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3678字
57
嘉蒂雅凝望着荧幕上的奥罗拉星。在奥罗拉之阳照耀下,它有一大半是白昼区,而它表面的云层似乎正沿着昼夜界线在不断翻滚。
“我们当然并没有那么接近。”她说。
丹吉微微一笑。“当然没有,我们是用相当好的望远镜在观察它。以目前的盘旋轨迹来算,还有好几天的航程呢。如果我们有反重力引擎,太空飞行才会真正变得又快又简单——物理学家一直梦想把它做出来,但似乎就是无能为力。如今的跃迁,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将我们送到和目标行星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
“怪了。”嘉蒂雅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夫人?”
“在前往索拉利途中,我在心中告诉自己‘我要回家了。’可是当我踏上索拉利,却根本没有回家的感觉。现在我们飞向奥罗拉,我又在心中说‘这次真的要回家了。’但——下面那个世界也并不是我的家。”
“那么,你的家到底在哪里,夫人?”
“我开始糊涂了。但你为何坚持要叫我‘夫人’呢?”
丹吉显得很惊讶。“你比较喜欢‘嘉蒂雅女士’这个称呼吗,嘉蒂雅女士?”
“那也只是虚伪的客套。我对你而言就是一位女士吗?”
“虚伪的客套?当然不会。不然银河殖民者又该如何称呼太空族呢?我试着既要有礼貌,又要符合你们的习俗——以便让你感到宾至如归。”
“但这么做并不会让我感到宾至如归。叫我嘉蒂雅吧,我之前就这么建议过。况且,我一直叫你‘丹吉’。”
“我听来蛮顺耳的,只不过在我的船员面前,我希望你称我‘船长’,而我一律称你‘夫人’,这样才不会坏了规矩。”
“好的,没问题。”嘉蒂雅随口答道,目光又向奥罗拉望去,“我根本没有家。”
她猛然转身面向丹吉。“你有没有可能带我去地球,丹吉?”
“有可能啊,”丹吉微微一笑,“但只怕你不想去——嘉蒂雅。”
“我相信我会想去的,”嘉蒂雅说,“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你的确有机会染上疾病,”丹吉说,“太空族怕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或许怕过头了。毕竟,我和你的老祖宗交往过,但我并未受到感染。我在这艘船上待了那么久,目前也仍旧平安无事。瞧,你现在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到过你们的世界,面对过好几千名听众。我相信我已经产生了若干抵抗力。”
“我必须告诉你,嘉蒂雅,地球要比贝莱星拥挤上千倍。”
“那又何妨,”嘉蒂雅越说越兴奋,“我对许多事的想法都已经完全改变了。我曾经告诉你,在活了两百三十多年之后,生命已经没什么意义,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在贝莱星的经历——我所作的演讲,以及听众的反应——对我而言都是崭新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一遍,一切又从童年开始。如今在我看来,即使命丧地球也是值得的,因为我会以一颗年轻的心为生命奋战到最后一刻,而不是以一副老朽的身躯迎接并拥抱死亡。”
“很好!”丹吉夸张地举起双臂,摆出一个英勇的姿势,“你的口气让我联想到了超波历史剧。你们在奥罗拉也看这种东西吗?”
“当然,大家都非常爱看。”
“你是在模仿哪一出吗,嘉蒂雅?或者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
嘉蒂雅哈哈大笑。“我想我的口气有点蠢,丹吉,但有趣的是,这还真是我的肺腑之言——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地球去吧。我想他们不会认为值得为你打上一仗,尤其是你若能如他们所愿,针对这趟索拉利之行作个完整的报告,然后——不知你有没有这么做过——以太空族的荣誉,保证你一定会回来。”
“但我不会回来了。”
“但你可能会改变主意的。而现在,夫人——不,嘉蒂雅——和你聊天总是一件赏心乐事,但我总是不知不觉把太多时间花在这上面,而我确定现在必须到驾驶舱去了。如果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我也希望他们并没有发觉。”
58
“是你做的吗,吉斯卡好友?”
