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9066字
如果有外人在场,只能听到极少的语汇,甚至什么也听不见。事实上,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他们已经交换大量的思想讯息。至于沟通的内容,则无法借用文字忠实重述给任何外人。
发言者所使用的语言,优点在于效率极高,而且无比细腻生动。不过它也有缺点,那就是几乎无法掩饰任何心意。
坚迪柏很了解自己对第一发言者的看法,他觉得第一发言者已经过了精神全盛期。根据坚迪柏的评估,第一发言者没有受过危机处理训练,也从未预见任何危机,万一真有危机出现,他将缺乏当机立断的能力。桑帝斯是个亲切和善的老好人,而这种人正是可怕的祸源。
坚迪柏必须将这些想法都隐藏起来,不但在话语、动作、面部表情中不可流露任何迹象,甚至在思想上都要深藏不露。不过,他并不知道有任何有效的方法,能将这些想法掩饰得天衣无缝,不让第一发言者察觉半分蛛丝马迹。
同理,坚迪柏也知道第一发言者对自己的感觉。从和蔼可亲的态度中——这相当明显,而且十分诚挚——坚迪柏能感到稍许卖账与玩味的意思。因此他将自己的精神控制收紧了些,以免显露任何憎恶的情绪,至少将它减至最低程度。
第一发言者微微一笑,仰身靠向椅背。他并没有把脚翘在书桌上,不过他的身体语言已经十分明确,一来表现出自信满满的安然,二来又显得和对方有些私交,刚好能让坚迪柏摸不着头脑,无法确定自己的话究竟产生了什么作用。
由于坚迪柏一直没有机会坐下,即使他想做些反应或行动,以便尽量减低这个疑虑,能够采取的方案也少得可怜。这一点,第一发言者绝不可能不了解。
桑帝斯终于再度开口:“谢顿计划毫无意义?多么惊人的说法!坚迪柏发言者,你最近观察过元光体吗?”
“我经常研究,第一发言者。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兴趣。”
“通常,你会不会只专注于自己负责的部分?你是否一律用微观方式观察,仔细审视某些方程组和微调路径?这样做当然极为重要,不过我一向认为,偶尔做一次整体观察,会是一个绝佳的练习。一寸寸地研究元光体自有其必要,但对它做一次鸟瞰,则是极具启发性的。告诉你一句老实话,发言者,我自己也有好久没这么做了。你愿意陪我温故知新吗?”
坚迪柏不敢沉默太久。他一定得遵命,并且必须表现得欣然而从容,否则还不如根本别答应。“第一发言者,这是我的荣幸,也是一件乐事。”
第一发言者按下书桌旁的一个握柄。每位发言者的办公室都配备有这种装置,而相较于第一发言者的元光体,坚迪柏的那个在各方面都毫不逊色。表面上看来,第二基地是个人人平等的社会,只不过表面上的一切并不重要。事实上,第一发言者的正式特权只有一项而已,他的头衔已经说得很清楚,他总是最先发言的一位。
闸柄按下之后,整个房间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但几乎在同一瞬间,黑暗便转换成一种珍珠般的幽光。两侧的巨幅墙壁变成淡淡的乳黄色,接着愈来愈亮,愈来愈白,终于显出无数列印整齐的方程式,每一行都又细又小,几乎无法看得清楚。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第一发言者的意思相当明显,根本不给对方反对的余地,“我们将放大率尽量缩小,以便一眼就能看到最多的内容。”
一行行整齐的方程式迅速缩小,直到每行都细如发丝,在珍珠色的背景上,形成无数模糊的黑色曲线。
第一发言者的右手挪到座椅扶手上,按下小型控制板的某些按键。“让我们回到起点,回到哈里·谢顿的时代,然后调整成缓缓向前推进的模式。我们控制好视窗的大小,每次只看十年的发展,这样能有一种静观历史推移的奇妙感觉,不会因为细微末节而分神。不晓得你以前有没有试过?”
“从未真正这样做过,第一发言者。”
“你该试试,这是一种绝妙的感受。注意看,起点处的黑色纹路十分稀疏,因为在最初几十年间,没有什么机会出现其他可能。然而,分枝点会以指数式的速度增加。每当选定一个特殊的分枝,其他分枝的发展就会大量减少,否则整个画面很快会变得无法处理。当然,在研究未来的发展时,我们必须谨慎选择应当取消哪些分枝。”
“我知道,第一发言者。”坚迪柏的回答带着一丝冷淡,他实在无法百分之百掩饰。
对此,第一发言者并没有任何反应。“注意那些红色符号形成的曲线,它们的图样具有某种规律。照理说,它们显然应该随机出现;每位发言者在获得发言权之前,都必须对原始的谢顿计划做一点补充,这些红线就是补充的内容。想要预测哪里比较容易补充,或是发言者由于个人的兴趣和能力,倾向于选择哪一部分,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长久以来我一直怀疑,‘谢顿黑线’和‘发言者红线’的混合体,图样变化遵循着某种严格规律。这种规律和时间有很重大的关联,和其他因素则几乎无关。”
坚迪柏仔细盯着墙上的画面,随着“时间”一年一年流逝,黑线与红线交织成愈来愈复杂的图样,看久了几乎令人昏昏欲睡。当然,图样本身一点意义也没有,真正有意义的,是其中的无数符号。
不久,各处出现一些明亮的蓝线,逐渐向外扩张,生出许多分枝,变得愈来愈显眼,最后又汇聚在一起,尽数没入黑线或红线之中。
第一发言者说:“这是‘偏逸蓝线’。”两人心中不约而同生出嫌恶的情绪,充塞在周遭的空间。“我们注意跟踪它,最后就会来到‘偏逸世纪’。”
他们果然看到了,甚至能精确指出骡乱何时骤然震撼银河。在那个时间点,元光体射出的蓝色线条突然加速繁衍,几乎暴涨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随着蓝线继续不断开枝散叶,蓝色光芒愈来愈强,整个房间似乎都变成蓝色,整幅墙壁也都遭到蓝线的污染(也只有“污染”一词能够形容)。
