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3430字
72
嘉蒂雅说:“你没在开玩笑,丹吉?你真打算撞向那艘战舰吗?”
“绝无此事,”丹吉随口答道,“我可没有这个打算。我只是向他们冲过去,算准了他们一定会撤退。那些太空族只要有活命的机会,就不会拿他们又长又美好的性命来冒险。”
“那些太空族?他们真是一群懦夫啊。”
丹吉清了清喉咙。“我总是忘记你也是太空族,嘉蒂雅。”
“没错,而我想你会认为这是对我的恭维。万一他们和你一样愚蠢——万一他们和你一样把幼稚的疯狂当成了勇敢——因而留在原地呢?那时你怎么办?”
丹吉喃喃道:“撞上去。”
“这样我们通通会被撞死。”
“那仍会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嘉蒂雅。我们这艘又破又旧的殖民者商船换他们一艘又新又先进的太空族战舰。”
丹吉将椅子打斜靠向墙壁,双手放在脖子后面(一切都过去了,他觉得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我曾经看过一出超波历史剧,在某场战争的尾声,载满炸药的飞机故意飞进军舰里面,企图炸沉那些比自己昂贵许多的军舰。当然,那些飞行员都送了命。”
“那是虚构的。”嘉蒂雅说,“你不会以为在真实人生中,一群文明人会做出这种事情吧?”
“若有足够好的动机,有何不可呢?”
“那么,当你准备光荣捐躯的时候,内心到底有什么感觉?万分欣喜吗?你让所有的船员陪你一起送死。”
“他们一清二楚,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地球在看着我们。”
“地球人甚至不知道这件事。”
“我这只是比喻罢了。既然置身地球的星空,我们绝不能表现得孬种。”
“喔,真荒谬!而且你把我的命也赌上了。”
丹吉低头望着自己的靴子。“说来还真疯狂,你想不想听听?当时只有这件事困扰着我。”
“我可能送命这件事?”
“不,应该说是我担心会失去你。当那艘战舰命令我把你交出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不会答应,就算你求我也没用。反之,我很乐意去撞他们,总之不能让他们得到你。然后,当我在显像幕上看着他们的战舰越来越大,我心想,‘如果他们不闪开,我无论如何会失去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心跳加速,而且全身冒汗。我明知道他们会跑,但那个想法仍……”他摇了摇头。
嘉蒂雅皱起眉头来。“我真不了解你。你并不担心我会送命,反倒担心会失去我?这两件事不是一样的吗?”
“我知道,我可没说这是理性的想法。当时我一股脑儿冒出好多回忆,我想到你在索拉利时,虽然明知那监督员一拳就能把你打死,仍然为了救我而向她冲过去。我又想到你在贝莱星时面对一大群听众,虽然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却能先声夺人。我甚至想到了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前往奥罗拉,学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终于克服万难——我不禁觉得自己并不在乎送命,只在乎会不会失去你。你说得对,这根本没道理。”
嘉蒂雅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忘了我的年龄吗?你出生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这么高龄了。而我在你这个年纪,还经常梦见你的老祖宗呢。此外,我有个人工髋关节。而我的左手拇指——这里——”她晃了晃那根手指,“百分之百是假的。就连我的某些神经也重建过,我的牙齿也全换成了陶瓷植体。可是听你的口气,仿佛随时会对我表白一种超越时空的激情。为什么呢?又为了谁呢?好好想想,丹吉!看着我,看清我到底是什么人!”
