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282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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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地点同样是他们进早餐的那间餐厅。这回里面坐满阿尔法人,崔维兹与裴洛拉特夹在人群中,受到热烈的欢迎。宝绮思与菲龙并未加入,而是在旁边一间较隐密的小房间用餐。
午餐包括好几种不同的鱼类,此外汤里有许多肉片,看来八成是小山羊肉。餐桌上有一条条待切的面包,旁边摆着奶油与果酱。随后又上了一大盘五花八门的沙拉,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甜点,不过一壶壶的果汁仿佛源源不绝。两位基地人由于早餐吃得太好,现在不得不有所节制,但其他人似乎都在尽情享用。
“他们怎样避免发胖呢?”裴洛拉特低声嘀咕。
崔维兹耸了耸肩。“大概是劳动量很大吧。”
这个社会显然不太注重用餐礼仪,各种吵闹的声音从未间断,包括叫嚷声、欢笑声,以及厚实(而且显然摔不破)的杯子砸到桌面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和男人一样嘈杂刺耳,只不过音调高出许多。
裴洛拉特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但崔维兹现在(至少暂时)完全忘却了他对广子提到的那种“不好过”,感受到的只有轻松和愉快。
他说:“其实,这也有可爱的一面。这些人显然很会享受生活,几乎没什么烦恼。气候由他们自己控制,粮食丰饶得难以想象。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而且会一直继续下去。”
他得高声喊叫才能把话说清楚,裴洛拉特也以大吼回答道:“可是这么吵。”
“他们习惯了。”
“在这么吵闹的场合,我不懂他们怎能沟通。”
当然,两位基地人什么也听不出来。阿尔法语的奇怪发音、古老文法以及字词的特殊顺序,夹在巨大的音量中,令他们根本摸不着头脑。对这两位基地人而言,简直像置身于受惊的动物园内。
直到午餐过后,他们才在一栋小型建筑中与宝绮思会合。这里是分配给他们的临时住所,崔维兹发觉跟广子的家几乎没什么不同。菲龙待在另一个房间,据宝绮思说,有机会独处令菲龙的情绪大为放松,她正准备小睡一会儿。
裴洛拉特望着充当大门的墙洞,以不安的口气说:“这里简直没有隐私。我们怎能自由自在地说话?”
“我向你保证,”崔维兹说,“只要用帆布屏障把门遮起来,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由于社会习俗的力量,那帆布就像铜墙铁壁一样。”
裴洛拉特又瞥了一眼位于高处的窗口。“我们的谈话会被人偷听。”
“我们不必大吼大叫。阿尔法人不会做隔墙有耳的事,早餐的时候,他们即便站在餐厅窗外,仍然保持礼貌的距离。”
宝绮思微微一笑。“你和温柔的小广子在一起没多久,就学到了这么多阿尔法礼俗;他们对于隐私的尊重,你现在也信心十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维兹说:“如果你发觉我的心灵触须获得改善,又猜得出原因的话,我只能拜托你离我的心灵远一点。”
“你明明知道,除非是生死关头,否则在任何情况下,盖娅都不会碰触你的心灵,而且你也明白为什么。话说回来,我的精神力量并未失灵,我能感测到一公里外发生的事。这是不是你从事太空旅行的老毛病,我的色情狂老友?”
“色情狂?得了吧,宝绮思。整个行程中才发生两次,两次而已!”
“我们造访过的世界,只有两个上面有活色生香的女人。二分之二的机会,而且都是在几小时后就发生的。”
“你很清楚我在康普隆是身不由己。”
“有道理,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宝绮思纵声大笑好一阵子,又说:“可是我不信广子有多大能耐,能够令你束手就擒,或是将不可抗拒的意志,强行加在你瑟缩的身子上。”
“当然不是那样,我完全心甘情愿。话说回来,那的确是她的主意。”
裴洛拉特带着一丝羡慕的口吻说:“这种事时时发生在你身上吗,葛兰?”
