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3332字
42
凯顿·阿玛狄洛也是凡人,也不免为记忆所苦。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更容易陷入痛苦的回忆。更何况,在他那顽强的记忆中,夹杂着某些不寻常的内容,令他长久以来倍感愤怒与挫折。
直到两百年前为止,他的事业无不一帆风顺。当时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创院院长(其实目前仍是),而且有那么一阵子,他信心满满地自认必定能够控制整个立法局,并打垮他的死敌汉·法斯陀夫,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只可惜——只可惜——
(虽然他极力避免,但他的记忆就是一再回到那件事情上,仿佛其中的悲痛和绝望令它回味无穷。)
假如当初他获胜了,地球便会一直维持孤立状态,而他一定会让地球一路衰败下去,最后从银河中完全消失。这又有何不可呢?对于那些住在过度拥挤又充满病菌的世界上、寿命短暂的次等人类而言,死亡要算是最好的归宿——至少比他们勉强那么活下去好一百倍。
至于既平静又安全的太空族世界,则会出现进一步的扩展。想当年,法斯陀夫总是抱怨太空族寿命太长,又被机器人照顾得太好,再也无法成为拓荒者了,可是阿玛狄洛自会证明他大错特错。
不料法斯陀夫竟然获胜了。就在注定失败那一刻,打个比方吧,他伸手向空中一抓,便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胜券抓到自己手上——简直像变魔术。
当然,都是那个地球人,那个以利亚·贝莱——
但每当想到这个地球人,阿玛狄洛的记忆总是会自动止步和转向。他无法在脑海中重现此人的样貌,无法听见他的声音,更无法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光是那个名字就够了。即使已经过了两百年,仍不足以化解一点点他心中的恨意——或是让他心头之痛减轻一丝一毫。
在法斯陀夫的政策包庇之下,可恶的地球人陆续逃离了那颗快要腐烂的行星,在银河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新世界。这方面的进展有如一股旋风,吹得太空族世界晕头转向,最后甚至陷入瘫痪状态。
阿玛狄洛不知在立法局呼吁过多少次,银河正在从太空族手中溜走,奥罗拉却眼睁睁看着那些次等人类占据一个又一个世界,而太空族的士气则是一年不如一年。
“醒醒吧,”他大声疾呼,“醒醒吧。看看他们,银河殖民者越来越多,殖民者世界更是不断倍增。你们还在等什么?等着他们掐住你的喉咙吗?”
法斯陀夫则总是以那种有如唱催眠曲的方式回应这些问题,于是奥罗拉人和其他太空族(他们总是追随奥罗拉,虽然奥罗拉不愿当领导者)就会放下心来,继续睡他们的大头觉。
他们似乎无视显而易见的真相。不论事实也好,数据也罢,乃至于种种毋庸置疑的持续恶化迹象,他们一律无动于衷。他不断向他们宣扬真理,而且他的预言陆续成真,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永远有过半的人像绵羊般追随法斯陀夫,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而法斯陀夫自己又怎么会如此冥顽不灵——事实证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痴人说梦,为何始终不肯更改任何政策呢?甚至不能说他是在顽固地坚持错误的做法,而是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错了。
假如阿玛狄洛是那种耽溺于幻想的人,他会一口咬定太空族世界是被某种咒语、某种无情的魔法给缠上了;他会想象某个角落有某个人掌握了某种魔力,足以催眠那些原本灵光的脑袋、蒙蔽那一双双原本锐利的眼睛。
而令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则是人们认为法斯陀夫最后是含恨而终,因而对他寄予无限的同情。至于他为何含恨,据说是因为太空族再也未能开创自己的新世界。