丹吉让椅子恢复四脚着地,开始摩挲他的胡子,发出古怪的声音来。“好啦。被你这么一说,我成了讲傻话的小男孩了,但我可不会作任何改变。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死后你会依然健在,而且几乎看不出老了多少,所以你现在并非比我老,而是比我年轻。况且,即使你比我老,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不论我走到哪儿,你都永远跟在我身边——最好是一生一世。”
嘉蒂雅正要开口,丹吉却抢先一步说:“或者,也许更可行的方式是,不论你走到哪儿,我都永远跟在你身边——最好是一生一世。除非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嘉蒂雅柔声说:“我是太空族,你是殖民者。”
“谁会在乎呢,嘉蒂雅?你在乎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生儿育女,我已经有下一代了。”
“那对我有什么差别呢!我可不担心贝莱这个姓氏后继无人。”
“我有自己的职志,我打算为银河带来和平。”
“我会协助你。”
“那你的生意呢?你会放弃致富的机会吗?”
“我们可以一起做些生意。不必赚太多,只要能让我的船员高兴,又能资助你的和平大业就行了。”
“你会觉得生活乏味,丹吉。”
“会吗?我倒是觉得自从和你在一起,每天的生活都很刺激。”
“还有,你可能会坚持要我离开我的机器人。”
丹吉露出苦恼的表情。“这就是你一直想劝我打消念头的原因?我不会介意你把他们两个留下来——哪怕我得天天看到丹尼尔那暧昧的笑容——可是如果我们住在银河殖民者的……”
“我想那时即使硬着头皮,我也得那么做了。”
她轻声笑了笑,丹吉也跟着笑了。他向她伸出双手,她大方地将两只手交给了他。
她说:“你疯了,我也疯了。可是打从那天晚上,我望着奥罗拉的夜空试图寻找索拉利的太阳,此后的一切通通变得好奇怪,我想发疯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你不只是在讲疯话,”丹吉说,“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但这正是我想要的。”他犹豫了一下,“不,我可以再等等。为了降低感染的风险,我会剃了胡子再吻你。”
“不,不必!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她立刻知道了。
73
里西弗指挥官在自己的舱房内来回踱步。“犯不着损失这艘战舰,完全犯不着。”他说。
他的政治顾问静静坐在椅子上,目光直视前方,根本懒得望向他那又快又激动的步伐。“当然是这样。”顾问答道。
“那些野蛮人有什么好损失的?反正他们只有几十年好活。对他们而言,生命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哪艘殖民者船舰做过这种事。那或许是新发明的狂人战术,而我们毫无招架之力。万一哪天他们派出无人太空船,升起防护罩并加足马力向我们冲来,那该怎么办?”
“我们或许能把我们的战舰彻底自动化。”
“那没什么用,我们可赔不起这样的战舰。我们需要的是大家讨论已久的防护罩克星,就是能切开防护罩的那种东西。”
“然后对方也会把它发展出来,而我们就得发明一种防克星的防护罩,然后他们又会跟进,于是双方的僵持又会升高一级。”
“所以说,我们需要一种崭新的武器。”
“好啦,”顾问说,“或许会出现什么转机吧。你的主要任务并非针对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机器人,对不对?若能逼他们离开殖民者太空船自然何乐不为,但那只是次要的吧?”
“话说回来,立法局还是会不高兴的。”
“应付他们就是我的工作了。重要的是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已经离开这艘战舰,正搭乘快艇航向地球。”
“是啊。”
“而你不只转移了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的注意力,还延误了它的行程。这就代表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非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艘战舰,还会赶在那个蛮人船长之前抵达地球。”
“我想是吧。但那又如何呢?”
“我也在纳闷。如果只有曼达玛斯单独行动,我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一点也不重要。可是阿玛狄洛呢?他为何在这种艰难时刻,抛下母星的政争一路赶来地球呢?这里一定正在酝酿一件重要得不得了的事。”
“什么事?”指挥官似乎恼火了,自己竟然差点卷入一桩毫无所知的事件当中,而且险些送了命。
“目前我毫无概念。”
“你想会不会是双方高层要展开秘密谈判,要全面修改法斯陀夫当年谈妥的和平协议?”
