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08
|本章字节:11364字
在大典筹办过程中,内务部礼俗司白副司长通过盗卖国宝获得数百万银元。这个奴仆出身的民国副司长,除爱钱爱权外,还爱女人。拥有这笔横财之后,他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玩遍八大胡同的所有漂亮***。他一天一个,两天一双,居然脚踏实地地向这个目标努力。
白副司长在云吉班里玩到第四天的时候,翠班主终于看准了这是一个为女人舍得花大钱的嫖客,她要在这个嫖客身上敲出一笔大货来。
“白老爷,你可惜来晚了一步,我们云吉班里两个最有名的姑娘,你玩不到手了。”翠班主亲自给白副司长斟上茶,有意将酥软的腰子往他的肩膀上轻轻地一擦,一股浓香把他的脑子熏得晕乎乎的。
“哪两个姑娘,你说说!”白副司长伸出一只手来,死劲地搂着翠班主的软腰。
“这两个姑娘呀,她们出名,一是长得漂亮得不得了,”翠班主就势向白副司长紧挨过去,媚态十足地笑着说,“二是都有一个名气大的好主顾。”
“什么大名气的好主顾?”白副司长另一只手端起了茶杯,眯起两只细眼,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这世上有名的好主顾,还能超过我白某人吗?”
“一个是蔡将军!”翠班主忍住笑,有意提高嗓门。
“蔡将军?”白副司长惊道,“是不是在云南起兵的蔡锷?”
“正是他。”翠班主乜着眼睛问,“有不有名?”
“有名,有名!”白副司长心里想,原来蔡锷也是一个好色之徒!嘴上说,“那姑娘一定是跟他到云南去了。”
“没有。”翠班主的腰子离开了白副司长的手,再提起茶壶续上茶,说,“蔡将军是一人去的云南。”
白副司长猛地站起来,对着翠班主大声说:“这姑娘在哪里,你给我叫出来,蔡将军一夜花多少钱,我出双倍!”
“好样的!”翠班主赞道,“可惜,这姑娘回东北老家去了。”
“噢!”白副司长扫兴地坐了下来。
“不着急,白老爷。”翠班主笑吟吟地说,“还有个姑娘比那个姑娘更漂亮,他的主顾也有名。”
“谁?”白副司长又来了兴头。
“就是通缉令中那个头号祸首杨度。”与刚才一口一声“蔡将军”的神态大不一样,翠班主的口气里明显地带着鄙夷。
“是杨度那个家伙。”白副司长轻蔑地说,“他现在完蛋了,他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还在北京吗?”
“姑娘名叫富金,曾经是我们云吉班里的头号红牌。她现在虽在北京,但白老爷你却见不到她了。”
“为何?”
“杨度将她赎出去了。”翠班主扭了扭屁股,在白副司长的对面坐下。“不过富金还没有跟班子里具结,杨度还欠了一半的银元哩!”
见还有希望,白副司长的血冲上了脑门,瞪起眼睛问:“富金的赎金多少钱?”
“四十万。杨度只交了二十万。”翠班主把话点明,“富金其实还不是他的人。”
漂亮的***,白副司长已经玩得不少了,但这样有名气的***还没玩过。白副司长心里明白,他虽有钱,但名却没有。京师里有名的人儿多啦,谁知道他一个礼俗司的副司长,何不借名***的名声来出名?今后京师官场商场上,人们准会议论杨度曾经相好的***现在归了内务部礼俗司的白副司长!如此,我白某人岂不就是人人尽知个个皆晓的大名人了!想到这里,白副司长兴奋极了。他一把抓起翠班主胖乎乎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就照刚才说的价翻一倍,杨度用四十万元赎出的富金姑娘,我出八十万买下。麻烦你,三天之内把手续办好。三天后,我一手交钱,你一手交人。”
“好!说话算数!”翠班主真是喜出望外。
“老子说话还有不算数的?三天之后我不交八十万银元,你把我的‘白’字倒写起!”白副司长站起来,色眼迷迷地望着翠班主,“若是三天之后你不交人,那就对不起,你翠班主今后就得白白地陪老子睡觉,老子一个钱也不把!”
说罢,甩手走出了云吉班。
翠班主略微打扮下,拿起一块丝手帕捏在手里,兴冲冲地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向馆娃胡同奔去。
富金这段时期,日子过得又冷寂又难受。洪宪皇朝破灭了,晳子的前途也给毁了。晳子再也没有过去的风流豪放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这两个月来,他干脆连门都不登了。起先,富金很恨小凤仙和蔡锷,认为晳子是上了他们的当,到后来,她对晳子也有了怨气。
这怨气,首先来自于对孤寂的难耐。长年的妓院生活,使富金习惯于笙乐歌舞灯红酒绿,一旦冷清,她就不舒服。刚从云吉班里出来时,杨度常常带她赴宴看戏,晚上陪着她,听她弹琴唱曲。那时她觉得还不错。但后来她经常独守空房,便越来越对杨度不满了。她怨他太把事业功利看得重了,把情意看得太轻。她时常想:人生在世,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为什么不抓紧青壮年时期好好享受呢?吃喝玩乐是享受,男欢女爱是享受,心气平和地在家里呆着也是一种享受呀。她最怨晳子的就在这里,事业失败了,官位丢了,到外面酒宴歌舞不行了,难道不可以在家里读书写字,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吗?为什么新朝宰相做不成了,就非要这样丧魂失魄似地厌弃一切呢?