“当然必定如此,裴。”宝绮思说,“女性都会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我倒希望真是如此,”崔维兹说,“但事实不然。而我也庆幸并非如此,我这辈子实在还想做些别的事。话又说回来,这回我还真是令她无法抗拒。毕竟,在我们来到之前,广子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人,而阿尔法上现存的居民显然都毫无例外。从她说溜了嘴的一些事,以及随口的几句话,我推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有个相当兴奋的想法,认为我也许在生理结构或技巧方面,跟阿尔法人有所不同。可怜的小东西,恐怕她失望了。”
“哦?”宝绮思说,“那么你呢?”
“我不会。”崔维兹说,“我到过不少世界,有过许多实际经验。我发现不论在任何地方,人永远是人,性永远是性。如果真有什么显着差异,通常也是微不足道,而且不怎么愉快。算算我这辈子闻过多少香水吧!我还记得有个年轻女子,除非把夹杂着死命尖叫的音乐开得很大声,否则就是提不起劲。而她一放那种音乐,就换我提不起劲来了。我向你保证,只要和往常一样,我就很满意了。”
“提到音乐,”宝绮思说,“我们受邀晚餐后出席一场音乐会。这显然是一件非常正式的事,是专门为我们而举行的。我猜,阿尔法人对他们的音乐非常自豪。”
崔维兹做了个鬼脸。“不论他们如何引以为傲,也不会让音乐更悦耳。”
“听我说完。”宝绮思说,“我猜他们自豪的原因,是他们善于演奏很古老的乐器——非常古老。从这些乐器身上,我们或许能获得些地球的资料。”
崔维兹扬起眉毛。“很有意思的想法。这倒提醒了我,你们两位也许已经获得一些线索。詹诺夫,你可曾见到广子口中的那个单姓李?”
“我的确见到了。”裴洛拉特说,“我跟他在一起三个钟头,广子讲得并不夸张,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要回来吃午餐的时候,他竟然抓住我,不肯让我离开,直到我答应他会尽快回去,听他说更多的故事,他才把我给放了。”
“他有没有提到任何重要的事?”
“嗯,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坚持地球已经布满致命的放射性。他说阿尔法人的祖先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他们如果再不逃走就没命了。而且,葛兰,他说得如此坚决,叫我不得不相信他。我现在确信地球已经死了,我们这趟寻找终归是一场空。”
79
崔维兹靠向椅背,瞪着坐在狭窄便床上的裴洛拉特。宝绮思原来坐在裴洛拉特身旁,现在她站了起来,轮流望着其他两人。
最后,崔维兹终于开口:“让我来决定我们的寻找是不是一场空,詹诺夫。告诉我那个唠叨的老头跟你讲了些什么——当然,要长话短说。”
裴洛拉特道:“单姓李说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做笔记,这使我看来更像一名学者,但我现在不必参考那些笔记。他说话的方式相当‘意识流’,说到每件事都会联想到另一件。不过,当然啦,我一辈子都在搜集地球的相关资料,设法将它们有系统地组织起来,所以我练就了一项本能,能将冗长而杂乱无章的谈话内容浓缩成……”
崔维兹轻声道:“成为同样冗长而杂乱无章的叙述?说重点就好,亲爱的詹诺夫。”
裴洛拉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理当如此,老弟,我会试着依照时间顺序整理出一个连贯的故事。地球是人类最初的家乡,也是数百万种动植物的发源地,这种情形持续了无数岁月,直到超空间旅行发明为止。然后太空世界一个个建立起来,它们脱离了地球,发展出自己的文化,进而鄙视并压迫那个源头母星。
“数世纪后,地球终于设法争回自由,不过单姓李并未解释地球究竟如何做到的。即使他给我机会插嘴,我也不敢发问,因为那只会让他岔到别的话题去,何况他根本没给我任何机会。他的确提到了一个文化英雄,名叫伊利亚·贝莱,可是历史记录有个普遍倾向,就是将几世代的成就全归诸某一个人物身上,因此不值得去……”
