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4074字
“喔。”广子哈哈大笑,“那唤作笛子,小家伙。”
“我可以看看吗?”
“好吧。”广子打开一个盒子,掏出那件乐器。它已被拆解成三部分,但广子很快将它拼好,然后递到菲龙面前,吹口对准她的嘴唇。“来,尊驾对着这儿吹气。”
“我知道,我知道。”菲龙一面急切地说,一面伸手要拿笛子。
广子自然而然抽回手去,并将笛子高高举起。“用嘴吹,孩子,然则勿碰。”
菲龙似乎很失望。“那么,我可不可以看看就好?我不碰它。”
“当然行,小可爱。”
她又将笛子递出去,菲龙便一本正经瞪着它看。
室内的萤光灯突然变暗一点,同时笛子发出一个音调,听来有些迟疑不定。
广子吓了一跳,险些令笛子掉到地上,菲龙却高声喊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健比说过总有一天我能做到。”
广子说:“方才是尊驾弄出的声音?”
“对,是我,是我。”
“然则是如何做到的,孩子?”
宝绮思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真抱歉,广子,我现在就带她走。”
“不,”广子说,“我希望她再做一回。”
附近已有几个阿尔法人围过来,菲龙挤眉弄眼,仿佛在努力尝试。萤光灯变得比刚才更黯淡,笛子随即又发出一个音调,这次的声音听来既纯又稳。然后,遍布笛身的金属按键自己动起来,笛子的音调也就有了不规律的变化。
“它和xx有点不一样。”菲龙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吹笛子的是她本人,并非电力所驱动的气流。
裴洛拉特对崔维兹说:“她一定是从萤光灯的电源取得能量。”
“再试一回。”广子以惊愕的声音说。
菲龙闭上了眼睛。笛声现在变得较为柔和,也被控制得更稳定。在没有手指按动的情况下,笛子自己演奏起来;来自远方的能量,经过菲龙大脑中尚未成熟的叶突,转换成了驱动笛子的动能。那些最初几乎是随机出现的音调,现在变成了一连串的旋律,将大厅中每一个人都吸引过来,大家全部围在广子与菲龙周围。广子用双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抓着笛子两端,菲龙则始终闭着眼睛,指挥着空气的流动与按键的动作。
“这是我方才演奏的曲子。”广子悄声道。
“我都记得。”菲龙轻轻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
“尊驾未曾遗漏任何音符。”一曲结束后,广子这么说。
“可是你不对,广子,你吹得不对。”
宝绮思赶紧说:“菲龙!这样说没礼貌,你不可以……”
“拜托,”广子断然道,“请勿打断她。为何不对,孩子?”
“因为我能吹得不一样。”
“那么表演一下。”
于是笛声再度响起,但曲式较先前复杂,因为驱动按键的力量变化得更快,转换得更迅速,组合也更为精致细腻。于是奏出的音乐比刚才更繁复,而且更感性和动人无数倍。广子不禁僵立在那里,而整个大厅中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甚至当菲龙演奏完毕后,大厅中仍是一片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由广子打破沉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小家伙,之前如此演奏过吗?”
“没有,”菲龙说,“以前我只能用手指,可是我用手指做不到那样。”接着,她又以干脆而丝毫不像自夸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没有人办得到。”
“尊驾还会演奏其他曲子吗?”
“我能制作些。”
“尊驾的意思是——即兴演奏?”
菲龙皱起眉头,显然听不懂这个说法,只好朝宝绮思望去。宝绮思对她点了点头,于是菲龙答道:“是的。”
“那么,请示范一番。”广子说。
菲龙默想了一两分钟,笛声便开始奏起,那是一串缓慢而非常简单的音符,整体而言带着如梦似幻的感觉。萤光灯变得时明时暗,由电力被抽取的多寡而定。这点似乎没人注意到,因为光线与音乐的因果关系似乎恰好颠倒,像是有个电力幽灵,听命于声波的指挥一样。
这些音符的组合一再重复,先是音量变得较大,然后是曲调渐趋繁复。接下来则成了变奏,在基本旋律仍旧清晰可闻的情况下,曲调变得更激昂、更有力,直到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程度。最后,缓缓升到最高点的旋律急转直下,造成一种俯冲的效果,在听众依然陶醉于置身高空的感觉时,将他们迅速带回地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混乱。崔维兹虽然听惯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乐,也不禁感伤地想道:我再也听不到这么美妙的音乐了。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广子将笛子递了出去。“来,菲龙,这是尊驾的!”