她由此想到,晳子其实并非真心爱她,她住的这间房子其实并不是他的家。他缩在槐安胡同里,生活在他的妻妾儿女身边。槐安胡同,才真正是他的家。
富金猛然醒过来了,她其实不过是他的玩物。在他功名得意的时候,他需要她陪着玩乐,为他的生活增加色彩;当他失意的时候,也就失去对她的情绪,她也就理所当然地被他抛弃了。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必要死守着他呢?前几天,富金看到报上登载的通缉令,知道杨度不久就要被抓坐班房了,今后不但无人陪伴,就连吃饭穿衣的钱也断了来源。房东已经来催过几次,要付房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就在这时,翠班主来到了馆娃胡同,给富金提起了白副司长。一个劲地夸白老爷有地位,有名望,家里堆着金山银山,人又长得英俊懂风情。若是跟着他,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不尽。富金犹豫片刻后同意了。
三天后,翠班主将白副司长带到馆娃胡同。白副司长从头到脚装扮一新。富金见他虽没有晳子的倜傥潇洒,却高挑健壮,年纪也不大,比起许多嫖客来还要强几分,心里已自满意了。翠班主向白副司长夸奖富姑娘爱好高雅,喜欢临帖写字,还说起杨度用三万元买《韮花帖》送给她做见面礼的事。白副司长当场拿出一张十万银票来送给富金,说这是见面礼,日后还送你几十万做私房钱。又说爱临帖那更好办,乾清宫三希堂里堆满了乾隆爷生前喜爱的宝帖,过些日子带你去看,只要你喜欢,我都有法子弄出来送给你。这种通天本事,令富金大为惊讶。白副司长随即拿出八十万银票交给翠班主。就这样,富金归了白副司长,当夜他就宿在馆娃胡同了。
接连三天,白副司长为此广宴宾客。对所有的来宾,他都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新娶的如夫人,就是过去杨度宠爱的云吉班头号红牌姑娘。来宾们便立即对这位白副司长另眼相看,称赞他艳福齐天。富金得知后,心里却泛起一阵隐痛。
富金毕竟真心爱过晳子,与他有过几个月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今天,当看到晳子满脸忧郁地来到馆娃胡同时,富金的内心里有着深深的歉疚。她以加倍的柔情和晳子说着话,关心地询问他的身体和心情,劝他想开点。又特意问到他的家人,从李氏老太太一直问到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尤其对黄氏和亦竹更问得细致。杨度心里很奇怪,过去富金从不问起他的家人,对于他的妻妾更是绝口不提。杨度知道这是女人与天俱来的妒心的原故,所以他也小心翼翼地不在富金的面前说起他的妻儿。然而今天,富金主动地说起这些事,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果然,富金终于说到了正题。
“晳子,看到报上的通缉令后,我心里很难受。你一直不到我这里来,我还以为你被政府抓起来了。翠妈妈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说杨老爷坐牢去了,家产都要被查抄,亏欠云吉班的二十万看样子是还不了啦。原先以为这二十万是绝对少不了的,所以她把新起的房子规模弄得很大。现在房子起好了,欠了很多钱,就等着这笔钱来还债。翠妈妈心里很着急,内务部的白副司长自愿拿出二十万来补这个亏空。翠妈妈感激他,要我在你坐班房的这两年陪陪他。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只好答应。晳子,请你宽恕我,待你出了牢房后我再陪你。”
富金这番话,完全是翠班主编出来教给她的。她觉得用这样的话哄哄晳子,总比直说要好点,晳子听了也不会太难受。说完后,富金心里一阵悲伤,抽抽泣泣地哭起来。
杨度听了这话,惊愕得半天做不了声。真正是祸不单行,一个人倒起楣来,怎么就这样灾难接踵而来?连一个用重金赎出来的妓女都保不住了,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一时间,杨度仿佛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上下一丝气力都没有了。他将双臂支在桌面上托住腮巴,勉强使自己没有倒下去。
富金见状,哭得更伤心了,良心责备她不应该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
突然间,杨度大梦初醒。富金算是自己的什么人呢?她本是袁克定在八大胡同里结识的妓女,由袁转而介绍给自己的。说是赎出来的嘛,四十万只交了二十万,也没有跟云吉班具结。自己既然交不出那二十万,别人代出了,她陪那人也说得过去。好比说去店铺买东西吧,带的钱不够,别人钱多,那就只得归别人,有什么值得特别难受的呢?
