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2796字
0发言者们围坐在圆桌周围,个个都在精神屏蔽的掩护下。仿佛他们不约而同,全都将心灵隐藏起来,以免对第一发言者有关崔维兹的陈述,做出难堪的侮辱。他们唯一的举动,只是偷偷向德拉米看去,即使只是这样,也已经泄露了他们的态度。在所有的发言者中,德拉米的无礼是出了名的。就连坚迪柏,开会时偶尔也会说些应酬话。
德拉米注意到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挺身面对这个难局。事实上,她并不想逃避这个问题。在第二基地的历史上,从来没有第一发言者因为“错误分析”而遭到纠举(她故意发明这个说法当做掩饰,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无能”)。现在却有了这个可能,因此她绝不会犹豫畏缩。
“第一发言者!”她以柔和的语气说,她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薄嘴唇看来更像是隐形的。“这可是您自己亲口说的,您的意见没有任何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未曾导出任何结果。您是要我们根据玄奥的直觉,作出一个重大无比的决策?”
第一发言者抬起头来,双眉紧紧锁在一起。他注意到众人都将心灵屏蔽起来,也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以冷静的口吻说:“我并不讳言缺乏证据,也没有提出任何伪造的结果。我向诸位报告的,是一位第一发言者强烈的直觉——这位第一发言者一生都在钻研谢顿计划,累积了数十年的经验。”他带着鲜有的孤傲神情环视众人,令他们的精神屏蔽一一软化并解除。德拉米(当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是最后软化的一位。
她赶紧在心中注满毫无敌意的坦然情绪,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第一发言者,我当然接受您的说法。然而,我想您大概愿意重新考虑一下。既然您对求助直觉这件事,已经表示羞愧之意,您会不会希望将这段发言从记录中删除。如果,根据您的判断,应该……”
坚迪柏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什么发言该从记录中删除?”
所有的目光几乎同时转向。若非在先前那个紧要关头,他们都将心灵屏蔽,那么早在坚迪柏进门之前,大家就该感到他已经接近。
“刚才大家的心灵都封闭了?全部不知道我走进来?”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说,“我们这个圆桌会议,今天开的是同乐会吗,竟然没有人警觉到我的出现?还是你们全都认定我无法出席?”
这一连串的惊人之语,公然破坏了所有的规矩。迟到已经是很糟的事,未经通报闯入会场更是罪加一等,而在第一发言者准许他与会之前,坚迪柏竟然擅自发言,简直就是罪不可赦。
第一发言者转头望向他。其他的问题暂时都不重要了,纪律问题必须最先解决。
“坚迪柏发言者,”他说,“你迟到了,你未经通报就进入会场,并且擅自发言。我若中止你三十天的发言权,你有任何抗辩的理由吗?”
“当然有。我们应该先来讨论,究竟是谁设法让我迟到,以及原因何在。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后,再来讨论停权处分的动议。”坚迪柏说得既冷静又谨慎,不过思绪中夹杂着怒火,他也不在乎有谁会感觉到。
德拉米当然察觉了,她高声说:“这个男人疯了。”
“疯了?这个女人这么说才疯了呢,还是因为她心虚了?第一发言者,我现在向您提出一项攸关个人权益的动议。”坚迪柏说。
“发言者,什么样的个人权益?”
“第一发言者,我指控在座某一位企图谋杀。”
所有的发言者都跳了起来,会场响起了由语言、表情与精神状态构成的聒噪,几乎将屋顶都掀翻了。
第一发言者举起双手,大声喝道:“我们必须给这位发言者一个机会,让他陈述他的个人权益。”他发现必须借助精神力量增强自己的威权,虽然这样做极不合宜,但也没有其他选择。
聒噪渐渐止息了。
坚迪柏默默等待,直到会场完全恢复宁静,没有一点普通噪音或精神噪音之后,他才说:“刚才,我从阿姆人的道路走回来的时候,照我当时所在的位置,以及行进速度,都绝对不可能迟到。但我在半途被几个农夫拦住去路,差点挨了一顿揍,甚至可能被打死。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耽搁了,直到现在才赶来。首先请容我指出,据我所知,自大浩劫之后,从来没有任何阿姆人对第二基地分子出言不逊,动粗就更不用说了。”
“我也没听说过。”第一发言者说。
德拉米突然叫道:“第二基地分子向来很少单独走到阿姆人的地盘!你偏偏这么做,这叫咎由自取!”
“没错,”坚迪柏说,“我经常单独走到阿姆人的地盘。每条路我都走了几百遍,可是从来没有遇上麻烦。其他人虽然不像我这样到处走,却也没有人自我放逐,把自己永远关在大学里,可是没听说有谁遭到过阻拦。我记得德拉米有时候——”此时,他好像才想起来该加上头衔,可是为时已晚,索性决定趁机羞辱她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记得德拉米‘女发言者’有时也会到阿姆人的地盘,可是从来没有人跟她搭讪。”
“或许,”德拉米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因为我不主动跟他们攀谈,因为我总是保持安全距离。换言之,因为我举止合宜,所以受到他们的尊敬。”
“怪了,”坚迪柏道,“我正想说,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可怕。毕竟,即使在我们这里,也很少有人敢接近你。可是请告诉我,过去有那么多次机会,为何阿姆人从来未曾拦阻我的去路,却偏偏选择今天,当我正赶回来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的时候?”