菲龙迫不及待要接过来,宝绮思却抓住她伸出去的手臂,同时说:“广子,我们不能拿,这是件珍贵的乐器。”
“我另有一件,宝绮思,虽比不上这个好,然则理应如此。谁将此乐器奏得最美妙,谁便是其主人。我从未听过如此之音乐,亦不知晓如何得以隔空演奏。既然无法完全发挥其潜力,我拥有此乐器即是错误。”
菲龙接过笛子,现出极其满足的表情,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83
现在,他们所住的两个房间各亮起一盏萤光灯,而户外浴室也亮起一盏。这些灯光都很微弱,若在灯下会很吃力,但至少不再是一片黑暗。
然而此刻他们仍逗留室外。夜空中满布星辰,这种景象总是令端点星的居民着迷。因为端点星上几乎见不到星星,只有遥远黯淡的银河是唯一显眼的天体。
广子刚才陪同他们一道回来,因为她担心他们会在黑暗中迷路或摔倒。一路上她都牵着菲龙的手,直到帮他们打开萤光灯,跟他们一起待在室外,她的手都仍未放开。
宝绮思心知肚明,了解广子正深陷于情感矛盾中,因此她决定再试一次。“真的,广子,我们不能拿你的笛子。”
“不,菲龙万万要收下。”但她似乎仍然犹豫不决。
崔维兹则一直望着天空。此地的黑夜名符其实地黑,虽然他们的房间透出一点光亮,却几乎没什么影响,而远处建筑物射出的微弱灯火更是微不足道。
他说:“广子,你看到那颗分外明亮的星星吗?它叫什么名字?”
广子随便抬头看了看,并未显出什么兴趣。“那是‘伴星’。”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每八十标准年,它环绕吾人太阳一周。每年此时,它都是颗‘昏星’。若其徘徊于地平线之上,尊驾在白昼亦能得见。”
很好,崔维兹想,她对天文并非一无所知。他又说:“你可知道,阿尔法还有另一颗伴星,它非常小,非常黯淡,比这颗明亮的伴星要遥远许多许多,不用望远镜根本看不见。”(他自己没见过,但他不必花时间搜寻,太空艇电脑的记忆库中有详尽的资料。)
她以冷淡的语气答道:“我们在学校学过。”
“好,那颗又叫什么?那六颗排成锯齿状的星星,你看到了吗?”
广子说:“那是仙后。”
“真的?”崔维兹吃了一惊,“哪一颗?”
“全部,整个锯齿唤作仙后。”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我对天文学一窍不通,尊贵的崔维兹。”
“你有没有看到锯齿最下面的那颗星?就是其中最亮的那颗,它叫什么?”
“它就是颗星,我不知其名。”
“除了那两颗伴星之外,它是最接近阿尔法的恒星,距离大约只有一秒差距。”
广子说:“尊驾如此认为?我可不知晓。”
“它会不会就是地球所环绕的恒星?”
广子盯着那颗星,些微的兴趣一闪即逝。“我不知晓,从未听任何人如是说。”
“你不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叫我如何说?无人知晓地球究竟在何处。我——我如今必须向尊驾告辞。明天上午轮到我在田间工作,直到海滩节开始。午餐后我在海滩跟您们碰面,好吗?好吗?”
“当然好,广子。”
她立刻转身离去,在黑暗中慢慢跑开。崔维兹望了望她的背影,便跟其他人走进了昏暗的小房舍。
他说:“有关地球的事,你能不能判断她是否在说谎,宝绮思?”
宝绮思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她在说谎。她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这点我直到演奏会结束才察觉到。在你向她问及那些星星之前,她就已经那么紧张了。”
“这么说,是因为她舍弃了那支笛子?”