“你指的是什么事,丹尼尔好友?”
“嘉蒂雅女士急于要去地球,甚至或许不回来了。像她这样的太空族,万万不该有这种念头,所以我忍不住怀疑是你对她的心灵动了手脚,才会让她有这种违背常理的感受。”
吉斯卡说:“我可没碰她。在三大法则的束缚下,要影响任何人都是困难重重的事。如果此人的安全由你直接负责,要影响她的心灵就更加困难了。”
“那她为什么想去地球呢?”
“她在贝莱星的经历大大改变了她的人生观。她有了使命感,想要确保银河的和平,而且迫不及待。”
“这样的话,吉斯卡好友,你何不干脆用你的老办法,说服船长直接前往地球呢?”
“那样会制造许多麻烦。奥罗拉当局态度强硬,坚持要求嘉蒂雅女士回奥罗拉,所以我们最好配合,至少暂时这么做。”
“但这么做会有危险。”丹尼尔说。
“所以说,丹尼尔好友,你仍然认为他们要的是我,因为他们已经获悉我的能力?”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会让他们坚持非要嘉蒂雅女士回去不可。”
吉斯卡说:“我懂了,模仿人类的思考模式是有风险的,你可能会假设一些并不存在的麻烦。就算奥罗拉上有人怀疑我具有特殊能力,我也能用这个能力消除对方的疑虑。没什么好怕的,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勉强答道:“你说了算,吉斯卡好友。”
59
嘉蒂雅一面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一面随手一挥,将身旁的机器人通通打发走了。
然后,她盯着自己那只手,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在她和丹吉钻进登陆奥罗拉的小艇之前,她就是用这只手和船上每一名成员逐一握过。当她承诺一定会回来时,众人立刻高声欢呼,而尼斯则声泪俱下地说:“我们一定要等到你才走,夫人。”
他们的欢呼令她兴奋不已。虽然她的机器人永远忠诚地、耐心地服侍她,可是从来不会对她欢呼。
丹吉以好奇的目光望着她。“你现在当然回到家了,嘉蒂雅。”他开口说道。
“我回到了我的宅邸。”她低声答道,“自从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让我住在这里,它就一直是我的宅邸,但我还是感到陌生。”
“我才会感到陌生呢,”丹吉说,“单独待在这里,我会有失落感。”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四下打量着华丽的家具以及装饰精美的墙壁。
“你不会落单的,丹吉,”嘉蒂雅说,“我的管家机器人会陪着你。他们都内建有完整的待客指令,会尽力让你觉得宾至如归。”
“他们听得懂我的殖民者口音吗?”
“如果没听懂,他们会请你再说一遍,那时你就得配合手势慢慢说。他们会替你准备食物,还会向你说明如何使用客房内的设备——同时也会仔细盯着你,确保你别出现逾矩的行为。必要时他们还会阻止你,但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并非人类吧?”
“像那个监督员那样?不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丹吉。只不过,你的胡子和口音或许会让他们的反应延迟一两秒。”
“如果有人闯进来,我想他们会保护我吧?”
“一定会,但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立法局也许会想把我从这儿抓走。”
“那么他们会派机器人来,而我的机器人会把它们赶走。”
“万一他们的机器人强过你的机器人呢?”
“不会发生这种事,丹吉,任何宅邸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得了吧,嘉蒂雅,你是指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这么做!”她立刻回嘴,“你只管舒舒服服待在这儿,我的机器人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你想联络你的太空船,或是联络贝莱星,甚至奥罗拉立法局,他们都完全知道该怎么做,你连手指都不必动一动。”
丹吉瘫坐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四肢摊开,重重叹了一口气。“殖民者世界禁止机器人是多么明智啊。你可知道,如果我待在这样的社会,多久之后就会腐化成懒散的废物?顶多只要五分钟。事实上,我已经腐化了。”他打个呵欠,还夸张地伸个懒腰,“他们准不准我睡觉?”
