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3840字
0从太空站飞出来的那艘太空船,花了几个小时才抵达远星号附近。崔维兹觉得这几个小时如坐针毡。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崔维兹会试着呼叫那艘太空船,并会期待对方有所回应。假如没有任何回应,他就会采取闪避行动。
由于他毫无武装,又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现在电脑对于指令的筛选极为严格,如果他发出移动太空艇的指令,电脑绝不会有任何反应。
不过,至少太空艇内部一切正常。维生系统维持着最佳工作状态,因此他与裴洛拉特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然而,这却无济于事。时间一点一滴白白溜走,等在前面的那个未知数将他磨得越来越疲倦。但他发现裴洛拉特似乎很镇定,不禁冒起一股无名火。而裴洛拉特好像故意火上加油,偏偏在崔维兹完全没有食欲的时候,开了一个鸡丁罐头。罐头打开之后立刻自动加热,裴洛拉特已经吃将起来。
崔维兹没好气地说:“太空啊,詹诺夫!好臭!”
裴洛拉特好像吓了一跳,忙将罐头凑到鼻端闻了闻。“我觉得很香啊,葛兰。”
崔维兹摇了摇头。“别管我,我是在胡言乱语。但你总该用把叉子,否则你的指头整天都有鸡肉的味道。”
裴洛拉特讶异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头。“抱歉!我没注意到,我正在想别的事。”
崔维兹用嘲讽的语气说:“你要不要猜一猜,那艘太空船上的非人生物会是什么模样?”自己竟然比不上裴洛拉特镇定,令他觉得惭愧。他曾经在舰队服役(不过当然没有实战经验),而裴洛拉特只是一名历史学家。现在,这位旅伴却能安然坐在那里。
裴洛拉特答道:“在不同于地球的环境中,演化会朝什么方向进行,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可能性或许并非无穷多,但也一定多得数不清。然而,我推测他们绝非凶残成性,会以文明的方式对待我们。否则的话,我们现在早就死了。”
“至少你还能冷静思考,詹诺夫,好朋友,至少你还能保持镇静。我的神经却仿佛在和他们的无形镇静剂对抗。我有一种异常的冲动,很想站起来踱几步。那艘该死的太空船怎么还没到?”
裴洛拉特说:“我是个惯于被动的人,葛兰。我这辈子都在等待新的文献,平常只能埋头钻研既有的资料。除了等待,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你是个行动派,一旦无法采取行动,你就会痛苦莫名。”
崔维兹顿时感到轻松了些,喃喃说道:“我低估了你的观察力,詹诺夫。”
“不,你没有低估我。”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说,“但即使是天真的学者,也能偶尔从生活中领悟出一些道理。”
“而即使是最精明的政治人物,有时也可能执迷不悟。”
“我可没那么说,葛兰。”
“你没说,是我说的。所以我该积极一点,至少我还可以观察。那艘太空船已经相当接近,看得出它似乎极为原始。”
“似乎?”
崔维兹说:“如果它是其他智慧生物制造的,那么表面上的原始,实际上可能只是非人文明的特征。”
“你也认为它可能是非人文明的产物?”裴洛拉特问道,他兴奋得脸色有点泛红。
“我不确定。但我认为,人造器物不论因为文化差异而有多大的不同,相较于另一种生物所制造的器物,顶多只能算是大同小异。”
“那只是你的猜想罢了。目前为止,我们只接触过不同的文化,从未发现不同的智慧型物种,因此无从判断双方的器物会有多大差异。”
“鱼类、海豚、企鹅、乌贼,乃至并非源自地球的围韧——姑且假设其他几种都是地球的物种——这些生物解决在粘滞介质中运动的办法,都是将身体演化成流线型。因此,它们的基因构造虽然截然不同,外形却没有多大的差别。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乌贼的触手和围韧的螺旋振器,”裴洛拉特反驳道,“彼此之间有极大的不同,也跟其他几种脊椎动物的鳍、蹼或鳍状肢没有相似之处。而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无论如何,”崔维兹说,“我心情好多了。跟你胡扯了这么一大堆,詹诺夫,我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我猜,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将遇见什么。那艘太空船无法和我们接驳,所以不论上面是何方神圣,都得借着旧式的索链摆荡过来——或是用什么方法,驱策我们两人荡过去——因为‘自动对接锁’派不上用场。除非上面真是什么非人生物,拥有全然迥异的接驳系统。”
“那艘太空船有多大?”