其实是法斯陀夫自己的政策让他们自我阉割!他有什么权利含恨?假如他像阿玛狄洛那样,总是看到真相并说出真相,却偏偏无法令太空族——足够的太空族——听从自己的意见,那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不知想过多少次,不如让银河空无一人吧,总比由那些次等人类主宰来得好。假如他有魔法,能够一点头便毁掉地球——也就是以利亚·贝莱的世界——他早已巴不得这么做了。
可是,用这样的幻想当作心理慰藉,只能表示他已经彻底绝望。这和他一直不断希望能放弃一切,希望死神降临——只要机器人允许他这么做——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后来,毁灭地球的力量居然真的出现了——甚至可以说是硬塞给他的。那是七年半以前,他和列弗拉·曼达玛斯首次见面的时候。
43
记忆!回到七年半前——
阿玛狄洛抬起头来,发觉马龙·西希斯已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一定曾经按过叫门键,但如果没有任何回应,他有权直接走进来。
阿玛狄洛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小型电脑。自研究院成立以来,西希斯一直是他的左右手。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并没有特别显着的变化,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点苍老。而且,他的鼻子似乎比以前更歪了些。
他摸了摸自己的蒜头鼻,忍不住想到自己的老化迹象又有多么严重呢。他的身高曾有一百九十五公分,就太空族的标准而言也算是出类拔萃。如今,他当然和以前一样站得笔直,可是最近在实际测量身高时,他顶多只有一百九十三公分而已。难道自己开始弯腰驼背,开始萎缩,开始沉淀了?
但相较于身高的细微变化,这种消极的想法才是更明确的老化迹象。他赶紧将它抛在脑后,问道:“什么事,马龙?”
西希斯身后紧跟着一个新买的随身机器人——外表光滑纤细,看起来非常现代化。这也是老化的迹象之一,如果你保不住年轻的身体,总是可以买个新型的机器人。阿玛狄洛则早已下定决心,为了不让真正的年轻人看笑话,自己绝不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更何况,比他年长八十几岁的法斯陀夫都从未这么做过。
西希斯说:“头儿,那个叫曼达玛斯的家伙又来了。”
“曼达玛斯?”
“就是一直想见你的那个人。”
阿玛狄洛想了一会儿。“你是指那个索拉利女人的后代,那个白痴吗?”
“是的,头儿。”
“嗯,我不想见他。难道你还没跟他说清楚吗,马龙?”
“说得一清二楚。他要我转交一张便条给你,还说这样你就会见他了。”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我可不这么想,马龙。便条上写些什么?”
“我看不懂,头儿,那并非银河标准语。”
“既然这样,我又为何应该比你更看得懂呢?”
“我不知道,反正他要我把它交给你。你只要看一眼,头儿,然后撂一句话,我立刻再把他打发走一回。”
“好吧,让我看看。”阿玛狄洛边说边摇头,然后一脸嫌恶地瞧了瞧那张便条。
上面写着:“ceerumcenseo,delendaescarhago”
读完后,阿玛狄洛狠狠瞪了马龙一眼,目光随即回到那张便条上。最后他终于开口:“你一定先看过了,因为你知道这不是银河标准语。你有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问过了,头儿。他说那是拉丁文,但我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说你会了解的。他是个非常有决心的人,他对我说了,愿意坐在外面等一整天,直到你读了这句话为止。”
“他长得什么样子?”
“瘦瘦的,一脸严肃,恐怕没什么幽默感。个子很高,不过还是没你那么高。嘴唇很薄,眼窝很深,双眼炯炯有神。”
“他有多大年纪?”
“从他的肤质判断,我认为大约四十岁,总之非常年轻。”
“既然那么年轻,我们就得特别通融,叫他进来吧。”
西希斯显得很惊讶。“你要见他?”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叫他进来吧。”
44
年轻人几乎是踏着正步走进来的。他直挺挺地站在办公桌前,说道:“院长,感谢你答应接见我。能否允许我的机器人陪在我身边?”
阿玛狄洛扬了扬眉。“我很乐意会见你的机器人。你是否也允许我的机器人在场?”