“当然准。如果你睡着了,管家机器人会尽力提供你一个安静而幽暗的睡眠环境。”
丹吉突然坐直了身子。“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我为什么会不回来?”
“立法局似乎迫不及待要找你。”
“他们不能留置我。我是自由的奥罗拉公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政府总是能炮制一些紧急状况——在紧急状况下,任何法规都可以打破。”
“胡说。吉斯卡,我会被留置在那里吗?”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你不会被留置在那里,船长根本不必担心这种事。”
“听到了吧,丹吉。你的老祖宗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叫我要永远信任吉斯卡。”
“很好!太好了!反正我之所以陪你下来,嘉蒂雅,就是要确保能把你带回去。请记住这一点,如果有必要,也请告诉你们的阿玛狄洛博士。如果他们试图强行留置你,那么他们也得把我关起来——而我的太空船目前在轨道上,万一发生这种事,它能作出最强烈的反应。”
“不,拜托。”嘉蒂雅显得有些不安,“千万别动这个念头。奥罗拉也有自己的船舰,我敢说你的太空船正遭受监控。”
“不过两者还是有所不同,嘉蒂雅。我非常怀疑奥罗拉真的会愿意为你开战,但另一方面,贝莱星可不会犹豫。”
“绝不可能。我也不希望他们为了我打起来。总之,他们为何要那么做呢?因为我是你们那位老祖宗的朋友吗?”
“并不尽然。我认为不会有人真正相信你就是他的那个朋友,你的曾祖母或许有可能,但绝不是你,连我都不相信那就是你。”
“你明明知道就是我。”
“仅仅在理性层次。感性层次我就觉得难以接受,那可是两百年前的事。”
嘉蒂雅摇了摇头。“短寿命造成了你的短视。”
“或许我们无一例外,但这没什么关系。贝莱星会那么重视你,主要是因为你的那场演说。你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所以他们下定决心要把你介绍给地球,谁也不能阻止他们这么做。”
嘉蒂雅受宠若惊地说:“介绍给地球?有正式的仪式吗?”
“最正式的仪式。”
“你们为何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甚至不惜因而开战?”
“这点我不确定能不能对太空族解释清楚。地球是个很特殊的世界,地球是一个——神圣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地球是人类的发源地,只有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曾和众生万物一起演化,一起发展,一起生活。贝莱星也有树木和昆虫——但地球上的树木和昆虫却种类繁多,这种多样化只有在地球才看得到。殖民者世界通通是仿制品,而且是拙劣的仿制品。如果不能从地球汲取知性的、灵性的以及文化的力量,这些世界根本无法生存。”
嘉蒂雅说:“这和太空族对地球所抱持的观点几乎相反。当我们提到地球——其实机会很少——总觉得它是个野蛮而衰败的世界。”
丹吉涨红了脸。“这正是太空族世界持续不断衰弱的原因。就像我说过的,你们好像是被拔了根的植物、被切掉心脏的动物。”
嘉蒂雅说:“嗯,我期待早日亲眼看到地球,但我现在必须走了。我不在的时候,请把这座宅邸当成你自己的家。”她迅速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宅邸里面没有任何酒精饮料,甚至整个奥罗拉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烟草,更没有生物碱类的兴奋剂,总之你们——你们惯用的人工刺激品通通没有。”
丹吉咧嘴苦笑。“银河殖民者都很清楚这件事,你们太空族非常禁欲。”
“绝不是禁欲。”嘉蒂雅皱着眉头说,“三四百年的寿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便是代价之一。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在仰仗魔法吧?”