“若非由于你举止失当,那就一定是巧合。”德拉米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谢顿的数学能取消几率在银河中扮演的角色,个人事件尤其如此。或者你的这番话,也是根据直觉而来的灵感?”这话旁敲侧击地攻击了第一发言者,令一两位发言者在心中轻叹一声。
“并非我举止失当,也不是什么巧合,这是早就计划好的行动。”坚迪柏说。
“我们又怎能确定呢?”第一发言者温和地问道。由于德拉米刚才的讽刺,他对坚迪柏的态度不免缓和许多。
“我将心灵向您敞开,第一发言者。我把刚才那件事的记忆,全部传递给您,以及圆桌会议每一位成员。”
记忆传递只花了极短暂的时间,然后第一发言者说:“真可怕!在那么大的压力下,发言者,你表现得非常有分寸。我同意那个阿姆人的行为的确反常,保证会下令调查。现在,请加入我们的讨论……”
“且慢!”德拉米突然插嘴道,“我们如何肯定这位发言者的陈述尽皆属实?”
面对这样的侮辱,坚迪柏气得几乎鼻孔冒火,但他仍然勉力维持着镇静。“我的心灵是敞开的。”
“我知道有些心灵看似敞开,其实不然。”
“这点我倒并不怀疑,发言者,”坚迪柏说,“因为你跟大家一样,一定随时随地检视自己的心灵。然而我跟你不同,当我打开心灵,它就完全敞开。”
第一发言者说:“我们不要再……”
“我也要提出一项有关个人权益的动议,第一发言者,同时我要向您道歉,请原谅我刚才打岔。”德拉米说。
“发言者,什么样的个人权益?”
“坚迪柏发言者指控我们其中一人企图谋杀,教唆那个农夫攻击他。在这项指控尚未撤回之前,我必须被视为凶嫌,在座每一位也都一样。包括您在内,第一发言者。”
第一发言者说:“你愿意撤回这项指控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两手紧紧抓住扶手,仿佛要将座椅据为己有。他说:“我愿意,可是得有人先解释一下,在我赶来参加会议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一个阿姆农夫,伙同其他几个同伴,竟然故意要拦阻我。”
“这也许有上千个原因,”第一发言者说,“我重申一遍,这件事一定会详加调查。现在,坚迪柏发言者,为了讨论得以继续进行,可否请你撤回指控?”
“不行,第一发言者。刚才,我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尽可能以最精妙的手法探索对方的心灵,设法转变他的行为,又不至于造成伤害,结果我失败了。他的心灵缺乏应有的弹性,他的情绪全被定型,仿佛受到外在心灵的控制。”
德拉米突然挤出一丝笑意,接口道:“而你认为那个外在心灵,正是我们其中之一?难道就不会是你所谓的神秘组织,那个和我们对立、比我们更强大的组织干的吗?”
“有这个可能。”坚迪柏说。
“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清白的,因为我们都不属于那个只有你才知道的组织,所以你应该立刻撤回指控。难道说,你是想指控在座某个人,受到了那个神秘组织的控制?也许我们其中某一位成员,已经不完全是他自己了?”
“或许吧。”坚迪柏冷冷地答道,他很清楚德拉米正在把他引进一个圈套。
“不过也有可能,”德拉米准备开始收紧圈套,“你所幻想的这个既秘密又隐密的神秘组织,只是一个妄想症患者的恶梦。根据你的被迫害妄想,阿姆农夫们受到影响,发言者也都受到秘密控制。然而,我愿意暂且迁就你的奇特思路。发言者,你认为我们中间,哪一个人受到控制?会不会就是本人?”
坚迪柏回答说:“我倒不这么想,发言者。你若试图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铲除我,就不会如此公然对我表示憎恶。”
“也许是负负得正的结果吧?”德拉米柔声说,口气得意之至,“妄想症患者很容易得出这种结论。”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有此可能。你的妄想经验比我丰富多了。”
另一名发言者列斯提姆·吉安尼,突然怒声插嘴道:“听好,坚迪柏发言者,如果你洗刷了德拉米发言者的嫌疑,就等于指控我们其他人嫌疑更重。我们其中无论哪一个,又有什么理由要阻延你参加会议,更遑论要置你于死地?”
坚迪柏好像就是在等这个问题,他立刻答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正在讨论将某些发言从记录中删除。那是第一发言者的发言,而我是唯一未能听到的发言者。请让我知道它的内容,相信我就能找出某人阻延我的动机。”
第一发言者说:“我刚才在陈述——结果德拉米发言者和其他人都表示强烈反对——我根据直觉以及心理史学的不当应用,断定谢顿计划未来的成败,全系于遭到放逐的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身上。”
坚迪柏说:“其他发言者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就我自己而言,我完全同意这个假设。崔维兹是关键所在,他突然被第一基地放逐到太空,我认为内幕绝不单纯。”
德拉米说:“坚迪柏发言者,你是不是想讲,崔维兹——或是放逐他的那些人——已在那个神秘组织的掌握中?也许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都受到了他们的控制,只有你、第一发言者,还有我是例外,因为你已经宣称我并未受到控制。”
坚迪柏答道:“这些疯言疯语我根本不必回答。接下来我想要问的是,在座的发言者当中,有谁愿意对第一发言者和我的观点表示赞同?我经过第一发言者的许可,分发给各位的那些数学推导,想必各位已经看过了。”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坚迪柏说,“有谁赞同?”
