左手指上,腾出右手来梳理了几下疏疏朗朗的长胡须,满眼赞许地望着学生微笑。
“先生夸奖了。学生这点东西,在先生面前算什么,还要请先生多多指教。”听了先生出自内心的赞扬,杨度很高兴。
“你的这些西学新学,我不能指教。”王闿运坦诚地承认。他又将纸捻子吹燃,把烟点着,嘴巴含着烟袋,斜着眼睛说,“不过,我要向你指出一点,办事与做文章是两回事。你的文章尽管写得花团锦簇,道理说得滴水不漏,但究竟是纸上的东西。他张香涛身为总督,要做的是实事。你要说服他,使他同意出面废约自办,必须要有实实在在可行的措施。”
“先生指教的是。”杨度口头上谦虚地接受,心里并不以为然。“我会对张制台说明收回自办的种种可行措施。”
“你挑重要的说几种。”王闿运停止了抽烟,会神地听。
“首先,废约在法律上是可行的。”杨度侃侃高谈,“第二,上自朝廷下至全国舆论,都认为收回自办是应该的。第三,我们自办的条件是具备的。这条件一是资金,二是技术,三是管理……”
“好了,你先谈谈资金。”王闿运挥挥纸捻,打断学生的高论。
“资金分股本和借本两种。”杨度俨然以一个经济学家的口吻答道,“世界各国凡集大资金办大事业的,莫不采取集股和借贷相结合的方式来筹措资金,而其中股本为少数,借本为多数,有十分之二三的股本便可以发债券,集十分之七八的借本,粤汉铁路拟集三百万两银子的股本,其余部分以借本方式获得。”
“三百万两银子从何而来?”王闿运一步不舍地追问。
“学生想,以湘、粤、鄂三省之大,集三百万两银子不成问题。”杨度大大咧咧地回答。
“不成问题?”王闿运反问,“从何处出?官出,绅出还是民出?”
“至于从何处出,那就要由张制军去做决定了。”
“哈哈哈!”王闿运大笑起来。“你这个书痴,还没有脱掉书痴的本色。你以为湘、鄂、粤三省集三百万两股本不成问题,你以为张香涛会接受你的游说,再由他决定如何出银子?”
杨度面对着先生的反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晳子呀,你晓得当年曾文正办湘军最大的困难是什么?”王闿运并不需要学生的回答,他自己继续说下去,“一不是缺勇,二不是缺将,最大的困难就是缺银子。朝廷没有饷拨,完全靠自己去筹措,他为此常常弄得焦头烂额,自己嘲笑自己,说是个四方乞讨的叫花子。湖南自来商业不发达,全省收入不敌苏淞地区一个大县,逼得没法,他只得设卡抽厘,硬着头皮受万千人唾骂。你想想,假若银子好筹,他曾文正那样一个死爱面子的人会这样做吗?当年我修《湘军志》,专列筹饷篇,并将咸丰六年至八年这三年间湖南协济江西军饷作了统计,共二百九十一万五千两。这都是亏了左文襄的大才运筹,才能有这些银子。所以我在《湘军志》里说了,曾文正在江西打了三年仗,无功可言,左文襄坐镇长沙筹措军饷,功劳超过他。《湘军志》后来遭九帅的诟病,这也是其中的一条。”
与湘军纠葛的这些往事是王闿运引以自豪的历史,一谈起它便格外起劲,滔滔不绝。
“三百万两三省摊,湖南也得出一百万。当年是打仗,火烧眉毛,要保命,从上到下凡能拿得出的银子都得拿出来,还加上五里一卡、十里一哨地抽厘金,又有左文襄那样赤心任事的雄才,三年二百九十万,一年还不到一百万。现在就凭一句话,湖南能拿得出一百万吗?”
杨度在日本研究法律研究财经,理论是弄通了,点子也有不少,但这一切都是关在屋子里的书生议论,其他那些留学生也和他差不多,都没有从过政办过具体的事情,所凭的只是一腔爱国热情,而把天下事看得简单容易,仿佛只要一打出“爱国”这张牌来,就什么事都迎刃而解了。听先生这么一说,杨度真有点为难了。是的,一百万两银子,湖南拿得出来吗?