“好吧,我会将就着喝点健康的果汁和消毒过的类咖啡——还会找几朵花来闻闻。”
“这些东西就多得很了。”嘉蒂雅冷冷地说,“而且我肯定,不管你出现任何脱瘾症状,等你回到船上,都可以好好弥补一番。”
“只有看不到你才会令我产生脱瘾症状,夫人。”丹吉一脸严肃地这样说道。
嘉蒂雅不得不微笑以对。“你是个无药可救的骗子,船长。我会回来的。丹尼尔,吉斯卡,走吧。”
60
嘉蒂雅拘谨地坐在阿玛狄洛的办公室。过去两百年来,她一律只有在远处或荧幕上见过阿玛狄洛——每一次,她照例都会转过头去,因为她只记得他是法斯陀夫的死对头。今天是她头一回和他共处一室——而且还是面对面——她提醒自己务必面无表情,以免目光中透出恨意。
虽然只有她和阿玛狄洛是这间办公室里真正的实体,但还有十多个政府高官——包括主席本人——是透过密封波的传输,以全息影像出席这场会议的。嘉蒂雅认出了主席以及其中几位官员。
这是令人难受的经验。它和索拉利上无所不在的显像十分类似,虽然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事,但每次想起来,都会伴随着不愉快的回忆。
她尽力以清楚、平实而且简明扼要的方式发言。而回答任何提问时,她总是在不失清晰的情况下尽量简短,在不失礼貌的情况下尽量不表明立场。
主席神情漠然地仔细聆听,其他人则纷纷仿效。他显然年事已高——话说回来,主席总是这种年纪,因为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他们通常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这位主席有着一张长脸、两道浓眉,以及一头仍旧浓密的头发。他的声音柔和而悦耳,可是一点也不友善。
等到嘉蒂雅说完后,他开口道:“所以说,你是在暗示索拉利人重新定义了‘人类’,将它窄化到只适用于索拉利人。”
“我并没有作任何暗示,主席先生。只不过针对这一连串的事件,谁也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
“你知不知道,嘉蒂雅女士,在整个机器人学发展史上,从来没有人使用窄化的‘人类定义’设计过机器人?”
“我不是机器人学家,主席先生,我对正子径路的数学一窍不通。既然您说从来没有,我当然愿意相信。然而,以我自己粗浅的学识,我无法肯定过去没有是否意味着未来一定不会有。”
她的眼睛不但睁得奇大无比,而且显得天真之至。主席涨红了脸,说道:“理论上而言,这个定义并非不可能窄化,但实在难以想象。”
嘉蒂雅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她朝这双手瞄了一眼,然后说:“人们有时难免突发奇想。”
主席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有一艘奥罗拉战舰遇难了,你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并不在事发现场,主席先生。我对这件事毫无概念,所以根本无法解释。”
“当时你也在索拉利,而且你生在那颗行星上。请根据你最近的经历,以及你早年的背景,猜猜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主席显得快要失去耐心了。
“如果一定要我猜,”嘉蒂雅答道,“我会说我们的战舰是被某种轻便型核反应倍增器打爆的,那艘殖民者太空船也差点遭到类似武器的攻击。”
“然而,难道你没想到,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殖民者太空船入侵索拉利,是要搜刮那些索拉利机器人;而奥罗拉战舰降落索拉利,则是为了协助保护我们的姐妹行星。”
“我只能猜想,主席先生,那些监督员——就是留下来守护索拉利的那些人形机器人——接受的指令不够完整,无法分辨两者的差别。”
主席好像被触怒了。“难以想象它们居然无法分辨银河殖民者和太空族同胞之间的差别。”
“我不反对您这么说,主席先生。纵然如此,假如人类的定义单单就是具有人类的外形,以及能用索拉利口音说话——在我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看来,一定就是这样——既然奥罗拉人说话没有索拉利口音,他们在那些监督员眼中就不符合人类的定义。”
“所以你是在说,索拉利人把其他太空族定义成并非人类,放任他们遭到消灭。”
“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罢了,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解释连奥罗拉战舰也会遇难。当然啦,比我见多识广的人或许有办法提出其他的解释。”她又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甚至近乎茫然的表情。
主席问道:“你打算再回索拉利去吗,嘉蒂雅女士?”
“不,主席先生,我没有这种打算。”
“你的银河殖民者朋友有没有对你提出这种要求,好将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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