宝绮思说:“没错,亲爱的裴,这点我们了解。”
裴洛拉特再度半途打住,思索了一下。“真是的,我很抱歉。后来地球掀起第二波星际殖民潮,以崭新的方式建立了许多新世界。新一批的殖民者比太空族更有活力,超越了他们、击败了他们,而且繁衍绵延不绝,终于创建了银河帝国。在银河殖民者和太空族交战期间——不对,不是交战,因为他的用词是‘冲突’,而且用得非常谨慎——就是在那段时期,地球变得具有放射性。”
崔维兹显然听烦了,他说:“实在荒谬绝伦,詹诺夫。一个世界怎么会‘变得’具有放射性?每个世界在形成的那一刻,多多少少都会带有微量的放射性,而那种放射性会渐渐衰变。地球不可能突然‘变得’具有放射性。”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只是将他的说法转述给你,他也只是将他听到的转述给我,而告诉他的人又是听别人转述的——依此类推。这是个民间传说,一代代口耳相传,天晓得每次转述都被扭曲了多少。”
“这点我了解,可是难道没有任何书籍、文件、古代历史等等,在早期就将这个故事固定下来,而能提供我们比这个传说更正确的记载?”
“其实,我设法问过这个问题,答案则是否定的。他含混地提到,记载古代历史的书籍不是没有,但很早以前就散轶了。不过他告诉我们的,正是那些书上的记载。”
“对,是严重扭曲的记载。同样的事一再发生,我们造访的每个世界上,地球的资料总是早已不翼而飞。嗯,他说地球是怎样变得具放射性的?”
“他未作任何解释,顶多只提到太空族要负责。但我猜地球人把太空族视为恶魔,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们。至于放射性……”
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话。“宝绮思,我是太空族吗?”
菲龙正站在两房之间的出入口,她的头发乱成一团,身上的睡衣(根据宝绮思较丰满的体型裁制)从肩头一侧垂下,露出一个未发育的***。
宝绮思说:“我们担心外面有人偷听,却忘了里面同样隔墙有耳。好吧,菲龙,你为何那么说呢?”她站起来,朝那孩子走过去。
菲龙说:“我没有他们身上的东西,”她指了指两位男士,“也没有你身上的东西,宝绮思。我和你们不同,因为我是太空族吗?”
“你是太空族,菲龙,”宝绮思以安抚的口吻说,“但这点差别并不算什么,回房睡觉去。”
菲龙变得十分乖顺,就像每次宝绮思以意志驱使她一样。她转过身去,又说:“我是邪恶的化身吗?什么是邪恶的化身?”
宝绮思背对着其他两人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五分钟不到她就回来了,一面摇头一面说:“她睡着了,会睡到我叫醒她为止。我想我早就该那么做了,可是任何对心灵的调整,都一定要有必要的理由。”她又为自己辩护道,“我不能让她一直想着她的生殖器和我们有何不同。”
裴洛拉特说:“总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是个雌雄同体。”
“总有一天,”宝绮思说,“但不是现在。继续刚才的故事吧,裴。”
“对,”崔维兹说,“免得待会儿又被什么打断了。”
“嗯,于是地球变得具有放射性,或者至少地壳如此。那时地球人口众多,全都集中在一些大型城市,这些城市大部分结构位于地底……”
“慢着,”崔维兹插嘴道,“那当然不可能。这一定是某颗行星的黄金时代经过地方主义渲染的结果,是根据川陀的黄金时代所改写的。川陀在全盛时期,是一个泛银河政体的京畿所在地。”
裴洛拉特顿了一下,然后道:“说实在的,葛兰,你真不该班门弄斧。我们神话学家非常了解,神话传说中包含了许多抄袭剽窃、道德教训、自然循环,以及其他上百种扭曲因素。我们尽力删除这些外加成分,求得可能的核心真相。事实上,同样的方法一定也适用于最严肃的历史研究,因为没有人写得出清晰透明的历史真相——即使真有这种真相可言。现在我告诉你们的,差不多就是转述单姓李所告诉我的,不过我想自己也难免加油添醋,虽然我会尽量避免。”
“好啦,好啦。”崔维兹说,“继续吧,詹诺夫,我无意冒犯。”
