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召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00
|本章字节:5670字
一
我的坐在风车上的乡村呀
我的吸着旱烟袋的乡村呀
你说,我该怎样歌唱你呢?
曾是一片缠绕在
纺车手柄上的空间
你的遗产是一份
永远也无法饮尽的酸辛
我是一只鱼婴
诞生在你干涸的河床上
青砖祠堂门口的石狮子
它的比悬棺还要古老的眼光
是我吮吸的
第一口生命的乳汁
当母亲自己拿起剪刀
咔嚓一声,为我剪断脐带的一刹那
我甚至还没有学会哭就已经老了
生命的全部意义
在于一年一度的青山
青山下一年一度的饥饿
饥饿中一寸一寸的愁肠
通向秦时明月汉时关的
一寸一寸的隧道啊
藏在我的血肉里
谁又能把它抠走?
时间的肌肉,在我的乡村里
被捏成一支空竹,没有开花的时辰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成长着
把瘦在母亲眼中的童年
一块一块地掰开,投进门前那一口
涮洗马桶的池塘
二
现在,我走在乡村大道上
以杜甫还乡的方式
一杯一杯,饮着八十年代
明亮的阳光
这曾经是那个原野上
萧索地横着几个塆落的乡村吗?
这曾经是那个湖汊里
孤独地簪着几丛苇花的乡村吗?
走到那根苍藤下,不见了
去年在这里上吊的五月
琥珀样闪光的麦浪
用厚重的乡音告诉我
三十年来,是谁把它赶进遥远的记忆
现在,又是谁
把它放回到田野上
今年雨水正好
被乡长锁进抽屉的那些灵魂
纷纷都回到自己的家
它们用青色的语言互致问候
互相展览刚刚到手的墒情
每一位农夫都朝向自己的圣地
语录牌与大字报组成的青铜篱笆
再也无法阻挡
麦子和稻谷
奔向它们真正的主人
谷雨茶的清香,不再只是泡出一个
被杜鹃鸟唱得慵懒的黄昏
人们的干劲春笋一样疯长
哪怕以手当犁
也要把刚刚分到手的土地
耕成梦境
三
徜徉在重新有了姓氏的乡村
走在黄河北岸的驴道上
走在长江南岸的渔歌里
我真切地感到
被烙得满身伤疤的历史
哪一块叫烟
哪一块叫云
叫烟的烟在南国的蓑衣上
叫云的云在北国的长城顶
非烟非云的
则是一张膏药
贴在我常常化脓的诗心
瘦得如同水车龙骨的大乡村呀
白天佝偻在田里
夜里赤裸在床上的乡村呀
我是你养育的大手大脚的儿子
小时侯,我是聪明的傻瓜
长大了,我有点傻瓜的聪明
也许你从我青色的胎记中看出
我不是你期望的那种孝子
所以,如果我砍柴
你就用苍茫的山路叮嘱我
如果我裁秧
你就用吸血的蚂蟥叮嘱我:
孩子啊,你要记住
应该当一条没有舌头的鱼
可是,我的乡村母亲啊
你却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你不该让我听你的松涛
响在父亲咽气的时刻
你不该让我看绷在布机上的忧伤
怎样被织成布、缝成衣
让我穿上它,走进
六十年代的暴风雪
七十年代的地狱之门
一朵花不能忘记凋零的痛苦
电闪和雷鸣,也不能全都藏进
山的皱褶里
我的乡村母亲啊
你的那些暗夜的泪水
必然会流成我的灼热的仇恨
亦如你的粘在草秸上的微笑
像一把爱情的雕刀
刻下我的生命的年轮
四
把十亿农民
变成八十年代魔术师的
那个人
我把颂歌唱给你
如同我把颂歌唱给
一天怀孕三次的果树
千丈冰雪里
那一双烙痛寒光的脚印
你是一个专扫劫灰的清道夫
你把十亿农民挂在要饭箩上的中国
摘下来,清洗干净
让她回到漠漠水田的
白鹭的翅膀上
回到浸在兰花幽香中的
山谷的风景里
往年三月
几乎全部中国乡村的鸟
都变成声声啼血的杜鹃
而今年
它们又全部变成了画眉
捡蘑菇的女孩子
又在山路上捡回
已经干枯了的欢乐
牛啊、羊啊,正理直气壮地
甩着它们的“资本主义尾巴”
在当年生长饥饿的田头上
拍打越冬而来的苍蝇
尽管响在日历上的惊蛰春雷
还是由印刷厂统一制版
尽管人们还是那么生疏地
把浸泡在清明节的种子
说成是他们的生命根
但毕竟,毕竟卡在历史喉咙里的那根刺
已经拔出
且不管还有人
把它说成是
定海神针
五
我的在捣衣石上捶洗的乡村呀
我的在独轮车上吱扭的乡村呀
你说,我该怎样歌唱你呢?
为你歌过,为你哭过,
你的钝斧,不只一次
砍出我的欢乐和忧伤
乡村母亲啊,在今天
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
请你为我纺织一双结实的草鞋
穿上它
在蜂儿翻飞的地方
在兔儿奔跑的地方
在清渠为线划成的田网之上
容我
把你的生机丈量
1981春草于北行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