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里奥·普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8766字
他又回想了一会儿特丽莎·肯尼迪,甜美的笑脸,白嫩脖颈发出的紫罗兰香气,他想到她的身体被红色血晕包围的情景。他又想,愿阿萨兹勒保佑她,和她一起从金色天堂中扑向这沙漠,永远留在那里。他的头脑***现了她身体的最后一幅画面,她那条肥肥大大的白色宽松裤堆叠在她的腿肚子周围,露出穿凉鞋的双脚。烈日下火热的气浪包裹着飞机,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现在,他想,我就是阿萨兹勒。
华盛顿
周三,黎明尚未来到。肯尼迪总统噩梦连连,耳边总听到巨大的人群在痛苦哀号。睡梦中,他突然被杰弗逊摇醒。奇怪的是,虽然他已经醒了,仍然可以听到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透过白宫的围墙,从四面八方传来。
杰弗逊今天也有些异样——他不再是往日那个冲泡热巧克力、刷掉衣服浮灰的恭敬仆人,反而面容僵硬,浑身紧张,似乎准备迎接什么可怕的灾难。他一遍遍地说:“总统先生,醒醒,醒醒啊。”
肯尼迪已经醒了,他问:“外边怎么这么吵?”
整间卧室都被枝形吊灯的光照亮了,一群人站在杰弗逊身后。总统认出了白宫的医生,也就是那位海军准尉,负责“核弹足球”的事件,以及尤金·戴兹、阿瑟·威克斯和克里斯蒂安·克里。他觉得杰弗逊几乎是把自己从床上抬下来,放到了地上,然后迅速给他套上浴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腿直发软,还是杰弗逊在旁边扶住了他。
所有的人都似乎遭了雷击一般,个个脸色煞白,双眼圆睁,目光呆滞。肯尼迪站在那里,惊异地看着大家,突然觉得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一下子涌向自己。刹那间,这种恐惧就渗透了他的全身,像毒药一般让他瞬间就失去了视力和听力。海军军官打开黑色的手提包,拿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针管,但是肯尼迪说:“不用。”他一个个地打量着其他人,但是他们都不吭声。他试探着问道:“我没事,克里斯,我知道他会这么干的,他杀了特丽莎,是不是?”然后等着克里斯蒂安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告诉他是别的事情,比如什么自然灾害、核电站爆炸、某个州长猝死、波斯湾的战舰沉没,或者灾难性的地震、洪水、火灾、瘟疫,等等,任何其他的事情。但是克里斯蒂安面色苍白地答道:“是的。”
肯尼迪感到似乎有什么慢性疾病,一场潜伏已久的高烧,一下子把自己击垮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然后意识到克里斯蒂安就站在旁边,似乎要挡住房间里其他人的视线,因为自己已经满脸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着,房间里所有人好像都围拢过来,医生把针头推入自己的手臂,杰弗逊和克里斯蒂安把他的身体放低,让他躺到床上。
他们等待着弗朗西斯·肯尼迪从晕厥中清醒过来。最终,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接着便向众人发布各项指示:要启动必要的工作部门,要建立和国会领导人之间的联络机制,要清空街道和白宫周围的人群,最后还要谢绝所有媒体采访。他说将要在早上七点会见他们。
黎明破晓前,肯尼迪让所有人都离开。杰弗逊照常用托盘送来热巧克力和饼干。“我就在门外,”杰弗逊说,“每半个小时,我会跟您确认一下是否一切都好,总统先生。”肯尼迪点点头,杰弗逊离开了房间。
肯尼迪关掉了所有的灯。天将亮,房间里灰蒙蒙的,他强迫自己清醒地思考。他的哀痛是这一打击的必然结果,也是敌人精心算计好的,因此要努力抑制这哀痛。他看着那些椭圆形长窗,跟往常一样,他又一次想起窗玻璃都是特制的,不仅防弹,而且能让他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他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宫的大院子,远处的楼宇,都在特工人员的监视下,公园还配备了特殊的探照灯和巡逻警犬。他自己总是安全的,克里斯蒂安确实没有食言,但是已经不可能再保证特丽莎的安全了。
全完了,她已经死了。第一波悲痛的浪潮过去之后,肯尼迪很奇怪自己怎么能保持平静。难道是因为妻子去世之后,女儿坚持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她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住在白宫,是因为她对两党来说都偏于左派,所以算是肯尼迪的政敌吗?还是因为他根本不够爱女儿?
他忍不住为自己开脱。他爱特丽莎,而她已经死了,但是死亡带来的震撼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过去几天他心里一直在为她的死讯做准备。肯尼迪家族深藏在潜意识中的一种敏锐的偏执,早已经给他发出了不祥的信号。
世界上超级大国首脑的女儿乘坐的飞机遭到劫持,这件事和教皇遇刺之间是有联系的。他们迟迟不肯开出条件,就是要等到刺客在美国自投罗网,然后他们再故意提出释放教皇刺客这一傲慢无礼的要求。
靠着超强的意志力,弗朗西斯·肯尼迪摒除了心中一切个人情感,希望能理清一条思路。其实一切都很简单:一位教皇和一个年轻姑娘失去了生命。客观来看,这个结果从世界范围来说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宗教领导人可以重新任命,人们将怀着温柔而遗憾的心情悼念年轻的姑娘。可是,还不只如此。全世界的人都会鄙视美国及其领导人;他还会继续遭遇不可预见的袭击。权威力量一旦被羞辱,就很难维持原有秩序;权威力量被嘲弄,被打败,就不能指望它再次聚集原有的文明力量。他又如何能保卫美国的权威呢?