仍是一片死寂。
坚迪柏说:“第一发言者,现在您该知道阻延我的动机了。”
第一发言者说:“请明讲。”
“您曾经表示过,我们需要对那个第一基地人崔维兹,采取因应对策。这就代表我们务必采取积极主动。诸位发言者若看过我的报告,就该对我的想法至少有个概念。然而,假使全体发言者一致反对您——全体一致反对,那么,根据固有的权限,您就无法作出任何改变。可是只要有一位发言者支持您,您就能够施行新的政策。而我就是那位会支持您的发言者,任何人只要读过我的报告,都可以了解这一点。因此,必须不计任何代价阻止我出席圆桌会议。这个诡计几乎得逞,但我现在还是赶来了,而我表明支持第一发言者的立场。既然我赞同他的观点,那么根据固有的惯例,他就能对其他十位发言者的反对置之不理。”
德拉米使劲敲了一下会议桌。“这就代表,某人事先知道第一发言者准备讨论的内容,并且事先知道坚迪柏发言者会支持这个提案,而其他人全部会反对。换句话说,这个人能获悉他不可能知晓的事。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这个先发制人的计划,是坚迪柏发言者妄想出的那个组织所不喜欢的,因此他们才会出面阻挠,而且我们当中的一位或几位,已经在那个组织控制之下。”
“这些推论都很正确。”坚迪柏表示同意,“你的分析实在极为精辟。”
“你指控的到底是谁?”德拉米大声叫道。
“我不想指控谁,这件事我想请第一发言者处理。现在事态已经很明显,我们当中的确有人暗中和我们为敌。我在此提出一项建议,每一个为第二基地工作的人,都接受一次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每一个人,包括所有的发言者,甚至包括我自己和第一发言者。”
圆桌会议的秩序立时失控,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混乱场面与激动情绪。
等到第一发言者终于正式宣布休会,坚迪柏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心中很明白,其他发言者都不是他的朋友,就连第一发言者所能提供的支持,也顶多算是半推半就。
他自己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为自己担心,还是在忧虑整个第二基地的安危。末日即将降临的感觉,令他满嘴苦涩。
02
当天晚上,坚迪柏睡得很不好。不论在清醒的思绪中,或是睡眠的梦境里,他都跟德拉米争吵不休。在某个梦境中,她竟然和那个阿姆农夫鲁菲南融成一体,于是,坚迪柏眼前出现一个比例怪异的德拉米,一步步向他逼近。她抡着两个巨大的拳头,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还露出许多细长的尖牙。
直到床头柜上的蜂鸣器发出微弱的声音,他才总算醒了过来。现在早已过了他平日的起床时间,他却一点也没有歇息过的感觉。他赶紧转过身来,按下对讲机的键钮。
“喂?什么事?”
“发言者!”说话的是那层楼的舍监,语气中欠缺应有的尊重。“有个访客希望见你。”
“访客?”坚迪柏按了按行事历的开关,屏幕显示中午以前并无任何约会。他再按下时间显示键,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他没好气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发言者,那人不愿通报姓名。”然后,舍监用明显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是个阿姆人,发言者,说是应你之邀来的。”最后半句话的口气更加不以为然。
“让他到会客室等我,我还要一阵子才能下来。”
坚迪柏一点也不急。沐浴的时候,他一直陷入沉思。有人利用阿姆人来阻挠他的行动,这个假设愈想愈合理,但他更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现在这个登堂入室来找他的阿姆人又是谁?这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吗?
谢顿在上,一个阿姆农夫到大学来做什么?他能有什么借口?真正的来意又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坚迪柏想到是否应该携械防身。但他几乎立刻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充满高傲的自信,确定自己在大学校园中不会有任何危险。在这里,他能轻而易举控制任何一个农夫,却不会在阿姆人心灵中留下过深的痕迹。
坚迪柏判断,一定是由于昨天卡洛耳·鲁菲南带来的麻烦,令他受到强烈的震撼,才会变得这般疑神疑鬼。对了,会不会就是那个农夫呢?或许他已不再受到干扰——不论是什么人或什么组织的干扰——他当然会担心受到惩罚,因而主动前来道歉。可是鲁菲南怎么知道该到这里来?又怎么会找到自己呢?
坚迪柏大摇大摆走过回廊,打定主意兵来将挡。他刚踏进会客室,立刻大吃一惊,连忙转身去找那名舍监。后者坐在玻璃围成的隔间中,正在假装埋头办公。
“舍监,你没说访客是个女的。”
舍监沉着地回答说:“发言者,我说是个阿姆人,你就没有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