“我不能利用远星号的电脑和雷达来计算距离,所以无从估计它的尺度。”
一条索链向远星号蜿蜒游移过来。
崔维兹说:“这有两种可能,要么上面是人类,要么就是非人生物使用相同的装置。或许除了索链,根本没有第二种工具可用。”
“还可以用管子,”裴洛拉特说,“或者一个水平梯。”
“那些东西没有韧性,用来连系两艘船舰会很困难。你得用一种兼具强度和韧性的东西。”
索链触及远星号那一刻,太空艇坚硬的外壳(连带内部的空气)震动了一下,发出一阵沉闷的铿锵声。那艘太空船开始进行速度微调,好让彼此速度一致,此时索链就像一条在太空中游走的长蛇。最后,索链终于达到相对静止的状态。
太空船的表面出现一个黑点,像瞳孔一样愈变愈大。
崔维兹咕哝道:“竟然不是自动滑门,而是伸屈隔板。”
“非人文明?”
“还很难讲,可是很有意思。”
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人形。
裴洛拉特紧抿着嘴唇,过了好一阵子,才用失望的口气说:“太可惜了,是人类。”
“还是很难讲。”崔维兹冷静地说,“我们现在只能断定,那个躯体好像具有五个突起,可能是头部和双手双脚,却也可能不是——慢着!”
“什么?”
“它的动作比我预料中更迅速利落——啊!”
“又怎么了?”
“它配备有某种推进装置。我看得出不是火箭式推进器,但它绝非拉动索链前进。话说回来,仍然不一定就是人类。”
虽然那个人形顺着索链迅疾而至,两人却觉得等了很久很久。最后,外面终于传来一阵噪音。
崔维兹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马上要进来了。我决定它一出现就立刻动手。”他握紧了拳头。
“我想我们最好放轻松点。”裴洛拉特说,“它也许比我们强壮,何况它能控制我们的心灵,而那艘船上一定还有它的同伙。我们最好少安毋躁,先看看面对的是什么角色再说。”
“你倒是愈来愈深思熟虑,詹诺夫,”崔维兹说,“我反而每况愈下。”
他们又听见气闸开闭的声音,最后,那个人形终于来到太空艇内。
“差不多正常尺寸,”裴洛拉特喃喃道,“这套太空衣塞得进一个人类。”
“我从未见过这种式样的太空衣,甚至没听说过,可是在我看来,它仍然没有超出人类制品的范围,根本不算什么线索。”
穿着太空衣的人形站到了两人面前。太空衣上面是一个圆形罩盔,罩盔面板若是玻璃制品,也一定是单向透光玻璃,因为完全看不见里面。
那人形将一只上肢抬到罩盔旁边,迅速碰了一下不知道什么开关,崔维兹根本没有看清楚。罩盔立刻与太空衣脱离,并被举了起来。
呈现他们眼前的,是一张年轻娇媚的脸蛋,它的主人无疑是一位美丽的女郎。
02
一向毫无表情的裴洛拉特,此时也称得上目瞪口呆了。他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你是人类吗?”
