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08
|本章字节:8958字
“晳子,老朋友来了都没有空见面了吗?”
还没等余三来得及回答,两位客人便高声说着话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两人,一个是孙毓筠,一个是胡瑛。
九年前,孙毓筠因人告密,被两江总督端方逮捕,杨度从东京寄来托保信。孙毓筠因此而感激杨度。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南京光复,孙毓筠被释放,立即被安徽革命党人迎回皖省任都督。孙毓筠的皖督没有做多久便被免职。免职后孙毓筠来到北京,又在杨度的安排下和袁世凯见了面。袁世凯与孙家鼐很熟悉,一向对这位状元宰相表示钦佩。孙毓筠既然是孙家鼐的族孙,在袁世凯的心目中,他便与其他革命党人不同,又加之杨度从中关说,见面交谈之后,孙毓筠便取得了袁世凯的信任。约法会议成立时,袁世凯任命孙毓筠为议长,后又任命为参政院参政。去年,孙毓筠组织宪政研究会,致力于宪政研究,与杨度往来更为密切。
胡瑛在辛亥革命后自封湖北军政府外交部长。因为他为革命立过功,坐过牢,又口才极好,军政府对他的自封予以承认。于是二十三岁的胡瑛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外交部长。胡瑛做了革命政府的外交部长后却并不剪辫子,大家很觉奇怪,问他。他说革命尚未成功,我留下这条辫子大有用处,说不定我哪天去北京充当刺客还少不了它哩。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孙中山任命他为山东巡抚。胡瑛乃一介书生,没有自己的军队,在山东呆不下去,无奈只得交出鲁督一职。袁世凯把他招进北京,先任命他为陕甘经略使,后又任命他为新疆青海屯垦使,都是些徒有虚职而无实权的名目。胡瑛借考察日本垦政之名再次去东瀛。国民党二次革命时,他因在日本没有参与,袁世凯打发一个亲信到东京请胡瑛回国。胡瑛在日本也没有混出个名堂来,便回到北京再领新疆青海屯垦使虚衔。胡瑛回京时,杨度专门派人去迎接他。他们之间断了多年的友谊又续上了。
胡瑛尚不到三十岁,对这种身居高位而无实权的处境颇不满意,仍然渴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孙毓筠虽年过四十,但他平生抱负极大,也不甘于此时名曰风光而实为寂寞的高级幕僚生涯。胡瑛和孙毓筠两人相同之处很多。除同为不满现状极思作为这点外,他们都是革命党元老,都为革命吃过苦,坐过牢,辛亥革命后都做过一省都督,又都没有参加国民党的二次革命。这些共同点使得孙胡二人成为新时期的知交。
他们常常在一起交谈,有许多共同的认识。他们都认为辛亥年的革命虽然把满人推翻了,但没有满人皇帝的这几年,中国并没有进步。革命党不能控制全国局面,被视为最有力量的袁世凯也不能控制全国局面。革命成功后,革命党内部分裂,党人争权夺利,曾使他们十分失望。而袁世凯当大总统的这几年,政治上的混乱,各省将军、巡按使的跋扈坐大,一点也不亚于满人当权的年代。革命前所盼望的民主宪政制度的建立、国家的安定富强,不是越来越近,而是变得越来越遥远模糊了。
冷寂的政治处境,再加上对国家的担忧,使这两个老资格的革命家心境颇为苍凉。他们都看出了眼下这个大一统局面的维持,全靠的是袁世凯个人的威望和他的铁腕,倘若袁世凯一旦死去,国家便会立刻陷于群龙无首互不买账的分裂之中。热心国事,喜当天下大任的秉赋促使他们常常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才能防患于未然,到底用什么办法能使中国真正走上富强的道路?
