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3178字
5崔维兹立刻转头望向宝绮思。只见她毫无表情,面容紧绷,双眼全神贯注凝视着班德,仿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裴洛拉特则张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维兹不知道宝绮思会(或者能够)做些什么,他只好勉力击退排山倒海而来的挫败感(并非只是想到死亡,主要是想到尚未发现地球的下落,尚未明白他为何选择盖娅作为人类未来的蓝图)。他心中很明白,自己必须尽量拖延时间。
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与咬字的清晰。“你一直表现得像个谦恭有礼、风度翩翩的索拉利人,班德。我们闯入你的世界,你丝毫不以为忤,还好心地带我们参观你的属地和宅邸,并且回答我们的问题。如果你现在允许我们离去,将更符合你的品格。没人会知道我们来过这个世界,我们也没有理由再回来。我们到这里来的动机很单纯,只是想要寻找资料而已。”
“你当然会这么说,”班德从容道,“如今,你们的命都是跟我借的。你们进入大气层那一瞬间,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当我和你们进行近距离接触时,我最可能做的——以及应该做的——就是立刻将你们杀掉。然后,我该命令专职机器人解剖你们的尸体,看看外星人士的身体能为我提供什么知识。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纵容自己的好奇心,屈服在自己随和的天性之下。不过现在该适可而止了,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事实上,我已经威胁到索拉利的安全。因为,如果由于我心软,竟然被你们说服,让你们安然离去,你们的同类必会接踵而至,现在你们如何保证都没有用。
“然而,至少我能做到一点,能让你们死得毫无痛苦。我只消将你们的大脑稍微加热,使它趋于钝化。你们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只是生命就此终止。最后,等到解剖研究完毕,我会用瞬间高热将你们化为灰烬,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崔维兹说:“如果我们非死不可,我不反对迅速而毫无痛苦的死亡。可是我们并没有犯任何罪,为什么一定要被处死?”
“你们的到来就是一项罪行。”
“这话根本没道理,我们无法预知这样做是有罪的。”
“何种行为构成犯罪,不同的社会自有不同的定义。对你们而言,这个社会也许专断而且不讲理,但我们并不这么想。这里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权利决定一切,你们犯了错,就必须受死。”
班德仍然面带微笑,仿佛只是在愉快地闲聊。他继续说:“你们的品德也没有多高尚,不足以作为申诉的借口。你有一把手铳,它利用微波束激发致命的高热,这点和我如今的目的相同,可是我能肯定,它所导致的死亡将更残酷更痛苦许多。如果我没有把它的能量抽光,却笨到允许你有行动自由,让你能将手铳从皮套中拔出来,你现在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对付我。”
崔维兹甚至不敢再看宝绮思一眼,生怕班德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我求你,就算是发发慈悲,请别这么做。”
班德突然现出冷酷的表情。“我必须先对自己和我的世界慈悲,所以你们都得死。”
他举起一只手,一股黑暗立刻笼罩崔维兹。
52
一时之间,崔维兹感到一片黑暗,令他喘不过气来。他狂乱地想:这就是死亡吗?
他的思绪仿佛激起了回声,他听见一个低微的声音说:“这就是死亡吗?”那是裴洛拉特的声音。
崔维兹试图开口,结果发现并没有困难。“何必问呢?”他一面说,一面大大松了一口气,“你还能发问,光凭这一点,就表示这不是死亡。”
“在一些古老的传说中,死亡之后还有生命。”
“荒谬绝伦。”崔维兹低声道,“宝绮思?你在这里吗,宝绮思?”
没有任何回答。
裴洛拉特附和着:“宝绮思?宝绮思?葛兰,发生了什么事?”
崔维兹说:“班德一定死了。这样一来,他不能再为这块属地供应电力,所以灯光就熄了。”
“可是怎么会……你是说这是宝绮思干的?”
