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志宏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本章字节:6766字
岚回到家便扑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听声音像是稍微小了些。但一想到坐在破沙发上覆盖着冰箱硬纸板的将军大人的尸体,我的心就往外冒凉气。我想象不出假如现在是我坐在那里会是怎样的情形,死也罢活也罢,我都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凄风苦雨的院子里。
岚背朝我昏昏睡去。我关上床头灯,挨着岚躺下。刚要睡着,迷迷糊糊的,岚忽然大喊一声,腾地坐起身来。
“爸,你别走!”她瞪着眼睛,手向客厅伸着。
“岚,你在说什么?”我爬起来问。
“树袋熊,快帮我拦住他,别让我爸走!”她的手直直地指向客厅。
客厅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岚,醒醒,这是在家里。”我大声唤她。
她急得几乎要跳起,两只手用力拍打着被子。
“他走了!他走了!他还朝我笑哪!你干吗不拦住他呀,你!”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醒醒吧,岚!你在做梦——这是梦!”我用力把她摇醒。
我打开床头灯。披头散发的岚愣怔怔地望着我,只穿着胸罩的胸脯剧烈起伏,鼻孔中咝咝地喘着气。我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潮湿而凌乱的长发。
“你做梦了。刚才你做了一个梦。这只是梦。”我说。
“不是梦!”岚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我爸找我告别来了。我告诉了他健身房的事,他高兴地笑了。他说他要走了。他说他看见你待我挺好的,他放心了。他让我好好跟你过,别吵架,有事两人商量着来。他说不管穷还是富,做人要有骨气。他还说他跟居委会说好了,丧事由居委会来办。骨灰就埋在我的墓地上边不远,挺好找的……”
“那你应当听你爸的话,”我说,“老人是笑着走的,这比什么都强。他让你跟我好好过,就是希望你幸福地活着,你应当遂了老人的心愿。明天我去一趟居委会,打听清楚情况,咱俩去送送他老人家。接着睡一会儿吧,天就要亮了。”
岚躺在我的怀里渐渐睡着了。我关了床头灯,闭上了眼睛。雨大概是停了,一点雨声也听不见。在没有雨声的黎明前的宁静中,我终于睡了过去。
早晨明晃晃的阳光把我刺醒。我发现岚不在床上,赶紧穿衣来到客厅,见她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沉思。小东西安静地卧在她的身旁,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见我进来,小东西厌恶地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我和岚下楼来到小区门口。
将军大人已经不在了。帆布沙发翻倒在地,冰箱硬纸板和塑料袋丢弃在一旁。
两只麻雀跳来跳去,啄食着将军大人掉落的食物残渣。地上仍然湿漉漉的,几个小小的水洼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大门口行人和车辆进进出出。这是个美好的早晨,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每个人的脸上都漾出春日里生机勃勃的喜气。
岚弯腰拾起将军大人的雀巢咖啡玻璃瓶,倒掉里面剩下的茶水,小心地擦去瓶底的污泥。
岚什么话也没说。我和她走进一家早点铺,要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她把雀巢咖啡玻璃瓶放在餐桌上,边喝粥边默默地端详。瓶子里有一层厚厚的茶锈,还可看见几片没有倒净的茶叶。
“留着吧,做个纪念。”我说。
“嗯。”她点点头。
我看见,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她用衣袖擦了擦,冲我笑了。
“我不难过,真的!”她抽咽地笑着说。
“一会儿咱俩去趟居委会,把情况问清楚。”我说。
“不!”她说,“你去居委会,我去健身房。”
“这样也好。”我想了想说。
从早点铺出来,我把岚送到十字路口。她走到斑马线上又返身折回,拉着我的胳膊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我问。
“我和我爸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她低下头说,“他是笑着走的。我希望这是我保留的最后的记忆。”
“我明白。”我说。
“情况问清楚了,给我打电话。”
“放心。”
岚向马路对面走去,我看着她消失在甘心口大街的人流中。
我的桑塔纳又被堵在院子里,整栋楼逐层喊了一遍,也没找到车主。直到下午,我才开车去了居委会。
一位又白又胖的大妈告诉我,尸体已经烧了,穿的是绅士牌西服和富贵鸟牌皮鞋。当地有“铺金盖银”的习俗,火化时要铺黄褥子盖白布单子。胖大妈说,翻遍了老爷子的家也没找到黄褥子,最后还是从街道秧歌队借来一块黄绸子垫在了老爷子的屁股底下。
“唉!”胖大妈叹了一口气,“真是挺惨的,女儿刚被车轧死,老爷子又是这么个死法。一个好端端的家,说没就没了。你说,他又不缺钱,肇事车主刚赔了他18万,他还去收破烂,这是何苦呢?这下可好,整个的家和那18万,都得当做无主财产上缴国家。”
胖大妈问我是老爷子的什么人。我说我是他女儿的男朋友。胖大妈翻着眼皮看我,夸我懂事明理,说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她说,老爷子是好人,就是不能“与时俱进”。“人啊,”她说,“有时就得认命,不能和时代抗着来。要不是组织帮忙,他绝户老头,就得臭在那个沙发上。我还往他嘴里塞了个茶叶包呢,真正的好茶叶,是专为招待上级领导预备的顶级龙井!”