“富金,不要哭了,我不怪你。”
就在一边哭的时候,富金心里也在一边自我宽慰:这都是翠妈妈的安排,我能有什么法子呢?白副司长出得起钱,我也只得归他了。
“晳子,翠妈妈说,叫那个白副司长出四十万,把你那二十万还给你。”
进了鸨母手中的钱,好比送给猫嘴里的鱼,还有出来的吗?何况那钱本是筹安会的公款,从翠班主手里再拿出来,必定会弄得满城风雨,到时还是会被没收。杨度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富金也知道那二十万翠妈妈是绝对不肯拿出来的,于是说:“那副《韮花帖》我还给你吧,你去把那三万元换回来。”
那副《韮花帖》早已被蓝翰林的后人证实为赝品,还值得三万元吗?何况那小子也早已无影无踪,上哪儿找他去?杨度又苦笑了一下,说:“送给你的东西哪有退还的理,留下做个纪念吧!”
富金心里充满了感激,自思这的确是个男子汉,可惜不该栽了跟斗,有心留他再住一夜,又怕白副司长来了不依,便说:“晳子,我到厨房去炒两个菜,陪你喝几杯酒,再唱两个好听的曲子给你听吧!”
猛地,杨度想起了宋代范成大赠妾给姜夔的故事来。有一次,著名词人姜夔将他自制的最为得意的两首歌词《暗香》《疏影》送给时为参知政事的范成大。范成大读后很称赞,命侍妾小红依曲而唱,姜夔自己吹洞箫伴奏。小红歌喉清亮,婉转动听。姜夔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漂亮的小女子,竟然忘记吹箫了。范成大笑着说:“你这样喜欢她,老夫就送给你吧!”姜夔喜不自胜,连连磕头道谢,后来又作诗道:“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这段赠妾佳话久传文坛,被历代文人们津津乐道。落魄到了这种地步的杨度,还羡慕着当年范老宰相的风流豪举,心里想:我何不写它几首曲子来,让富金唱一唱,日后传出去,也是一段故事。宰相做不成了,且凑个赠妾曲,让后人将它与范老宰相赠小红的佳话相提并论,也算得上一种风光。
想到这里,杨度强压住心底深处的失落之痛,对富金说:“酒倒不必喝了,老歌子也不要唱了。你去化化装,打扮得漂亮些,我在这里写几支新歌子,一会儿你唱给我听。我们好来好去,就这样分手吧!”
富金听后,心里又涌出一丝悲酸,点点头说:“好吧!”
厅堂里,杨度铺纸蘸墨,托腮凝思,酸辣苦甜,千百种情感一齐涌上心头,写写停停,停停写写。
卧房里,富金在换衣梳头,描眉敷粉。她知道今天是与晳子的最后一次聚会了,她要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唱得甜甜润润的,以此来酬谢晳子几个月来对她的疼爱,来略为弥补点自己的过错。
半个时辰后,杨度的歌词写好了,富金也装扮停当了。她捧出一把月琴,光彩鲜亮地坐在杨度的对面,看了看歌词后,她挑了一个最为哀婉缠绵的调子配上。
“唱吧,富金,人生能有几回欢乐,咱们来个欢乐而别吧!”杨度硬起喉咙说着,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
富金满眼泪水,轻轻地点点头。随着一阵柔软的琴声响过,馆娃胡同宅院里飘起了富金绕梁不绝的歌声:
生长姑苏字小红,每歌红豆怨无穷。
落花自与枝头别,不任花枝只任风。
杨度端起茶杯,注目望着富金,眼前唱曲的,正是又一个传名千载的姑苏小红。富姑娘,宽心去吧,恶风吹来,一朵娇娇小小的花朵还能抵挡得住吗?
折花随意种雕阑,蓦地秋风起暮寒。
不信兴亡家国事,果然红粉尽相关。
过去读《长恨歌》,读《桃花扇》,多少次为红粉与国家之间的奇异相关而感慨唏嘘,想不到今日我杨晳子又为国乱香销添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啼罢无端说旧盟,旁人窥视浅深情。
莫因别后悲沦落,犹念天涯薄幸人。
杨度放下茶杯,想起当初与富金说过的话:有朝一日做了新朝的宰相,要仿效汉武帝为陈皇后金屋藏娇的故事,建一座既豪华又清幽的香巢。可而今,自己竟然与“沦落”“薄幸”联在一起了。世事风云变幻,人生祸福难测。唉!
合浦还珠事已难,飘蓬分离两悲酸。
此行记取烟波路,岁岁年年梦往还。
富金唱到这里,语声哽咽,泪流满面。她再也唱不下去了,丢掉月琴,扑到杨度的怀里,大声嚷道:“晳子,晳子,我们还有团聚的一天吗?”
杨度也禁不住流下泪水来。他抚摸着富金满是首饰的头发,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由庄入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