前天,他们都得到了一本印装考究的小册子,这就是杨度所写的《君宪救国论》。他们认真地读完之后,都觉得杨度此时重提君宪救国旧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近年来已成为宪政专家的孙毓筠深刻地认识到治理国家的关键,在于尽快建立完善的宪政制度,并且切实地遵循宪政制度办事。至于这个国家是民主制还是君主制,并不是关键。也就是说政体才是一个国家的实质,而国体只是外在的形式。选择哪种形式作为国体,则要依据这个国家的国情而定。中国实行了二千多年的君主制,老百姓习惯于在真命天子的神圣光环照耀下过日子。这种国情与日本最为相似,故中国最宜学日本的天皇制。共和以来的各种混乱,恰恰证明失去神圣天子后百姓心态的不平衡。
孙毓筠的这个观点得到胡瑛的赞同。两位革命家一致认为,辛亥年的革命也是对的,没有错,因为这场革命把满人推翻了。满人不能再做汉人的皇帝,这是全国人民的心愿。如果还是由满人做皇帝领导宪政,这个宪政是不能建立的,因为人民在情绪上不能接受。要实行君宪制,这个君王也只能由汉人来做。
昨天,由袁世凯亲题“旷代逸才”的匾额颁赐到杨府的消息传开后,长期活跃在政坛的两个朋友已看得非常明白了:杨度的这篇大作是奉袁世凯之命而写的,所谓的君宪救国,其实就是由袁世凯做皇帝来救国。
既然中国宜实行君宪制,既然这个君王只能由汉人来做,那么环顾当今天下,除开袁世凯,还有谁够资格充当这个角色呢?他们决定在事情尚未完全明朗的时候,便去表示自己的支持态度。他们相信,凭着自己革命元戎的身分,既可以使恢复君宪这个设想得到大多数曾拥护革命的人的理解,又可以在君宪制建立后取得新朝的重要位置,改变眼前冷落的政治处境,而在自己取得高位实权后,又势必能为宪政的建立作出重大的贡献。于国于民于己都有利的事,为什么不干?
杨度正思量着如何报答袁大总统的破格褒奖,并尽快地把袁氏王朝筹建起来的时候,得到这两位资格又老功勋又大的革命家的支持,他心里该有多么的高兴。他突然想到,应该赶快建起一个机构!
“就叫做筹安会吧,取为国家的安定筹谋划策之义。”孙毓筠兴奋地说。
“行,这个名字好!”杨度立即赞同。
胡瑛也表示同意。
杨度思考片刻后又说:“这个会仍按我过去倡办的国事共济会、共和促进会的形式来办,即进行学术性的讨论,号召全国关心国事的人来探讨究竟是民宪好还是君宪好。我们当然是主张君宪的,但也要容许别人发表不同的意见。”
胡瑛说:“既然是学术讨论会,那还得请一两个有名望的学者来参加。”
“经武说的有道理。”杨度点头,又问孙毓筠:“少侯,你说呢?”
孙毓筠说:“应该,应该。”
胡瑛说:“当今最有名望的学者,首推严几道先生,而且他多次说过中国不宜共和的话。”
“严先生如能参加,自然会给筹安会大为增色。”孙毓筠说,“还有一个人,此人名叫刘师培。如果他也能参加,那筹安会的学术味会更浓。”
刘师培虽只有三十一二岁,却是一个声名久播的人物。刘师培字申叔,号左盦,江苏仪征人,从他曾祖父那代开始世代治《春秋》《左传》,又研究训话音韵。到了刘师培的手里,这两门学问的研究达到了集刘氏家族大成的地步。他十九岁中举,曾充任学部咨议官。刘师培醉心种族革命,曾改名光汉,在报刊上发表过许多排满的文章,影响很大。他参加过光复会,与蔡元培、陶成章、章太炎的私交都很好。一九〇七年,刘师培夫妇东渡日本,一起参加了同盟会。后来又转而信仰无政府主义,再后又与两江总督端方搭上了关系。第二年,刘师培夫妇回国,端方聘请他为两江督署文案兼三江师范教习。端方奉命赴四川镇压川民的保路风潮时被所统士兵枪杀,刘师培则为资州军政分府拘留。
辛亥革命成功后,章太炎发表保刘宣言,称他为方孝孺式的读书种子。蔡元培亦发表赦刘通信,赞扬他学问渊懿,通今知古。于是孙中山致电资州分府,叫他们释放刘师培。刘师培被释放后,立即受山西都督阎锡山的聘请充当晋署顾问。阎锡山又向袁世凯保举,袁世凯便邀刘师培进京,任命他为教育部编审,参政院参政,授为上大夫。刘师培从资州被释后便倾大力于学问,著作一本一本地出版,成为京师著名学者。
孙毓筠补充:“我在端午桥督署里多次与刘申叔谈过话。此人虽不修边幅,又性情偏激,但学问真的做得好,我很佩服。”
杨度对孙毓筠说:“那好,你既是申叔的老朋友。他那里,就由你去说。严几道先生那里,我去征询意见。”
胡瑛说:“我也有一个朋友,湖南安化人。上海光复时做过淞沪总司令,民国成立后,孙先生又任命他为光复军北伐总司令。”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李燮和。”孙毓筠插话,又问胡瑛,“他现在也在北京吗?”