“我想应该是的,希望她没有因此受伤。”在这个完全黑暗的地底世界(只有墙壁中放射性原子的偶然衰变会产生微观的闪光),他趴在地上,以双手双膝爬行。
然后,他摸到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体,他来回摸了摸,认出了他抓着的是一条腿。那条腿显然太过细小,不可能是班德的。“宝绮思?”
那条腿踢了一下,崔维兹只好松手。
他说:“宝绮思?说句话啊!”
“我还活着。”宝绮思的声音传过来,却不知为何变了调。
崔维兹说:“可是你还好吗?”
“不好。”随着这句话,他们周围重新亮了起来,只不过相当黯淡。墙壁发出微弱的光芒,毫无规律地时明时暗。
班德垮作一团,像是一堆昏暗的杂物。宝绮思在他身旁,正抱着他的头。
她抬起头来,望着崔维兹与裴洛拉特。“这个索拉利人死了。”在幽暗的灯光下,泪水在她的双颊闪闪发亮。
崔维兹愣了一愣。“你为什么哭?”
“我杀死了一个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难道不该哭吗?这并非我的本意。”
崔维兹弯下腰,想扶她站起来,她却将他一把推开。
裴洛拉特跪在她身边,柔声道:“拜托,宝绮思,即使是你,也无法令他起死回生。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让裴洛拉特把自己扶起来,声音含糊地说:“班德能做的盖娅都会做,盖娅能够仅仅借着心灵的力量,将宇宙间分布不均的能量,转换成适当的功。”
“这点我早就知道。”崔维兹试图安慰她,却不太清楚该怎么说,“我们在太空中相遇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当时你——或者应该说盖娅——制住了我们的太空艇。当班德夺走我的武器,又令我动弹不得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件事。他也制服了你,但是我确信,只要你想挣脱,绝对没有问题。”
“不对,我若企图挣脱,就一定会失败。当初,你们的太空艇在我们盖娅的掌握中,”她以悲伤的语调说,“那时我和盖娅是真正的一体。现在则有超空间的分隔,限制了我们盖娅的效率。此外,盖娅的所作所为,全有赖于集聚无数大脑而生的力量,但即使如此,我们的大脑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索拉利人的转换叶突。我们无法像他那么巧妙、那么有效又毫不疲惫地利用能量。你看,我不能让这些灯光变得更亮,我也不知再过多久就会筋疲力尽。而班德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能为整个广大的属地供应电力。”
“但你制止了他。”崔维兹说。
“因为他并未察觉我的力量,”宝绮思说,“而且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并没有让我的力量曝光。所以他并未怀疑我,也就没有特别注意我。他将精神全部集中在你身上,崔维兹,因为你带着武器——再次证明你武装自己是明智之举。而我必须等待机会,借着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制服班德。当他即将杀害我们,当他全副心神集中在那个行动,以及集中在你身上的时候,我就有了出手的机会。”
“那一击相当漂亮。”
“这么残酷的话你如何说得出口,崔维兹?我的本意只是制止他,仅仅希望阻绝他的转换叶突。我的打算是,当他想要毁灭我们的时候,将发现根本办不到,反之,我们周围的照明会突然熄灭。在他惊讶不已的那一瞬间,我就收紧我的掌握,使他进入长时间的正常睡眠状态,再将他的转换叶突松开。这样电力即可维持不断,我们便能逃出这座宅邸,返回太空艇,尽快离开这颗行星。我希望做到的是,当班德终于醒来的时候,会忘记见到我们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不必杀生就能办到的事,盖娅不会因此滥杀无辜。”
“哪里出了差错呢,宝绮思?”裴洛拉特柔声问道。
“我从未接触过像转换叶突这样的东西,我没时间详加研究,以便了解它的构造。我只能猛力展开我的阻绝行动,可是显然做得不正确。受到阻绝的并非能量入口,而是能量出口。在一般情况下,能量源源不绝迅速灌入叶突,大脑则以相同速度排出那些能量,以保护本身不至受损。可是,一旦我阻绝了出口,能量马上累积在叶突中,在极短时间内,大脑温度遽然升高,使其中的蛋白质急速钝化,然后他就死了。当灯光尽数熄灭时,我立即收回阻绝的力量,但是,当然已经太晚了。”