女郎的柳眉往上一挑,嘴唇也撅了起来。从她这个反应来看,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听到了一种无法理解的陌生语言,或是她虽然听懂了,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将右手伸到左侧一拉,整件太空衣就被打开来,好像原本只是由一排铰链拴住。当她跨出来之后,太空衣兀自伫立了一会儿,又发出一下有如人声的轻叹,才终于垮成一团。
一旦走出臃肿的太空衣,她看起来更年轻了。她穿着一套宽松而半透明的衣服,外袍刚好及膝,里层的几件也若隐若现。
她的胸部平平,腰肢颇细,臀部浑圆而厚实。隐约可见的大腿看来相当壮硕,但小腿从膝盖到美丽的脚踝都十分修长。她有一头及肩的黑色秀发,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以及一副稍嫌不对称的丰唇。
她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然后说:“我看来不像人类吗?”这句话证明了她完全了解对方的语言。
她说的银河标准语稍嫌生涩,好像她刻意要将每个字的发音都咬得很准。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带着浅浅笑意说:“这点我无法否认。你是百分之百的人类,而且是赏心悦目的人类。”
年轻女郎将两臂向外伸,仿佛邀请他们看得更仔细些。“但愿如此,两位,许多男士都爱死了这副躯体。”
裴洛拉特说:“我宁愿为它好好活着。”他感到有点意外,自己竟然变得如此油腔滑调。
“说得好。”女郎一本正经地说,“一旦占有这副躯体,所有的叹息都将转变为赞叹。”
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裴洛拉特跟着她笑了起来。
听到这番对话,崔维兹的额头起了好些皱褶。他突然厉声问道:“你几岁了?”
女郎似乎收敛了一点。“二十三,先生。”
“你来干什么?你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我是来护送你们到盖娅去的。”她的银河标准语突然有点不标准了,主要是把单母音转成了双母音。
“你一个女孩子,来护送我们?”
女郎突然现出严肃的神情,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我,”她说,“和大家一样,都是盖娅。管理太空站是我当前的职责。”
“你当前的职责?太空站上只有你一个人吗?”
她的语气充满骄傲。“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那么它现在是空的了?”
“我已经不在上面,两位。但它并不是空的,它还在那里。”
“它?你指的是什么?”
“是那座太空站,它是盖娅。它不需要我,也能抓住你们的太空艇。”
“那你又在太空站里做什么呢?”
“那是我当前的职责。”
裴洛拉特扯了扯崔维兹的袖子,却被甩了开来,他只好再接再厉。“葛兰,”他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劝道,“别对她大吼大叫,她只是个女孩,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崔维兹怒气冲冲地摇了摇头,但裴洛拉特已经开始说:“年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突然露出快活的笑容,仿佛回应着裴洛拉特温和的语调。她答道:“宝绮思。”
“宝绮思?”裴洛拉特说,“非常好听的名字,想必不是你的全名吧。”
“当然不是。名字那么短有什么好处,那样到处都会碰到同名的人,让人没法分辨谁是谁,男士们还会搞错该爱死哪副躯体。我的全名是宝绮思奴比雅蕊拉。”
“这可实在拗口。”
“什么?七八个字怎么算拗口?我有些朋友的名字长达十五个字,却始终打不定主意该让朋友怎么称呼。我打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用宝绮思这个名字。我妈妈以前叫我‘奴比’,不知你们能否想象这种事情。”
“在银河标准语中,‘宝绮思’代表‘无上欢喜’或‘快乐至极’的意思。”裴洛拉特说。
“在盖娅的语言中也是这个意思,它跟银河标准语没有非常大的差别,而‘无上欢喜’正是我想带给别人的印象。”
“我叫詹诺夫·裴洛拉特。”
“我知道。而另外这位先生,这位大嗓门,叫做葛兰·崔维兹。我们是从赛协尔听来的。”
崔维兹立刻眯起双眼问道:“你是怎样听来的?”
宝绮思转身望着他,以平静的口气说:“不是我,是盖娅听来的。”
裴洛拉特说:“宝绮思小姐,我能否跟我的同伴私下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不过你该知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我不会耽搁太久的。”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猛扯崔维兹的手肘,硬把他拖进隔壁舱房。
崔维兹悄声说:“这样做是干什么?我确定她仍然能够听到我们讲话,或许还能读取我们的心思,这该死的东西。”
“不管她能不能,我们暂时需要一点隔绝的感觉。听好,老弟,别再难为她了。我们根本无计可施,拿她出气绝不是办法。她只是个负责传话的女孩,可能跟我们一样身不由己。其实,只要她在太空艇上,我们大概就不会有危险;他们若是打算摧毁远星号,就不会让她上来了。你要是一直这么凶,他们或许就会把她撤走,然后摧毁这艘太空艇——当然包括我们在内。”
“我可不喜欢任人摆布。”崔维兹气急败坏地说。
“谁又喜欢呢?可是凶神恶煞的态度却无济于事,只能让你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凶神恶煞。喔,我亲爱的兄弟,我不是故意要对你这般凶巴巴,如果我过分苛责你,你也一定要原谅我,但是无论如何别责怪那个女孩。”
“詹诺夫,以她的年纪,足以当你的幺女了。”
裴洛拉特板起脸孔。“所以我们更应该对她和颜悦色,但我不知道你这句话可有什么言外之意。”
崔维兹想了一下,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空。“很好,你说得对,是我错了。不过他们派一个女孩来,也未免太气人了。比如说,至少也该派个军官来,让我们多少感到有点,嗯,分量。只派一个女孩?她还一直说这都是盖娅的意思?”