顾问微微一笑。“和平协议?如果你这么想,就是还不了解我们的阿玛狄洛博士,他可不会为了修改和平协议中的一两项条款而亲自赶来地球。他所追求的是一个没有银河殖民者的银河,所以如果他到地球来——算了,我只能说此时此刻,我万分同情那些野蛮的银河殖民者的处境。”
74
“我相信,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并未因为我们不在身旁而感到不安。你能从这里侦测出来吗?”
“我只能隐约侦测到她的心灵,但绝对错不了,丹尼尔好友。现在她和船长在一起,我同时感到激动和欣喜两种明显的情绪。”
“太妙了,吉斯卡好友。”
“我自己可不太妙,丹尼尔好友。我发现自己处于失常状态,我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这消息令我难过,吉斯卡好友,我能不能请问原因?”
“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好一阵子,船长花了不少时间和那艘奥罗拉战舰谈判。”
“没错,可是现在奥罗拉战舰显然已经走了,代表船长似乎谈出了一个好结果。”
“显然你完全不了解他的谈判方式,而我——则或多或少。虽然船长并不在我们身边,我还是不难感应到他的心灵。它曾散发出排山倒海的紧张和忧虑,而在这两种情绪之下,还有一股越来越强的失落感。”
“失落感,吉斯卡好友?你能确定是哪方面的失落感吗?”
“我无法描述我是怎么进行分析的,但它似乎并不属于我曾经遇到过的,无论是一般性的或是针对某个事物的失落感。倒有点像是对某个特定对象的怅然若有所失——这么说是滥用成语,但我连勉强合适的说法都找不到。”
“你是指嘉蒂雅女士。”
“没错。”
“那是很自然的事,吉斯卡好友,当时奥罗拉战舰正在逼他把她交出去。”
“可是他的情绪太强烈,太悲壮了。”
“太悲壮?”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想到的字眼。而在失落感之外,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但并不像是因为嘉蒂雅女士会被迫离开他,毕竟假以时日,那种事还是可能挽回的。反之,仿佛是由于嘉蒂雅女士会终止存在——会死去——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说,他觉得奥罗拉人会把她杀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的确不可能,事实也并非如此。而在那生离死别的深深疑惧旁边,我还感觉到了一股个人的责任感。我搜寻了船上其他的心灵,在相互比较后,我开始怀疑船长打算拿他自己的船去撞奥罗拉战舰。”
“那,也是不可能的,吉斯卡好友。”丹尼尔压低声音说。
“我必须接受这个可能性。当时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改造船长的情绪,好强迫他更改航向,可是我做不到。他的心灵太坚定,太果决,而且——虽说怀着忧虑、紧张和生离死别的疑惧,却又充满了成功的信念……”
“那种疑惧和那种信念,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呢?”
“丹尼尔好友,人类心灵能够同时拥有两种相反情绪这件事,我早已见怪不怪,只会无条件接受。在这种情况下,想把船长的心灵改造到愿意更改航向的地步,一定会令他丧命,我不能这么做。”
“但如果你不这么做,吉斯卡好友,这艘船上包括嘉蒂雅女士在内的几十个人,再加上奥罗拉战舰上的好几百人,通通都会死于非命。”
“如果船长所抱持的成功信念正确无误,他们就不会死。我不能用一个必然的死亡,来交换许多不确定的死亡。你的第零法则,丹尼尔好友,在这里碰到了难题。第一法则所处理的是特定的对象和确定的事物,你的第零法则却牵涉到了不够明确的人群,以及随机的情况。”
“这两艘船舰上的人群绝非不明确,他们是许多特定个体所组成的集合。”
“可是当我必须作出决定时,我就得直接影响一个特定的对象。他的命运会握在我手中,我别无选择。”
“那么,吉斯卡好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或是你完全束手无策?”