他已有好多年没听到这种关于机器人的老式客套话。随着礼仪观念逐渐式微,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把随身机器人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像这样的悠久习俗早已名存实亡了。
“当然好,院长。”就在曼达玛斯这么说的时候,两个机器人走了进来。它们并未在获得允许之前便迈开脚步,这点阿玛狄洛注意到了。两个都是新型的机器人,显然功能极佳,而且各方面都看得出它们是精品。
“你自己设计的吗,曼达玛斯先生?”凡是主人自己设计的机器人,总是有些特殊的价值。
“是的,院长。”
“所以你是一位机器人学家?”
“是的,院长,我是厄俄斯大学毕业的。”
“指导教授是——”
曼达玛斯毫不犹豫地说:“并非法斯陀夫博士,院长,而是马斯可尼克博士。”
“喔,但你并不是本研究院的成员。”
“我已经提出申请了,院长。”
“我懂了。”阿玛狄洛理了理桌上的文件,然后继续低着头,冷不防问道,“你的拉丁文是哪里学的?”
“我的拉丁文程度并不好,既不能读也不能说,但我至少听过那句名言,也知道它的出处。”
“那就很不简单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无法把所有的时间都投注在机器人学上面,所以培养了一些业余兴趣。其中之一是行星学,尤其是有关地球的研究,这就让我认识到了地球的历史和文化。”
“这并非太空族所热衷的一门学问。”
“是的,院长,而这是很糟的事。我们应该了解我们的敌人——你就是好榜样,院长。”
“我是好榜样?”
“是的,院长。我相信你对地球许多方面都很熟悉,而且比我更为精通,因为你花在这个问题上的时间比我长。”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尽可能试着认识你,院长。”
“因为我也是你的敌人?”
“不,院长,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盟友。”
“你的盟友?所以说你打算利用我?难道你不觉得这么讲有点不得体吗?”
“不会的,院长,因为我确定你会希望成为我的盟友。”
阿玛狄洛凝视着对方。“纵然如此,我还是觉得你这么讲不只是有点不得体而已。告诉我,你给我看的那句引文,你自己了解它的意思吗?”
“了解,院长。”
“那就把它翻译成银河标准语吧。”
“它的意思是‘在我看来,必须灭掉迦太基。’”
“而在你看来,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是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所说的,他是古代地球的一个政体——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成员。当时罗马已经打败迦太基这个宿敌,但是并未消灭它。加图认为唯有彻底灭掉迦太基,罗马的安全才有保障——最后,院长,他们的确这么做了。”
“可是迦太基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年轻人?”
“我认为存在着所谓的类比关系。”
“什么意思?”
“那就是太空族世界同样也有宿敌,而在我看来,我们必须将它灭掉。”
“说说是哪个宿敌。”
“就是地球这颗行星,院长。”
阿玛狄洛用手指轻轻柔柔地敲着桌面。“而在这个计划中,你要我当你的盟友。你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迫不及待加入。告诉我,曼达玛斯博士,虽然我针对地球作过许多演说,写过许多文章,但我什么时候说过必须毁灭地球?”