“他正在北京赋闲。”胡瑛说,“前几天我们还见过面,他对我发牢骚,说现在是谁也不服谁,还不如再捧出一个皇帝来,反而服帖了。”
大家都笑起来了。
“这是英雄所见略同。”杨度说,“这样说来,李柱中那里,就归经武去联系了。”
第二天,杨度将与孙毓筠、胡瑛发起建立筹安会讨论国体的想法告诉了袁克定。袁克定很支持,并表示立即上报总统,又说三个人少了,还要多联络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志。杨度又提出了严复、刘师培、李燮和。
袁克定说:“这三个人都是有影响的人物,尤其是严复,若能把他请来,你们这个筹安会的名望就会大为提高。不过,这老头子性情既高傲,脾气又古怪,只怕是不大好讲话。晳子,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杨度说:“我从未与这个老头子打过交道。我也听人说他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当今中国第一号西学人才,包括张香涛、郭筠仙、王紫诠、郑陶斋等人都不能与他相比。”
袁克定说:“此老脾气也怪得很,最喜欢与人抬杠。大家都说东,他就偏说西;待到大家都说西了,他又偏要说东。”
杨度笑了起来。
袁克定接着说:“就拿他与家父的关系来说吧!家父在直督任上时,他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总办。家父看重他的西学,想延揽他进直督幕府。他却说,袁某人算什么,他怎么配延请我!此话传进督署,大家都很气愤,倒是家父度量大,说自古来才子都有几分狂妄,我也不跟他计较。那一年家父无故削职,举世都是攻击,他却盛赞家父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清廷此举乃自毁长城。家父知道后说,又陵先生此时能说这样的话真不容易。待到民国成立,革命党要推举家父做总统时,他又发怪论了。说家父练军纪律不严,没有练出一支强大的军队,只养出一批骄兵悍将,又说家父无科学头脑。民国二年宁赣作乱,黄兴、李烈钧对家父发难时,他又说话了,说当今之世,平情而论,只有袁某人能当元首,别人还坐不稳哩!你说这老头子怪不怪?”
杨度笑着说:“是个大怪人,不过也是一个大直人。他说大总统培养了一批骄兵悍将,这话也不错,冯国璋、段祺瑞这些人也的确是悍将。”
袁克定素来讨厌冯、段,他对这话没意见,便说:“所以总的来说,家父还是很看得起他的,你一定要把他延揽进来。”
为了投合严复的脾性,也为了不在他的面前说外行话,杨度把过去读过的严译名著《天演论》《群学肄言》《原富》等又重新翻阅了一下。又找出一些十多二十年前的旧报纸,如《直报》《国闻周报》《新民丛报》等,将严复发表在这些报纸上的文章泛览了一遍。准备充分后,杨度穿戴整齐,去国子监周学胡同严宅游说这位又陵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