“你并没有冒犯我。姑且假设那些大城市真正存在,随着放射性逐渐增强,每座城市都开始解体,范围也都愈缩愈小。最后只剩下残存的极少数人,躲在比较没有放射性的地方,过着岌岌可危的日子。他们为了保持少量人口,除了严格控制生育,还对六十岁以上的人施以安乐死。”
“太可怕了。”宝绮思愤慨地说。
“这点毋庸置疑,”裴洛拉特道,“不过据单姓李说,他们的确这么做。那或许是真正的史实,因为它绝非对地球人的夸赞,不太可能有人捏造这种自取其辱的谎言。地球人早先受到太空族的鄙视和压迫,那时又受到帝国的鄙视和压迫,不过这种说法也许由于自怜而夸大其词。自怜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情绪,有那么一个例子……”
“没错,没错,裴洛拉特,改天再谈那个例子,请继续讲地球的故事。”
“我很抱歉。后来帝国突然大发慈悲,答应运一批无放射性的泥土到地球来,并将那些受污染的泥土运走。不用说,那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帝国很快就失去耐性。尤其这个时期,如果我猜得没错,正是肯达五世倒台之际,此后帝国自顾不暇,更无心照顾地球了。
“放射性继续增强,地球的人口则继续锐减。最后,帝国又发了一次慈悲,愿意将残存的地球人迁往另一个属于他们的新世界——简言之,就是这个世界。
“在此之前,似乎有个探险队曾在此地的海洋播种,因此,当迁移地球人的计划付诸实施之际,阿尔法已有完整的含氧大气层,以及不虞匮乏的粮食。而且,银河帝国其他世界都不会觊觎此地,因为对于一颗环绕双星的行星,人们总有某种自然而然的嫌恶。在这种行星系中,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太少了,我想即使是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行星,也没有人愿意理睬,人们都会假设它一定有什么问题。这是一种普遍的思考模式,比方说,有个着名的例子,是……”
“待会儿再谈那个着名的例子,詹诺夫,”崔维兹说,“现在先讲那次迁徙。”
“剩下来的工作,”裴洛拉特将说话的速度加快些,“就是准备一个陆上据点。帝国工作人员找到海洋中最浅的部分,再将较深部分的沉淀物挖起来,加到那个最浅的海底,最后便造出了这座新地球岛。海底的圆石和珊瑚也被掘起,全数放到这座岛上。然后他们在上面种植陆地植物,以便借着植物根部巩固这块新的陆地。这整个工程也相当浩大,或许最初计划要造几块大陆,可是这座岛屿造好之后,帝国一时的慈悲又冷却下来。
“等到地球上残存的人口被尽数送到此地,帝国舰队便载走了工作人员和机械设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些移居新地球的地球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完全与世隔绝。”
崔维兹说:“完全与世隔绝?难道单姓李说,在我们之前,从未有人从银河其他世界来到此地?”
“几乎完全隔绝。”裴洛拉特说,“即使不考虑人们对双星系的迷信式反感,我想也没有人有必要来这里。每隔很长一段时间,会有一艘船舰偶然来到,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不过终究会离去,随后也没有其他船舰跟来。故事到此为止。”
崔维兹说:“你有没有问单姓李地球在哪里?”
“我当然问了,他不知道。”
“他知道那么多有关地球的历史,怎么会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还特别问他,葛兰,问他那颗距离阿尔法大约只有一秒差距的恒星,会不会就是地球所环绕的太阳。他不晓得秒差距是什么,于是我说就天文尺度而言是个短距离。他说不论是长是短,他都不知道地球在何处,也不知道有谁晓得。而且他认为,试图寻找地球是不当的举动。他还说,应该让地球永远在太空中安详地漂泊。”
崔维兹说:“你同意他的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