蓝线终于达到猖獗的极限,随即开始消退,愈来愈稀疏,并逐渐聚在一起。又过了一个世纪,才终于消失殆尽。蓝线消失之处,显然就是普芮姆·帕佛的心血结晶所在,从此,谢顿计划又恢复了黑线与红线的构图。
继续前进,继续前进……
“这里就是现在的情况。”第一发言者以轻松的口气说。
继续向前,继续向前……
然后所有的线条汇集一处,像是一个紧密的黑色绳结,其间装饰着少许红线。
“那代表第二帝国的建立。”第一发言者解释道。
这时,他关掉了元光体,整个房间再度沐浴在普通灯光下。
坚迪柏说:“实在是个动人的经验。”
“没错。”第一发言者微微一笑,“而你一直很小心,尽可能不让情绪展现出来。但这并不重要,让我跟你把话说明白吧。
“首先你应该注意到,在普芮姆·帕佛的时代之后,偏逸蓝线就几乎完全消失。换句话说,蓝线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未曾出现。你也应该注意到,未来五个世纪内,再度出现高于五级的‘偏逸现象’几率实在太小。此外你还应该注意到,我们已经开始拓展谢顿计划,也就是进行第二帝国建立之后的心理史学计算。你一定明白,虽然哈里·谢顿是个超越时代的天才,却不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们不断改良他的成就,如今,我们对于心理史学的认识,是谢顿当年绝对无法达到的。
“谢顿的计算终止于第二帝国的诞生,我们则继续推算下去。其实,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个涵盖第二帝国往后发展的‘超谢顿计划’,绝大部分内容出自我的手笔,这也是我今天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主因。
“我告诉你这么多,是要你别跟我说没有必要的废话。我们拥有这么完善的计算,你怎么能说谢顿计划毫无意义?它根本就是完美无瑕的。谢顿计划能够安然渡过偏逸世纪,便是它毫无瑕疵的最佳证明,当然,帕佛的天才也功不可没。年轻人,谢顿计划究竟有什么缺陷,你竟敢把它贴上毫无意义的标签?”
坚迪柏僵直地站在那里。“您说得很对,第一发言者,谢顿计划的确毫无瑕疵。”
“那么,你愿收回自己的成见?”
“不,第一发言者。毫无瑕疵正是它的瑕疵,完美无瑕乃是它的致命伤!”
03
第一发言者仍然平静地望着坚迪柏。他对自己的表情早已练到收放自如,看到坚迪柏这方面的笨拙表现,他感到十分有趣。每一次的讯息交换,这个年轻人都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情感,但每次却毫无例外地暴露无遗。
桑帝斯以不带感情的目光打量着他。坚迪柏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仅仅比一般人略高一点,他的嘴唇很薄,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总是闲不下来。他的一双黑眼睛显得冰冷无情,还微微透着忧郁的目光。
第一发言者心知肚明,他是一个难以说服的人。
“你讲的是一种诡论,发言者。”他说。
“只是听起来像个诡论,第一发言者。因为我们一向将谢顿计划的种种都视为理所当然,大家照单全收,从来未曾置疑。”
“那么,你的疑问又在哪里?”
“在于该计划的最根本。我们都知道,如果该计划所试图预测的对象,其中有太多人知晓计划的本质,甚至只是知晓它的存在,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功。”
“我相信哈里·谢顿了解这一点。我甚至相信,他将这个事实定为心理史学两大基本公设之一。”
“可是他并未预见骡,第一发言者。因此他也无法预见,当骡证明了第二基地的重要性之后,我们竟然会成为第一基地成员的眼中钉。”
“哈里·谢顿——”第一发言者忽然打了一个冷战,闭上了嘴巴。
哈里·谢顿的容貌,第二基地所有的成员都很熟悉。在第二基地大本营中,处处可见谢顿的肖像,不论是二维或三维、照片或全息、浅浮雕或圆雕,坐姿或站姿。这些肖像一律取材自晚年的谢顿,一律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脸上布满代表成熟智慧的皱纹,以表现出这位天才最圆熟的神韵。
第一发言者现在却想起来,他曾经看过一张据说是谢顿年轻时的相片。那张相片从未受到重视,因为“年轻的谢顿”几乎就像是个矛盾的名词。但桑帝斯的确看过那张相片,如今他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是史陀·坚迪柏和年轻的谢顿极为相像。
荒唐!根本就是迷信。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多么理智的人,有时也难免会被这种迷信纠缠。自己只是被一种飘忽的神似所欺骗,如果现在那张相片就在眼前,他立刻能发现这只是一种幻象。然而,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傻念头呢?
他很快回过神来。那只是极短暂的悸动,只是思绪的瞬间脱轨,除了发言者,其他人不可能察觉得到。不过,不晓得坚迪柏会如何诠释。
“哈里·谢顿,”这次他的语气非常坚定,“明白未来有无数种可能,都是他所无法预见的,由于这个缘故,他才设立第二基地。我们自己也没有预测到骡,但是当他威胁到我们的时候,我们立刻觉察到他的危险,及时阻止了他。我们也未曾料到,自己后来竟会成为第一基地的眼中钉,但是危机浮现之际,我们便及时发现,终究阻止了这个发展。在这些历史事件中,你能找到任何错误吗?”
“第一点,”坚迪柏说,“第一基地对我们的戒心,至今仍未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