“大概吧,我也不清楚。”她转头对菲龙说,“菲龙,我要你现在回到自己房间。当你准备就寝时,先到浴室去尿尿,然后洗洗你的手,再洗洗脸,刷刷牙。”
“我很想演奏那支笛子,宝绮思。”
“只能玩一会儿,而且要非常小声。懂了吗,菲龙?还有,我叫你停的时候就一定要停。”
“好的,宝绮思。”
于是房间中只剩下三个人,宝绮思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位男士则坐在各自的简便床。
宝绮思说:“还有必要在这颗行星继续待下去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们一直没机会讨论地球和那些古老乐器之间的关系,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发现些线索。而且,渔船队可能也值得我们等一等,那些男人可能知道些家庭主妇不知道的事。”
“我想,可能性非常小。”宝绮思说,“你确定不是广子的黑眼珠吸引你留下来?”
崔维兹以不耐烦的语气说:“我不了解,宝绮思,我选择该怎么做跟你有何相干?为什么你好像总要显得高高在上,板起脸孔来对我作道德判断?”
“我并不关心你的道德,但这件事会影响到我们的探索。你想要找到地球,好对你自己的选择作最后的验证,看看你否定孤立体世界,选择盖娅星系的抉择是否正确。我希望你能得到这个结果。你说你需要造访地球,然后才能作出决定,而你似乎坚信地球确实环绕着天空中那颗亮星,那就让我们到那里去吧。我承认,我们在出发前若能找到一些资料,的确会有帮助,可是我相当清楚,这里不会有我们需要的资料。我可不希望由于你喜欢广子,就让大家留在这里陪你。”
“我们或许会离开这里,”崔维兹说,“让我考虑一下。广子这个因素并不会左右我的决定,我向你保证。”
裴洛拉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向地球前进,即使只是为了看看它到底有没有放射性。我看不出待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确定不是宝绮思的黑眼珠迷惑了你?”崔维兹带着点报复的口吻这样讲。然后,他几乎立刻又说:“不,我收回这句话,詹诺夫,我只是孩子气一时发作。话说回来,这是个迷人的世界,即使完全不考虑广子,我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如今这种情况,我会忍不住永远留下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宝绮思,阿尔法使得你对孤立体的理论不攻自破?”
“怎么说?”宝绮思问。
“你一直坚持一种理论,任何真正孤立的世界都会变得危险而充满敌意。”
“就连康普隆也不例外。”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它可算是脱离了银河的主流,虽然在理论上,它是基地邦联的一个联合势力。”
“但阿尔法可不是。这个世界完全孤立,可是你能抱怨他们的友善和殷勤吗?他们提供我们食物、衣物、住宿场所,还为我们举行各种庆祝活动,盛情地邀请我们留下来。你对他们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表面上没什么,广子甚至对你献身。”
崔维兹怒冲冲地说:“宝绮思,这件事哪里又妨碍到你了?不是她对我献身,而是我们互相奉献,全然是两情相悦。在适当情况下,你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献身。”
“拜托,宝绮思。”裴洛拉特说,“葛兰完全正确,我们没有理由反对他的私人享乐。”
“只要不影响到我们的行动。”宝绮思执拗地说。
“不会影响到的。”崔维兹说,“我们即将离开这里,我向你保证。耽搁一下是为了搜集更多的资料,要不了太久的。”
“但我还是不信任孤立体,”宝绮思说,“即使他们捧着礼物前来。”
崔维兹举起双手。“先下结论,然后再扭曲证据来迁就,简直就是……”
“别说出来。”宝绮思以警告的口吻说,“我可不是女人,我是盖娅。感到不安的是盖娅,不是我。”
“没有理由……”此时,门帘突然发出一下搔抓声。
崔维兹愣住了。“那是什么?”他低声道。
宝绮思轻轻耸了耸肩。“拉开门看看。你说这是个亲善的世界,不会发生任何危险的。”
尽管如此,崔维兹仍踌躇不前。不久门外便传来轻声的叫喊:“拜托,是我!”
那是广子的声音,崔维兹立刻将门掀开。
广子快步走进来,两颊沾满泪水。
“将门拉上。”她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回事?”宝绮思问。
广子紧紧抓住崔维兹。“我无法置身事外,我尝试过,然则我无法承受。尊驾快走,您们全部走,带着那孩儿一道离去。趁天色仍暗……驾着那艘太空航具驶离……驶离阿尔法。”
“可是为什么呢?”崔维兹问。
“否则尊驾将丧命,您们全部将丧命。”
84
三位外星人士目不转睛盯着广子良久,然后崔维兹说:“你是说你的族人会杀害我们?”
