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从来没有想到会收到陈慕晴的辞职信。

当时夏末在办公室刚挂掉一通重要的电话，就看到陈慕晴在敲他的玻璃门。他示意她进来后，斜靠在办公桌上看着她。

“怎么，是不是几日不见，特别想我？”

他以为陈慕晴会一如既往地对他投来厌恶的眼神，不过这次没有。他得到的答案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夏总，这是我的辞职书。”陈慕晴说着将手中的信封交到夏末办公桌上。

夏末斜睨了一眼那个信封，看着陈慕晴无精打采的脸，笑笑：“啊，辞职啊，这很突然呀。你是厌烦我了吗？”

“不是的，夏总，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我发现自己并不太合适现的工作，和夏总一点关系都没有。”陈慕晴说完还赔了一个笑脸。她不能不赔笑脸，她还需要他同意她走，虽然她心里真的很厌恶他。

“慕晴，你这是要抛弃我了吗？”夏末盯着她的脸看，“我这个男朋友可还没有享受到女朋友的任务福利就要被抛弃了，好像不太公平哦。”

陈慕晴忍着心里的恶心讨笑：“夏总，还请你麻烦在辞职书上签个字。”

夏末却只盯着手中拿起的辞职书半晌不说话，他眼里的玩味让陈慕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夏末突然凑到她脸前，嘴角勾起：“慕晴呀，一定要走吗？是不是我忘了告诉你，我对你真的是越来越喜欢的了。我这几天出差看不到你，对你真的很是想念呢。”

“夏总，请你自重。”陈慕晴怒不敢言。

“我也很想自重，可是看到你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可怎么办哟。”夏末朝她挑了挑眉毛，“慕晴，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陈慕晴坚决地和夏末对视：“夏总，我已经下了决定了。”

夏末也不着急，他笑得很轻：“那要是我一定要你留下来呢？”

“我大不了不要这点工资了！”陈慕晴终于被夏末的态度逼急了，说完转身就离开。可是刚走到门前，夏末的声音又响起：“你不要工资我其实也没意见的，不过我记得慕晴你好像已经签了劳动合同了吧。那个合同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好像有这么一句：乙方毁约，要赔偿甲方十倍。我算一下呀……嗯，这样以来，你辛苦工作了这么多天，不但没有赚到钱，还要倒贴这么多，哎呀，真是……”

“你……”陈慕晴转身怒视着她。

“慕晴，不要这么生气地看着我嘛，这都怪法律呀，你看，连法律都不想你离开我。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陈慕晴一时语塞。她忽然觉得有点悲凉。夏末说得对，没有他的签字，她现在的行为的确是违法的，而且那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顾召南，心里一阵酸涩。

也许上天是故意这样惩罚她的吧，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有点想笑。

夏末顺着她的眼神，便看到玻璃门外的会议室里忙碌的顾召南，便已然猜到了陈慕晴执意要离开的大概。

他突然走到她身后，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啊，慕晴，你就是因为他才要离开的吧？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哦。别怕，你就留在这里，有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陈慕晴怔了怔，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夏末说得对，她要离开，确实是因为顾召南。那天在顾召南护着胡晓离开之后，她犹豫了几天，终于下定了这个决心。她知道她和顾召南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么，她还有什么勇气留在这里，每天面对他。

她刚想对夏末表示离开的坚定信心，嘴还没张开，却先听到他岔开话题。

“对了，顾董不是安排你和顾召南一起开展新项目，进展得如何啊？”

看着夏末轻松的样子，陈慕晴倒是有点不解。

顾召南以后要继承这里的事虽然没有公开说过，但明眼人应该能看出顾董的意思，况且那些小道消息他也不可能没听过。按常人思维，顾召南的到来对于夏末应该是最大的威胁，明明是他打下的业绩，等于要拱手让人。此时他最敌人的应该就是顾召南，他应该想方设法阻碍他，可是夏末却表现得丝毫没有危机感。

不过，即使他没有去阻止顾召南，顾召南的项目进展得也很不顺利。

顾召南本来就只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人，专业不对口不说，又丝毫没有职场经验，怎么可能立马能扛起这么大的责任，工作遇阻也是很正常的。

陈慕晴照实回答：“不是太好……”

“看吧，他也许只是工作压力太大才一时忽略了你，作为你的现任，我十分支持你在这里看着他壮大起来。我觉得，一个女人在身边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强大起来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你觉得呢慕晴——当然了，那个时候你肯定已经真正是我的人了。”

陈慕晴看着夏末玩味异常的眼神。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搞不懂他，她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想方设法地将她留下，她知道，如果他不签字，她似乎真的没办法离开。

想起这些，她轻轻地叹气，脑海里也变得一片空白。

陈慕晴觉得这几天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虽然最近她一直低头忙工作，但那些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眼神还是让她不用看就能感觉到。