“刚好有个小型跃迁拉近了我们和奥罗拉战舰的距离,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丹尼尔好友,我只好试着接触对方的指挥官。我发现做不到,距离还是太远了。但我的努力不算完全失败,我的确侦测到了一点东西,可以比喻为一种模糊的嗡嗡声。我困惑了一会儿,随即明白我是接收到了奥罗拉战舰上所有人类心灵的集体感受。我必须把那些模糊的嗡嗡声从我们这艘船上的集体感受中过滤出来——这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后者强太多了。”
丹尼尔说:“在我想来,吉斯卡好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得对,几乎不可能,但我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勉强做到了。然而,尽管我试了又试,就是无法分辨个别的心灵。想当初,嘉蒂雅女士在贝莱星面对一大群听众的时候,我感应到由巨量的心灵所组成的一种乌合结构,但我还是设法在某些角落,挑出一些个别的心灵,即使时间很短。这次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吉斯卡住口了,仿佛沉浸在这些感应的回忆中。
丹尼尔说:“我猜这一定类似如果一大群星星距离我们够近,便能从中看出个别的星体。然而若是遥远的星系,我们就只能看到一团朦胧的光芒,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类比,丹尼尔好友。一旦我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嗡嗡声上,似乎能侦测到其中弥漫着一股非常微弱的恐惧。虽然并不确定,但我觉得必须试着善加利用。我从未尝试过把影响力投射到那么远、那么不真切的东西上,但我还是拼命一点一滴加强那个恐惧,我不敢说到底有没有成功。”
“奥罗拉战舰最后逃走了,所以你一定成功了。”
“那倒不一定。即使我什么也没做,那艘战舰还是会逃的。”
丹尼尔似乎陷入沉思。“或许吧。既然我们的船长对这个结果那么有信心……”
吉斯卡说:“但另一方面,我无法确定他的信心有没有合理根据。在我看来,我所侦测到的这个信心,还混杂着对地球的敬畏和崇拜。根据我的经验,它颇为类似儿童对于保护他们的人——例如父母——所抱持的那种信心。我觉得船长坚决相信,由于有地球就近守护,他绝不可能失败。我不敢说那是一种完全非理性的感觉,但无论如何,它令我感到并不理性。”
“这点你毫无疑问是对的,吉斯卡好友。船长不时会用崇敬的口吻提到地球,我们都听到过。既然地球无法真正通过神秘的力量确保任何行动顺利成功,我们就不妨假设你的精神力量真的奏效了。此外……”
吉斯卡双眼闪着微弱的光芒。“你到底在想什么,丹尼尔好友?”
“我在想我们之前的假设:个别的人类是具体的,而人类整体则是抽象的。当你从奥罗拉战舰上侦测到模糊的嗡嗡声,你所侦测到的并非任何个体,而是人类整体的一小部分。因此,如果在足够接近地球的距离,而且背景噪音够小,难道你不能侦测到地球人的整体精神活动吗?推而广之,我们能否想象在整个银河内,人类整体的精神活动也可以算是一种嗡嗡声?所以说,人类整体有什么抽象的?你其实能把它指出来。从这个角度考虑第零法则,你就会明白扩充机器人学法则是名正言顺的——有你自己的经验为证。”
顿了许久之后,吉斯卡终于慢慢说道:“丹尼尔好友,你也许说对了。但如果我们现在便登陆地球,虽然或许能够使用第零法则,我们仍旧不知道怎么用。目前为止,我们还是觉得地球所面临的危机和核反应倍增器有关,但据我们所知,地球上并没有什么重要设施能让核反应倍增器派上用场。所以说,我们在地球上要做些什么呢?”他说得很慢,仿佛这几句话是从他嘴里硬拉出来的。
“我现在还不知道。”丹尼尔悲伤地说。
75
噪音!
这种噪音令嘉蒂雅万分讶异。它并不刺耳,并非光滑表面互相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但它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喧嚣、砰然巨响,或是任何拟声字所能形容的声音。
这种噪音比较轻柔,比较没有压力。它起起落落,偶尔有些不规律的变化,但从未消失。
看着她凝神倾听,脑袋还不时左右转动,丹吉忍不住说:“嘉蒂雅,我将它称为‘大城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