卧室的门打开了,大厅里的灯光倾泻进来,但是初升太阳的霞光染红了卧室,淹没了灯光。杰弗逊换了衬衫和外套,推着早餐桌进来,帮他准备好早餐。他征询似的看了肯尼迪一眼,好像问自己是否需要留下,然后还是走了出去。
肯尼迪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泪,突然反应过来这其实是无能的泪水。他再次明白自己已经不觉得哀痛,怎么会这样?接着,他很清楚地感觉到热血冲头,带着一腔愤怒,这愤怒甚至朝向他的班底,因为他们辜负了他的信任。这种愤怒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甚至还非常蔑视这种情感。他试图压制这种愤怒。
倒过来一想,那些幕僚都曾想办法安慰过他。克里斯蒂安对他表示过私人的关心,那归结于他们多年来的友谊。克里斯蒂安拥抱了他,还扶他躺上床。奥德布拉德·格雷向来是冷冰冰的,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刚才他紧紧地扶着他的双肩,悄声说:“我很难过,我真是难过极了。”阿瑟·威克斯和尤金·戴兹一直都更矜持,但是他们都碰了碰他,并且喃喃对他说了些什么,虽然他没听清楚。而且肯尼迪注意到,幕僚长戴兹是最早离开他卧室的工作人员之一,为的是把白宫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安排妥当。威克斯和戴兹一起离开,作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主管,他经常要处理紧急事务,又或许,他害怕会听到一位沉浸于丧女之痛的父亲会下令实施什么疯狂的报复行动。
杰弗逊回来送早餐之前的那一会儿工夫,弗朗西斯·肯尼迪知道自己的生活将彻底改变,或许会失控。他尽量让自己在思考的时候排除愤怒的情绪。
他想起曾在战略会议上讨论过此类事件,他还想起了伊朗,想起伊拉克。
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几乎四十年前。当时他还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和杰克叔叔以及鲍比叔叔的孩子们一起在海尼斯港的沙滩上玩。两位高高瘦瘦、英俊潇洒的叔叔先跟他们玩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像神灵一样登上早已等待的直升机。孩提时的他最喜欢杰克叔叔,因为自己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有一次看到叔叔亲吻一个女人,然后带她进了卧室,一个小时以后又看见他们一同出来。他永远都忘不了杰克叔叔脸上的神情,特别幸福,就好像刚刚得到了一件难忘的礼物。叔叔和那个女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男孩就躲在门厅中一张桌子后面。在那个单纯年代,特工人员一般不用时刻贴身保护总统。
还有他童年时期经历的其他一些场景,都是权势带来的绚丽生动的画面。他的两位叔叔都被公众当成皇室成员那样对待,而那些公众比叔叔的年龄可大多了。杰克叔叔出来走到草坪上,音乐就此响起,所有目光都转向他们,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戛然而止,等待着叔叔开口。这两位叔叔风度翩翩、优雅得体地运用自己的权势。他们等待直升机降落时那么自信;他们被那些强壮的保镖围在当中,看起来多么安全;他们飞上天空时那么轻快,从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来时又那么气宇轩昂……
他们的笑容明亮灿烂,双眼中闪现出的学识和决断力如有神助,他们浑身上下都魅力四射。就是这样了不起的叔叔,竟然可以抽出时间来,和自己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这些孩子们一起玩,而且从不敷衍。他们就像神一般,和自己护佑的几个小小人类一起玩乐。后来,后来……
母亲哭泣着,和他一起看电视,是杰克叔叔的葬礼——运送遗体的炮架、没有骑手的马匹、几百万悲痛万分的民众;一起玩的堂弟因为向父亲的遗体敬礼而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还有鲍比叔叔和杰基婶婶。遇到有些镜头,妈妈就会把他搂在怀里:“不要看,不要看。”她的长发和不断滴下的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时,卧室门开了,一道黄光照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看见杰弗逊推着早餐桌进来,是重新做的早餐。肯尼迪平静地说:“把这个弄走,让我一个人待一小时,不要打扰我。”他以前很少这么严厉地说话,但是杰弗逊却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是,总统先生。”然后把餐桌推出去,关上房门。
阳光照进了卧室,却不足以带来温暖。但整个华盛顿的躁动气氛却闯进了房间。白宫各个大门外的街道上都停满了电视台的车,还有无数的汽车引擎轰轰作响,就像是无比巨大的一团昆虫嗡嗡振翅。飞机在头顶上来来去去,都是军用机——已经对民航飞机实行了空中管制。
他试图压抑心中汹涌而来的愤怒,那种嘴巴里发苦的感觉。原本应该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成就,现在却变成了最大的不幸。他当选总统,但是妻子却在他入主白宫之前病逝;他要建立大同美国的宏伟计划被国会破坏;而现在,为了自己的抱负和梦想,女儿竟然连命也搭了进去。一口酸水一下子涌到嘴里,他差点呕吐出来。他的身体中似乎充满毒素,让他四肢无力,仿佛只有怒气才能让他振作起来。此刻,他的大脑正发生变化,就像充上电一样,击退了身体的虚弱感。他现在浑身是劲,忍不住猛地伸出双臂,两个拳头紧紧钳住已经洒满阳光的窗户。
他有权力,他要运用这权力。他能够让敌人浑身颤抖,让他们的嘴巴里也盈满苦涩的酸水。那些造成他的生活和家庭悲剧的家伙,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他要把他们所有人,还有他们手中廉价的破枪,统统消灭。
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小心谨慎,不敢施展拳脚,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就好像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疾病痊愈,重新获得气力。他感到一阵欣喜,那是一种平静踏实的感觉,自从妻子去世,他就不曾有过这种感受了。他坐在床上,努力控制情绪,恢复谨慎理性的思考。他平心静气地重新思考了自己可以选择的每一种方案及其弊端。最后,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了,而且也考虑了必须防范的危险。女儿已经不在人世,哀伤刺痛了他的心,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