陈慕晴到底还是没有成功离开。但是既然没有离开，她也打定主意离顾召南远一点，在公司里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顾召南，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事实上是她不敢再去看，她觉得她没有资格，她觉得在她面前他就是一个小丑。她没办法离开他的视线，只好以这样卑微的方式来给自己留一点尊严。她每天都忙到几乎废寝忘食，以为这样就可以没有精力再去在意顾召南。但她也同时发现大家似乎都很忙。夏末忙得每天有开不完的会，顾召南也一样。

这几天的会议全都高层在开，她注意到大家每次从会议室出来的表情都很沉重。但她搞不懂这和她有什么关系，直到连和她玩得最好的前台小美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偷偷坐到她身边。

“听说顾经理是你的前男友？”小美偷偷地凑到她耳边，像做贼一样。

陈慕晴愣愣地看着小美，她和顾召南的关系在公司里没有人知道，除了夏末一眼就看穿了，但她也从来没有在许明面前承认过。别人更别提会知道了。

陈慕晴矢口否认，假装漫不经心地套话：“不是啊，你怎么会这样想？”

“嘿嘿，你就别不承认了。你看顾经理的眼神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了。”小美吐了吐舌头，“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呀，作为你最好的战友我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和顾经理是因为什么分手的，都要再把他追回来啊。你知道吗？他很快就要继承公司了，马上他就是亿万富翁了，这么年轻还这么帅，你知道公司多少人羡慕你吗？”

现在陈慕晴总算知道为什么大家看她的眼神怪了，陈慕晴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继承是他的事，难道你以为我在这里就等着顾召南发达了再去抱他大腿？”

“难道你这不是你来公司的目的吗？”小美不可思议地看她。

“小美，你认为我是那种拜金的女人，所以才死皮赖脸地留在这？”

小美吐了吐舌头：“反正我是的。就是打算我也不会放手的。而且你知道吗？顾董为了不生变故，现在夏总基本要被架空了……夏总可是公司最大的功臣啊，想想夏总真是可怜，就因为不是姓顾，白白努力的结果被别人拿去了。”说完，小美长叹一口气。

陈慕晴知道，小美暗恋夏末。不过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夏末这几天的表情似乎很沉重，不但没有去骚扰她，散会以后都还很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

原来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当然，夏末如何她并不关心，她只是忽然觉得顾召南自从离开她以后真是爱情事业双丰收，让她都有一种自己以前和他在一起一直阻挡他好远的错觉。

没等陈慕晴反应，小美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握紧拳头给她打气：“嗯，不管如何，一定要把顾经理追回来呀。我双手支持你。”

陈慕晴不说话。小美哪里又有知道，有些人，就算你付出整个生命，不是你的，你也没办法得到。

她知道，顾召南再好，都不再属于她。所以她只是回应给小美一个惨白无力的微笑。

那个下午，陈慕晴一直不在状态，她忽然觉得夏末如果真的被迫离开这里也不错，至少她也可以顺势解约，顾召南一定不像夏末一样，他一定巴不得她赶快离开他的视线。

但是她没想到，她错了。

下班的时候她收拾东西正要走，一个身影忽然就挡在了她面前。她抬头，那张熟悉的脸便映入她的眼帘。那一刻，陈慕晴有点恍惚，她不相信眼前站的人是顾召南。

小美刚好过来打算喊她一起下班的，看到顾召南立马抛给她一个“好好把握机会”的眼神便俏皮地离开。

陈慕晴小心翼翼地问：“顾经理有事吗？”

她喊他顾经理，陌生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张不开口。她心里不是没有些许的期待和激动，但强烈的自尊在时刻提醒她，不要再对眼前这个男人抱任何希望了。

她的心已经承受不起一丝一毫的伤痛，为了不再承受那丝伤痛，她也只得在他面前装得强大。

可是顾召南的语气却异常轻柔，他尴尬地看着陈慕晴：“这几天太忙，一直没机会给你道歉。那天，我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

顾召南的话一说完，陈慕晴忽然觉得握着包包的手有些轻颤。

这是顾召南离开她一个月来，唯一一次对她说的让她觉得好受的话。她甚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来回应他，以激动，还是以冷漠？

陈慕晴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顾召南说这些话的时候突然怔住。她愣了半晌才敢看他：“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我不想看到你每天都这么难过。”他的声音轻得像流水一样，好像那个和她暮暮朝朝守在一起、说话从来都是这般细声细语的顾召南又回来了一样。

陈慕晴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明明以为她和他已经陌生得可怕，他不说一声就回到了那个他忘不掉的女人身边，将她推得远远的，伤害了她，又伤害了她身边的朋友。她不是不渴望顾召南对她说这些话，她不是没想过现在糟糕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可是现在当他突然以这样的姿态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又完全不知所措。