“我看不出除了这样做,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亲爱的。”裴洛拉特说。
“想到我竟然杀了人,你怎么讲都无法安慰我。”
“班德眼看就要杀掉我们。”崔维兹说。
“因此我们要制止他,而不是杀害他。”
崔维兹犹豫了一下,他不希望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因为他实在不愿惹宝绮思生气,或令她更心烦。毕竟,在这个充满强烈敌意的世界上,她是他们唯一的防卫武器。
他说:“宝绮思,别再遗憾班德的死亡,现在我们该考虑别的了。由于他的死,这块属地所有的电力都消失了,其他索拉利人迟早会发现这个事实——或许不会迟只会早。他们将不得不展开调查,假如几个索拉利人联手攻击我们,我认为你根本无法抵御。而且,正如你自己也承认的,你现在勉强供应的有限电力,将无法持续太久。所以说,当务之急是赶快回到地面,钻进我们的太空艇,一刻也耽误不得。”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说,“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刚才走了好几公里弯弯曲曲的路,我猜这下面一定跟迷宫差不多。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如何回到地面毫无概念,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差。”
崔维兹四下看了看,明白裴洛拉特说的完全正确。他说:“我猜通向地面的出口应该很多,我们不一定要找原来那个。”
“可是出口的位置我们一个也不知道,又要从何找起呢?”
崔维兹再次转向宝绮思。“你用精神力量,能否侦测到任何有助于找到出路的线索?”
宝绮思说:“这块属地的机器人都停摆了。在我们正上方,我可以侦测到一息微弱的次智慧生命,但这只能说明地面在正上方,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
“好吧,那么,”崔维兹说,“我们只好自己寻找出口。”
“瞎闯乱撞?”裴洛拉特被这个提议吓了一跳,“我们永远不会成功。”
“或许可以,詹诺夫。”崔维兹说,“只要我们动手找,不论机会多么小,总有逃出去的机会。否则我们只好待在这里,这样的话,我们永远不会成功。来吧,一线希望总比毫无希望强。”
“慢着,”宝绮思说,“我的确侦测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崔维兹问。
“一个心灵。”
“有智慧吗?”
“有,可是我想智慧有限。不过,我感到最清楚的,却是另一种讯息。”
“是什么?”崔维兹再度压制住不耐烦的情绪。
“恐惧!无法忍受的恐惧!”宝绮思细声道。
53
崔维兹愁眉苦脸地四下张望。他虽然知道刚才是从哪里进来的,但他不会因此产生幻想,认为他们有可能原路折回。毕竟,他对那些拐弯抹角的道路未曾留心。谁会想到他们竟然落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自行折返,只有明灭不定的幽暗光芒为他们指路。
他说:“你认为自己有办法启动那辆车吗,宝绮思?”
宝绮思说:“我确定自己做得到,崔维兹,但那并不表示我会驾驶。”
裴洛拉特说:“我想班德是靠精神力量驾驶的。车子在行驶的时候,我没看到他碰过任何东西。”
宝绮思温柔地说:“没错,裴,他用的是精神力量,可是该如何使用精神力量呢?你当然会说是借着操纵装置,这点绝对没错,但我若不熟悉操纵装置的使用方法,就根本毫无帮助,对不对?”
“你好歹试一试。”崔维兹说。
“如果要去试,我必须将全副心神放在它上面,这样一来,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维持照明的灯光。即使我学会了如何操纵,在黑暗中这辆车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想,看来我们必须徒步游荡了?”
“恐怕只好这样了。”
崔维兹凝视着前方,除了他们近旁笼罩着幽暗的光芒,此外尽皆是厚实沉重的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他说:“宝绮思,你还能感受到那个受惊的心灵吗?”