“她也许是指某位以盖娅当荣衔的领导者,或是指这个行星的议会。我们迟早会查出真相,但也许不是直接问出来。”
“男人爱死了她那副躯体!”崔维兹说,“呸!因为她屁股大!”
“没有人要你去爱死它,葛兰。”裴洛拉特好言相劝:“好啦!就容许她这么自我解嘲吧。我自己认为这样很有意思,而且很友善。”
两人走到舱门口,发现宝绮思站在电脑旁边,俯身打量着电脑的元件。她的双手一直背在背后,仿佛生怕不小心会碰到电脑。
当他们低下头,钻过矮小的舱门时,宝绮思抬起头来。“真是一艘了不起的太空艇。”她说,“眼前的东西,我至少有一半毫无概念。但你们如果要送我一份见面礼,它当然最合适。它好漂亮,让我的太空船相形见绌。”
她脸上突然显现强烈的好奇。“你们真是从基地来的?”
“你又是如何听说基地的?”裴洛拉特反问。
“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主要是由于骡。”
“为什么是由于骡呢,宝绮思?”
“他是我们的一分子啊,先……你的名字可以用哪个字当简称,先生?”
裴洛拉特说:“詹或裴都可以,你喜欢哪一个?”
“他是我们的一分子啊,裴。”宝绮思露出老友般的笑容,“他生于盖娅,可是似乎谁也不知道确实地点。”
崔维兹接口道:“我想他一定是盖娅的英雄,宝绮思,对吗?”他的态度突然变得过分友善,几乎令人无法招架。他一面说,一面朝裴洛拉特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放心。“你可以称我崔。”他补充道。
“喔,不对。”她立刻答道,“他是一名罪犯,未经许可就离开盖娅,谁都不该那么做。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溜走的,反正他就是溜了,我猜这就是他没有好下场的原因。基地最后把他打败了。”
“你是说第二基地吗?”崔维兹问。
“还有另一个吗?我相信如果好好想一想,我应该就会知道,但是我对历史没兴趣,真的。我的想法是,只有盖娅认为最有用的东西,我才会感兴趣。如果我对历史毫不在意,那是因为历史学家够多了,或者我天生就不适合。我可能正在接受太空技师的训练,我一直被指派从事这类工作,而且我好像也很喜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假如我不喜欢……”
她说得愈来愈快,几乎没有换过气,崔维兹好不容易才插进一句话:“到底谁是盖娅?”
宝绮思露出困惑的表情。“盖娅就是盖娅。拜托,裴,崔,让我们办正事吧,我们得赶紧着陆。”
“我们不是正在降落吗?”
“没错,可是太慢了。盖娅觉得,如果你们让这艘太空艇发挥潜力,速度能比现在快得多。你们愿意这么做吗?”
“我们可以这么做。”崔维兹绷着脸说,“但如果把控制权交还给我,我不是很可能朝反方向飞走吗?”
宝绮思哈哈大笑。“你这个人真逗。盖娅不想让你走的方向,你当然没办法走。可是盖娅想要你走的方向,你就能走得比现在更快。懂了吗?”
“懂了。”崔维兹说,“我会试着控制自己的幽默感。我应该在哪里着陆?”
“用不着操心。你只管往下降,就会在正确的地点着陆,盖娅会确保这一点。”
裴洛拉特说:“而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宝绮思,以确保我们受到良好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