从分开的那一刻她就处在被动的角色，除了面对顾召南给她的一切，她也早就别无选择，不管坏的，还是好的。

好在顾召南也没给她时间来面对这些，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手机上那个号码，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凝重，陈慕晴也看到了他的手机。

来电显示的是胡晓。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也许，根本就没必要再说什么吧。

顾召南拿着电话默默地转身离开，陈慕晴便怔在原地，心里一片空白。她看着顾召南的背影，忽然发觉，面对他的时候，她越来越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了。

陈慕晴不知道，在她怔住之前，在距离她十米之外，隔着一道玻璃墙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人也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夕阳正淹没在高楼之间，余晖透过玻璃落在他的脸上，这张年轻硬朗让那些女人看一眼就会着迷的脸，在夕阳的映衬下却显得异常落寞。他的眼睛随着玻璃上的光影移动，藏在瞳孔里的那份孤独，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一直都憎恨孤独这个东西，从他记事开始，孤独便一直纠缠着他，他厌恶它，却发现从来都没有办法抛弃它。

那时候，他刚刚被领进有许多像他一样大的地方，等他长大些才知道，那个地方叫孤儿院。在孤儿院里，所有的小朋友都过得好像很快乐，有食物，有玩伴，他们能做的就是安静地长大。

除了他。

他拒绝和人玩，也从来不说话。在别人玩耍的时候，他总是一个缩在角落里玩那把他来的时候随身来的玩具枪。那是他唯一的行李。刚开始的时候，会有小朋友去邀请他一起玩，也有小男生会和他蹲在一起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想摸摸他手中的玩具枪，可是最后都被他冷冷的眼神吓哭了。

他相信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只是暂时在这里寄住，他的家人很快就会来接回去的，可是他等了很多年，都没有等到。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肯定他有家人。他甚至都不记得是谁带他来这里的，那个人的脸在他的脑海里早已模糊不清。他唯一记得的东西就是他手中的玩具枪，他知道，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

深夜的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望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他才开始体会到孤独的滋味，让人绝望到死。他知道，他被彻底的遗弃在黑暗中，再也不会有人会带他离开。

他厌恶这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他谁也指望不了，唯一能带他离开的，只有他自己。

唯有他自己。

他不再抱有虚无的幻想，那幻想出来的美好让他觉得恶心。

他开始变得好强。

在孤儿院，他事事都抢第一。他吃饭最快，跑得最快，读书最好，他变成了宠儿，除了他依旧不爱说话。但是他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要离开这里。

年幼的他，甚至还没有生存能力，他就迫切地想离开那里。在这里会让他感到窒息，所以他要离开。

鉴于他的改变，那些不敢和他触摸的小朋友又开始想靠近他。那位一直想摸摸他的玩具枪的小朋友又靠近他，这次他还没有被他冷冷的眼神吓哭，事实上他还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摸了摸那把枪。摸完以后还冲他露出得逞的微笑。

可是后来，那位小朋友，漂亮的脸上多了一道永远都没办法磨平的刀疤。

事实上，他不止如此。他甚至看到别的小朋友笑得很开心的时候，心里也会特别厌恶。如果有人因为得到一块蛋糕开心，他就会冲上去将他的蛋糕打翻，狠狠地踩在脚下，直到他难过得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人哭起来的时候，他的嘴角才会勾起一丝微笑。

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他们没资格微笑。

他越来越厌恶看到别人微笑，那些美好在他眼里变得可耻，每每看到，他便想毁掉。

他身边的小朋友都把他当成一个怪物。可是他不在乎，看到他们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神，他反而得意。

长大以后，他变得越来越好看，靠着他的努力，他终于离开了他迫切想离开的孤儿院。靠自己的聪明，他边打工边读书。他很拼命，成绩总是拿最好的。而且再没有抵触别人靠近他。事实上，他交了很多朋友，还有很多女朋友，但他却总是过不多久便狠狠地将她们抛弃。他知道那些人靠近他，不过因为他的成绩好，长得好看。他喜欢看到那些人哭着哀求他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在心里冷冷地发出的嘲笑。他们越难受，他心里得到的满足感越多。

也是那个时候，他懂得能力越大，可以毁掉的东西就越多。他享受让别人绝望的感觉，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地往上爬。他用了很少的时间便爬到同龄人只能仰望的地位。别人总以为他这样拼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其实他不过是不想再轻易被人遗弃。

自己越强，便越有机会抛弃别人。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不管他站得多高，他从来没有摆脱年少时跟随着他的那份孤独。他越来越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甚至越是站得高，看到别人活得美好时，他的心里越是憎恶。

站在再高有什么用，那些根本不如他的人，还是一样轻易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他，永远都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

于这些在别人看来只能仰望的地位，他也变得不在乎。甚至他也不介意失去。所以，不管为了这间公司他付出多少心酸，失去它，他一点都不介意。他介意的是，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别人眼中的那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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