“先生,照你老这么说,湘、鄂、粤三省没有自办铁路的经济能力?”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刚才讲的,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现在与过去有一个大不相同之处。”王闿运站起身来,走了两三步,腰板挺挺的。他中气十足地继续说下去,当年游说公卿的神采依稀可见。“五十年前,湖南是官穷民穷绅也穷。现在湖南官家的府库、民间的仓廪依然是穷的,但却有一部分乡绅大大地富了。这里面有两类人。一类是近几年的暴发户,他们靠经商做买卖赚了大钱。眼下中国有两大公司。一是天津的久大公司。公司经理范旭东在澳大利亚学制盐,学成回国后在天津设厂炼盐,造出的盐白如雪,畅销全国。范旭东是湖南人,据说他的堂兄范静生现在也在日本……”
“范静生的堂弟开了大公司?”杨度兴奋地说,“范静生和我在法政大学同学,我和他是好朋友。”
“好,这是一个好关系。”王闿运点点头。“还有一个是华昌公司,炼锑的。公司由梁辟垣、黄修园、杨叔纯三人合开。梁辟垣号青郊,喜欢写诗,几次要拜我为师,我还没有收下他。第二类是过去湘军将领们的后裔。当年打武昌,打安庆,打江宁,抢来了大批金银财宝,带回家买田起屋。有的子女不成器,吃喝嫖赌,把家产败光了,也有的子女有本事,现在的产业成倍地超过父祖辈。听说湘乡李迪庵兄弟的子孙、萧孚泗叔侄的后代都很不错。这些人要是愿意,一家拿十万八万不成问题。”
杨度明白了。他高兴地说:“先生,你老的意思是说,湖南的银子在他们那里。”
“是的,”王闿运笑着说,“晳子呀,我劝你未见张香涛之前,先去找这些财神爷,晓之以国家大义,诱之以个人利益,将他们说动。如果这些人能拿出七八十万出来,湖南的百万就不成问题了。你杨晳子能拿出湖南百万银子的保证来,就等于给张香涛一颗定心丸。他张香涛年轻时是清议派首领,这些年又对办洋务极有兴趣,这种名利双收又不要他花费大力气的事,他何乐而不为呢?”
王闿运这番指教的确大开了杨度的心智。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先生说:“多谢你老的教导,学生年轻不更世事,上次幸而没有见到,不然可能会碰一鼻子灰。”
“晳子呀!”王闿运拍了拍杨度的肩膀,笑着说,“你明白你今天的身分吗?你去武昌总督府会张香涛,就好比当年苏秦、张仪游说列国诸侯,你就是当今的策士。不要以为策士只凭着一张嘴就可以说动王侯,朝为布衣,暮为公卿,策士大有学问哩!我劝你未动身之前,再把《战国策》读一遍,把当年我教给你的纵横之术好好温习温习。”
眼见得弟子就要用自己传授的学问去赓续自己昔日的事业,暮年王闿运的心情分外激动。他喝了一口擂茶,一往情深地向启程前夕的弟子面授机宜:“我年轻的时候,别人常说我狂,甚至妄,其实他们不知我的苦衷。我那时年纪轻,功名只有一个举人,又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在重视等级的社会中,我是个没有地位的人。假若我自己还藏锋收芒,唯唯诺诺,那世上就没有我置喙之地。所以我要锋芒毕露,我要傲视一切,使得诸侯权贵不敢小视我,这就是孟子‘说大人则藐之’的真实含义,可惜很多读书人不能探到这颗骊珠。晳子,你虽然在经济特科考试上出了一次风头,又在东洋喝了些海水,但在张香涛这些人的眼里,你毕竟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轻微得很。你这次去见他,不比上次。上次是他以大吏长辈的身分推荐你,他在上,你在下,他可以在你的面前摆出一副爱才惜才的长者风度。这次不同了。你是以一个海外留学生代表的身分游说他,你和他是平起平坐的,你必须充分显示你的份量,显示你在他的心目中的不可忽视的地位,方才可望成功,懂吗?”
王闿运的这番开导,真可谓开诚相见推心置腹,将一个策士应具备的气质,以形象的语言剖析得入木三分,杨度为之深深感激,说:“先生的教诲,弟子终生铭记在心。”
王闿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晳子,你这一回办铁路案,其实是投身国事的第一试,好比孔明初出茅庐,博望坡这一把火一定要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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