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阿姨的安排下，刘公达终于又和老头子见面了。

康阿姨一直积极地为刘公达的古都影视公司拉赞助。刘公达甚至觉得，康阿姨的话，比老头子的话都管用。老头子毕竟有老头子的顾虑，他每说一句话，都是经过再三思量。老头子说出的话绝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他总是用商量的口气对下属说：小陈呀，这事你看呢？

王厂长，这事你看这样办好不好？

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对这些小什么来说，就是命令。因为老头子是省委书记，他们不能不听省委书记的。

这种拉赞助的事，老头子永远不会开口，康阿姨做这一切时，像是毫无顾忌，总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她说：张总经理，咱们古城是个大地方，文化不振兴怎么行，现在古都影视公司遇到了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忙，就算为古城的文化事业添一把柴吧，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她说：赞助多少无所谓，怎么着也算为古城文化事业出力了，连我这个老太婆都在为古城的文化奔走，你们是大企业，怎么着也得表示点意思。

康阿姨为古都影视公司每拉到一笔赞助，刘公达都要给她一个存折。康阿姨刚开始还推托一下，后来就不说什么了，刘公达再把存折放在她面前时，她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很温暖地说：小刘哇，你很能干，老头子和我都知道。但也别太玩命了，几天没见，你又瘦了，是不是又熬夜了？

刘公达听了康阿姨的话，心里就温暖，喉头竟有几分哽咽，没有几个人对他这么关心和爱抚了。赞助有了，可还没：有合适的剧本，他就把难处跟康阿姨说了。

什么事都难不倒康阿姨，她没自在美国住，思路很开阔。她思量一下说：可以和电视台合作嘛，制作的节目，电视台总是要播放的。

有康阿姨穿针引线，电视台把一个电视专题片的制作计划交到了刘公达手上。专题片很快制作完成，又很快在电视台播放了。那些赞助单位的名字，自然也长长地署在片尾。康阿姨一块石头落了地，刘公达也松了一口气，除去制作费，公司还剩下一笔可观的数目。

那天，康阿姨打电话叫刘公达到家里来一趟，刘公达从康阿姨的语气里听出了些什么，心情就很激动。他在那个周末走进田园路甲五号，心里竟有几分忐忑，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从给老头子当秘书那天起，他差不多就把田园路甲五号当成了自己的家，说话办事也是家庭成员的口吻。老头子疏远他以后，他便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他进门时，老头子正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康阿姨端了一盆水，坐在沙发上烫脚，一旁还放着一个盛开水的壶，康阿姨不时地把更热些的水倒进脚盆里，一副很受用的神情。

老头子见他进来，抬了抬头，仍然很随便地说：小刘来了，坐吧。

他就挨着康阿姨坐下了。他清楚老头子的习惯，如果没有什么大事，他总要雷打不动地看新闻联播。这时，便和康阿姨说些天气之类的话，还弯下腰不时地帮康阿姨加热水。康阿姨说：小刘哇，到家里就随便些，这么多年了，我和老头子一直把你当成自家人。

刘公达这才觉出，自己的头上都流汗了，其实屋里并不热，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使他流汗。他听了康阿姨的话，心里也热了，嘴里说：

那是，那是，都这么多年了，我早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了。

后来，他为康阿姨倒了洗脚水，又把那只空壶提走。

新闻联播终于完了，天气预报也完了。老头子转过头说：

小刘哇，听说最近你们公司挺有起色嘛，拍了几十集专题片，前几日电视台播了，我看反响还不错嘛。朱青负责抓的那四十集喜剧片，听说也快播了，你们这阵子的工作很有成就哇！

刘公达就谦虚地笑了，他不知说什么好。好久没有和老头子这么面对面地坐着了，他竟有了几分生疏感，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老头子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用微笑来表达了。

老头子又说：中央各部委的改革成功地完成了，刚才没听电视上说吗，下一步就轮到咱们各省市了，这是件大事。你们古都影视公司是政府编制，也要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呀。

刘公达知道，又一次机会来了。当初他到影视公司是为了解决副厅级问题，然后一步步走上去。没想到在公司竟遇到了这么多他料想不到的事情，最困难的时候，他几乎看不到未来和希望。现在突然峰回路转，他又依稀地看到了前途上的曙光。

现在老头子对他说这些话，无疑是一种施舍了。他不能再失去机会，前方的路有许多条，就看他怎么走了。

那天，他又一次推开了大师家的门。大师坐在客厅里，大热的天，却披了个被子在吃方便面。

屋内的一切，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以前一走进大师的客厅，便能闻到墨香，让人肃然产生一种敬畏和亲切。现在这里到处落满了灰尘。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大师从碗边抬起头，看了他半晌，竟没能认出他来，哑着嗓子说：你是谁呀？

他坐在大师的面前，失望地看着大师，他曾无数次地坐在大师面前，大师是他每一步前进的见证人。以前的大师是哲人，预言家，他在这里坐一坐，听大师为他指点迷津，道破天机。现在大师却认不出他来了。

大师放下碗就说：吵死人了！吵死人了！说着说着，头一歪竟睡着了，而且打起了鼾。刘公达坐在大师面前望着他。终于。他离开了大师，走出小院，替大师关好了门。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大师的小院，眼里竟流出了两行泪水。不知是为大师，还是为自己，他的心里空落无依。

他想，该为大师做点什么了。他开着车向教委驶去，教委办公室主任是他大学时的同学，关系还算不错。

没多久，大师被送进了老年公寓。又不久，大师那个小院终于被推土机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