“还可以。”
“你能不能分辨它在哪里?能不能带领我们到那里去?”
“精神感应是直线行进的,几乎不会被普通物质折射,所以我能判断它是来自那个方向。”
她直指着黑漆漆的墙壁,继续说:“但我们不能穿墙而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沿着回廊走,一路选择感应变得愈来愈强的方向。简单地说,我们得玩一玩‘跟着感觉走’的游戏。”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裴洛拉特却踌躇不前。“慢着,葛兰,不论那是什么东西,我们真想找到它吗?如果它感到恐惧,或许我们同样会有恐惧的理由。”
崔维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们毫无选择余地,詹诺夫。不论它是否感到恐惧,总是一个心灵,它可能会愿意指点我们——或者我们能设法叫它指点回到地面的途径。”
“而我们就让班德躺在这里?”裴洛拉特语带不安地说。
崔维兹抓住他的手肘。“来吧,詹诺夫,这点我们也没有选择。终究会有某个索拉利人重新启动这个地方,然后某个机器人就会发现班德,会为他料理后事——我希望是在我们安然离去之后。”
他让宝绮思在前面带路,不论走到哪里,她身边的灯光总是最亮。在每一个门口,以及回廊的每个岔路,她都会停下脚步,试图感知那股恐惧来自何方。有时她会在走进一扇门或绕过某个弯路后,又重新折返,尝试另一条路径。崔维兹只能袖手旁观,一点也帮不上忙。
每当宝绮思下定决心,坚决地朝某个方向前进时,她前方的灯光便会亮起来。崔维兹注意到,现在这些灯光似乎较为明亮——可能是由于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也可能是宝绮思学会了如何更有效地转换能量。有一次,遇到一根那种***地底的金属棒,她便将手放在上面,灯光的亮度立时显着增强。她点了点头,好像感到十分满意。
沿途未见任何熟悉的事物,因此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是这座曲折迂回的地底宅邸另外一部分,他们进来的时候并未经过这里。
崔维兹一路注意观察,想要寻找陡然上升的回廊,有时又将注意力转向天花板,试图找出活门的痕迹。结果他一直没有任何发现,那受惊的心灵仍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走在寂静中,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脚步声;走在黑暗里,唯一的光芒紧紧包围他们身边;走在死亡的幽谷内,唯一的活物就是他们自己。他们偶尔会发现一两个朦胧的机器人身躯,在昏暗中或立或坐,个个一动不动。有一次,他们看到一个侧卧的机器人,四肢摆出一种古怪的僵凝姿势。崔维兹想,当电力消失时,它一定处于某种不平衡状态,于是立刻倒了下来。不论班德是死是活,都无法影响重力的作用。也许在班德的广大属地各个角落,所有的机器人皆已停摆,或立或卧僵在原地,而在属地的边界,这种情形一定很快会被发现。
但也或许不会,他突然又这么想。当索拉利的一分子即将由于衰老而死亡时,索拉利人应该通通知道,整个世界都会有所警觉,并且预先作好准备。然而,班德正处于盛年,他现在突然暴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预兆。谁会知道?谁会预期这种结果?谁又会期待整个属地停摆呢?
不对(崔维兹将乐观与自我安慰抛在脑后,那会引诱自己变得太过自信,实在太危险了),班德属地所有的活动皆已停止,索拉利人一定会注意到,然后就会立即采取行动。他们都对继承属地有极大的兴趣,不会对他人的死亡置之不理。
裴洛拉特闷闷不乐地喃喃说道:“通风系统停止了。像这种位于地底的场所,一定得保持通风良好。原本有班德供应电力,但现在它已不再运转。”
“没关系,詹诺夫。”崔维兹说,“在这个空旷的地底世界中,还有足够的空气让我们活好几年。”
“我仍然闷得发慌,是心理上的难过。”
“拜托,詹诺夫,别染上了幽闭恐惧症。宝绮思,我们接近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