曼达玛斯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鼻孔不停地掀动。“我来找你,”他说,“目的不是要引诱你掉进什么陷阱,以便用来当作把柄。我并非法斯陀夫博士或他的党人派来的,也不是他们那个政党的党员。还有,我并不是来套你心里的话,我对你说的都是我自己心里的话,那就是在我看来,我们一定要毁灭地球。”
“那么你打算如何毁灭地球呢?你是否要建议我们进行核弹攻击,直到爆炸、尘雾和放射线毁掉那颗行星为止?万一真是这样,你打算如何避免银河殖民者的战舰使用同样手段,对奥罗拉以及他们够得着的其他太空族世界展开报复?一百五十年前,我们或许还能肆无忌惮地轰炸地球,现在却不行了。”
曼达玛斯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心里根本没有这种想法,阿玛狄洛博士。我绝不会滥杀无辜,就算对地球人也不例外。然而,我知道有一种毁掉地球的方法,不至于导致大屠杀——也不会招来任何报复。”
“你在做白日梦,”阿玛狄洛说,“也可能神智不太健全。”
“让我解释一下。”
“不行,年轻人。我忙得很,但因为看得懂你抄来的那句话,我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所以已经纵容自己在你身上花了太多时间了。”
曼达玛斯站了起来。“我能理解,阿玛狄洛博士,请原谅我占用了你过多的宝贵时间。然而,还是请你想想我说的这番话,如果你的好奇心又蹿起来,不妨改天在你比较有空的时候来找我谈谈。不过请别耽搁太久,因为我会慎重考虑转向别处求助。为了毁掉地球,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瞧,我对你十分坦白。”
年轻人试着挤出一抹笑容,却仅仅将瘦削的双颊拉长了些,脸部表情几乎没有其他变化。“再见——请让我再说声谢谢。”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阿玛狄洛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阵子,然后按下桌边的一个开关。
等到西希斯走进来,他一口气说:“马龙,给我派人整天盯着这个年轻人,我要知道他跟哪些人说过话,一个也不能漏。给我查清楚他们的身份,并且逐一盘问。凡是被我点到的人,通通带来见我。可是,马龙,一切都要悄悄进行,而且态度要温和,口气要友善。要知道,我还不是这儿的老大。”
但是这一天终将来临。法斯陀夫已经三百六十几岁,健康显然走下坡了,而阿玛狄洛至少比他年轻八十岁。
45
连续九天,阿玛狄洛都收到了跟监报告。
报告中说,曼达玛斯最常说话的对象是他的机器人,其次是大学里的同事,再则是他家附近的邻居。谈话的内容一律稀松平常,因此早在几天前,阿玛狄洛已经确定他无法跟这个年轻人耗下去。曼达玛斯刚刚展开人生旅途,很可能有三百年的大好岁月在等着他;阿玛狄洛却顶多还有八十到一百年好活。
而阿玛狄洛越是想到年轻人所说的那番话,越是觉得心神不宁。如果真有毁灭地球的方法,他绝不能掉以轻心,以免让它白白溜走。难道他能允许在他死后才发生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自己无法目睹盛况吗?而几乎同样糟的情形,则是地球的毁灭发生在他有生之年,却是由他人的意志所指挥,由他人的手指来按钮,他当然也无法接受这种事。
不,他必须亲眼见到,亲自执行;否则,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曼达玛斯也许是个傻子或疯子,可是,即使事实如此,阿玛狄洛也得自行确认一番。
想到这一层之后,阿玛狄洛决定再叫曼达玛斯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
阿玛狄洛心知肚明,这么做是在自取其辱,但他必须付出这个代价,才能确定自己绝不会在毁灭地球这个行动中缺席。他是心甘情愿付出这个代价的。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曼达玛斯嘻皮笑脸、趾高气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也必须先忍下这口气。当然,忍耐是有时限的,一旦事实证明这个年轻人是在胡说八道,他保证会让他尝到文明社会所能允许的最严厉惩罚。可是另一方面……
因此,当曼达玛斯带着相当谦卑的态度走进他的办公室,阿玛狄洛自然很高兴,更何况对方还诚心诚意地感谢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阿玛狄洛因而觉得自己也该有些善意的回应。
“曼达玛斯博士,”他说,“上次都怪我太无礼,没听取你的计划就下了逐客令。所以请赶紧告诉我,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一定会认真听你说,直到——我猜很有可能——直到我确定你的计划只是狂想,并非理性的产物为止。那时我会再把你赶走,但并不会因此瞧不起你,而我希望你也坦然面对,不要生我的气。”
曼达玛斯说:“你愿意正式地、耐心地听我一席话,我不可能生你的气,阿玛狄洛博士。可是,万一你觉得我这番话颇有道理,为你带来了希望,那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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