我对居委会的顶级龙井表示感谢。
“老爷子真行,”胖大妈说,“可能是预感到寿数到了,先给自己买好了墓地,和他女儿挨着,爷俩到那儿就伴儿去了。要不说他是个好人呢,就是死,也不给组织添麻烦。”
这时,居委会大院里传来喧天的锣鼓声。
我问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
“那是街道秧歌队在排练呢!”胖大妈笑着说,“11号不是甘心口大街那家叫什么巴克的健身中心重新开张吗?人家大老板出了大价钱,请咱们这帮老头儿老太太去给热热场子!”
走出居委会,在街道秧歌队的鼓乐声中,我给岚打电话。告诉她将军大人的后事已经料理完毕,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衣服,走时铺金盖银,嘴里含着顶级龙井茶叶包。
“含茶叶包干吗?”她的喊声伴随着刺耳的电钻声。
“这是土葬时留下的风俗!”我也大声喊起来,“富人含玉蝉,穷人含茶叶包!”
开车返回。路上走走停停,让人心中烦躁。我甚至羡慕起将军大人来。他现在的居所,应当是安静的,没有秧歌队的锣鼓,没有电钻,没有汽车喇叭声。我不想去找岚,我帮不上忙,还得忍受噪音的折磨,特别是装修的气味,我的鼻子使我比一般人更为痛苦。
跟着前边的车,像乌龟似的爬过了中央铁桥。
向东行驶的车辆渐少,沿着青羊河一直开到分水闸。
站在分水闸石壁下,看着一个月前岚睡过的草窝,感觉就像在做梦。草窝中已有新草长出,嫩绿嫩绿的。细长腿的蜘蛛在草叶上爬,春雨滋润过的堤坡泛出泥土的芬芳。我坐在堤坡上望着河水发呆,让自己融于这恬静的大自然中。这种感觉真好,仿佛化成了轻飘飘的云,忘却了自身的存在。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手机铃响起。
是森林人打来的电话。
“老弟,”森林人说,“全都谈妥了。请柬发了几百份,全都挺给面子的,光黄经理就认购了20张贵宾卡。看来一次性收回转让费不成问题。现在只差巫马岚跟我去一趟工商局,只要在公司变更文件上签个字,她就是大老板了。”
我说巫马岚在巴克健身中心。他说他马上开车去接她。他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就不去了,一切拜托他了。他说请我放心,他跟工商和税务的朋友中午刚在麒麟饭店喝过人头马路易十三。我没问在电视上看见他和小米在一起的事。何必问,小米和谁在一起,与我无关。
挂断电话我吸了支烟。
我仿佛看见这样一幅情景:在街道秧歌队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将军大人穿着绅士牌西服和富贵鸟牌皮鞋,屁股底下垫着黄绸子、身上盖着白布单子、嘴里含着顶级龙井茶叶包,缓缓地进入了烈火熊熊的火化炉。
这个世界也真怪,怪得让人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就不说,世界上的一切最终都会化为轻飘飘的云。
吸完烟我继续坐在河堤上发呆,直到红日西坠,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