随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广子说:“尊驾已踏上死亡之途,尊贵的崔维兹,其他人亦将陪葬。很久以前,学者发明一种病毒,对我们无害,因为我们具免疫力,然则对外星人士有致命威胁。”她心慌意乱地摇着崔维兹的手臂,“尊驾已感染。”
“怎么会?”
“当我们交欢时,即管道之一。”
崔维兹说:“但我觉得好得很。”
“病毒尚在潜伏,渔船队归来后才会让它发作。根据吾人法律,此等大事必须经过全体决议,甚至包括所有的男人,而大家必将决定非如此不可。我们负责留住您们,直到作出决议之时,亦即后天早上。如今趁着天黑又无人起疑,赶紧走吧。”
宝绮思厉声问道:“你的族人为何要这样做?”
“为了吾人安全。此地人稀物丰,吾人不欲外星人士侵犯。若果有人来访后,传出吾人位置,其他人将接踵而至。因此之故,每隔很长一段时日,偶有一艘太空航具抵达,吾人便需确保它不再离去。”
“可是既然如此,”崔维兹说,“为什么你又来通风报信?”
“勿问缘由——不,我将告诉您们,因我又听到了,听!”
他们都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菲龙奏出的轻柔笛声——甜美无比。
广子说:“我无法忍受此等音乐自人间消失,因为小家伙亦将死去。”
崔维兹以严厉的口吻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把笛子送给菲龙?因为你知道她死了之后,你就可以再拿回去。”
广子看来惊愕万分。“不然,我心中未有这般想法。当我终于想通之际,即明了绝不该如此。带着那孩儿离去吧,并带走那支我再也见不到的笛子。回到太空尊驾便安全了,倘若不被触发,尊驾体内病毒若干日后便将死亡。我所求的回报,是您们永不提起这个世界,勿让他人知晓它的存在。”
“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崔维兹说。
广子抬起头来,低声道:“离去之前,我能再吻尊驾一回否?”
崔维兹说:“不,我已经被感染了一次,那就够了。”然后,他用较和缓的口气说:“别哭,否则别人问你为什么哭,你将无言以对。看在你如今努力拯救我们的份上,我原谅你对我的所作所为。”
广子抬头挺胸,用双手手背仔细拭干面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谢尊驾宽恕。”随即匆匆离去。
崔维兹说:“我们马上把灯关掉,在屋里等一会儿,然后就离开这里。宝绮思,叫菲龙别再玩她的乐器了。当然,记得将那笛子带走。我们得一路摸到太空艇那里,希望在黑暗中还能找到它的位置。”
“我找得到。”宝绮思说,“太空艇上有我的衣物,不论成分多么微弱,仍算是盖娅的一部分,盖娅寻找盖娅不会有问题的。”说完,她就钻进她的房间去找菲龙。
裴洛拉特说:“你想他们会不会设法破坏太空艇,迫使我们留在这颗行星上?”
“他们的科技还做不到这一点。”崔维兹绷着脸说。等到宝绮思牵着菲龙走出来之后,崔维兹便将灯火尽数熄灭。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在黑暗中,好像足足等了大半夜,但实际上可能只有半个小时。然后崔维兹缓缓地、悄悄地拉开门。夜空似乎多了一点云气,不过群星仍在闪烁。现在仙后星座高挂中天,底端那颗地球之阳的候选者发出耀眼光芒。四周静寂无声,连一丝风都没有。
崔维兹小心翼翼踏出房门,再示意其他三人跟出来。他一只手自然而然挪到神经鞭握柄上,虽然确定不会用到,可是……
宝绮思带头走在前面,她拉着裴洛拉特,裴洛拉特又拉着崔维兹。宝绮思的另一只手抓着菲龙,而菲龙另一只手抓着笛子。在几乎绝对的黑暗中,宝绮思双脚轻轻探着路,引领大家朝远星号上极微弱的“盖娅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