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2848字
雨果·阿马瑞尔:……数学家,除了哈里·谢顿本人之外,可视为对心理史学具体内容做出最大贡献的一位。正是他……
……但相较于他的数学成就,他的早年境况几乎更为传奇。他生于古川陀的达尔区,出身寒微,属于毫无希望的下层社会。若非谢顿在相当意外的情况下遇到他,终其一生他都可能过着寒微的日子。谢顿当时……
——《银河百科全书》
6统治全银河的皇帝感到一股倦意——生理上的倦意。他的嘴唇酸痛,因为他必须在适当时刻将亲切的笑容摆在脸上。他的颈部僵硬,因为他刚才不断以各种角度低下头来,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由于听觉得不到休息,他的耳朵感到疼痛。由于不得不常常起立、坐下、转身、伸手、点头,他整个身子都累得微微颤抖。
这只不过是一场国宴,但他得接见来自川陀各个角落,还有(更糟的是)来自银河各个角落的众多区长、总督、部长以及他们的妻子或夫君。出席者将近一千人,一律穿着各地的传统服装,从华丽无比到十足怪异应有尽有。此外,他还得忍受各种口音的唠叨,更糟的是他们都在努力模仿帝国大学通用的银河标准语,因为那是皇帝所使用的语言。而最头痛的一件事,莫过于在随口说些毫无内容的空话时,他得牢记避免做出任何实质的许诺。
一切都会被非常谨慎地记录下来,包括影像与声音。事后,伊图·丹莫刺尔会从头到尾看一遍,看看克里昂一世是否行止得宜。这一点,当然只是大帝自己的见解。丹莫刺尔一定会说,他只是在搜集客人无意中自行泄露的信息。而这或许是实情。
幸运的丹莫刺尔!
皇帝不能离开皇宫与外围的御苑,丹莫刺尔却能随心所欲遍巡银河。皇帝总是陈列在皇宫,总是随时候教,总是被迫应酬一些访客——从真正重要的到不速之客都有。丹莫刺尔则始终销声匿迹,从不在御苑之内公开露脸。他只保持着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以及一个隐形的(因此更为可怕的)存在。
皇帝是权力的核心,享有权力的一切外表与实惠。丹莫刺尔则是权力的糖衣,表面上看来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头衔,但他的指掌与心灵却能探寻各个角落。他对自己的孜孜不倦别无所求,仅仅要求权力的本质作为奖赏。
大帝突然有个开心的想法——一种带有死亡气息的开心——无论任何时候,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或是炮制一个借口,或是什么借口也不用,他都能将丹莫刺尔逮捕、监禁、放逐、严刑拷打或是处决。毕竟,在过去数个动荡不断的世纪里,皇帝或许难以将意志延伸到帝国每颗行星上,甚至想在川陀各区贯彻也难——地方行政机关与立法机关满是乱臣贼子,使他每天必须面对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无数法令、草案、约定、条约,以及一般性的星际法案。但是,至少在皇宫与御苑范围内,他仍旧拥有绝对的权力。
然而克里昂心知肚明,他的权力美梦根本徒劳无功。丹莫刺尔是父皇的老臣,在克里昂的记忆中,自己遇到问题总是转向丹莫刺尔求助,从来没有例外。了解一切、筹划一切、执行一切的都是丹莫刺尔。更重要的是,任何事情出了问题,都可以怪罪到丹莫刺尔头上。皇帝本人高高在上,永远不受批判,因此毫无畏惧——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担心发生宫廷政变,遭到最亲近的人行刺。而预防这一点,是他仰仗丹莫刺尔最重要的原因。
除掉丹莫刺尔、自己接掌一切的这个念头,令克里昂大帝全身微微打颤。过去,的确有些皇帝亲自治理帝国,他们的行政首长个个是庸才。他们让无能之辈占着这个职位,从来不想撤换——而在短时间内,他们竟然也能凑合着应付。
可是克里昂不行,他需要丹莫刺尔。事实上,既然他想到了行刺的可能性——鉴诸帝国的近代史,他必然会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看得出除掉丹莫刺尔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根本就做不到。不论他,克里昂,试图以多么高明的手法布署,丹莫刺尔(他确定)总有办法预见这个行动,会知道它正在默默进行,会以高明许多倍的手腕安排一场宫廷政变。在丹莫刺尔有可能被五花大绑押走之前,克里昂自己就会丧命。然后很快又会出现另一个皇帝,而丹莫刺尔将继续侍奉他——并且驾驭他。
或者丹莫刺尔会厌倦了这种游戏,自己做起皇帝来?
绝对不会!他那隐藏幕后的习性太过根深蒂固。假若丹莫刺尔让自己在世上曝光,那么他的权力、他的智慧、他的运气(不论那是什么)必将弃他而去。克里昂深深相信这一点,觉得毫无争论的余地。
所以只要安分守己,克里昂就安全无虞。由于丹莫刺尔本人并无野心,他会忠心地侍奉自己的。
现在丹莫刺尔就在这里,他的穿着如此简单朴素,使克里昂对自己礼袍上那些无用的装饰感到十分不自在,还好刚才在两个侍仆的帮助下,他把礼袍及时脱了下来。自然,总要等到他一人独处,并且换上便装,丹莫刺尔才会翩然出场。
“丹莫刺尔,”统治全银河的皇帝说,“我累了!”
“启禀陛下,国宴确是一件累人的事。”丹莫刺尔喃喃道。
“必须每天晚上都来一场吗?”
“并非每天晚上,但是每场国宴都很重要。无论见到您或是让您注意到的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这能帮助帝国的运作保持一帆风顺。”
“过去,帝国是靠权力来保持一帆风顺。”大帝以阴郁的口吻说,“如今,却必须靠一个微笑、一个挥手的动作、一句低声的言语,以及一枚勋章或奖章来保持运作。”
“只要有助于天下太平,陛下,就非常值得这么做。而您的统治一向相当成功。”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你随侍在侧。我唯一真正的天赋,就是了解你的重要性。”他用狡狯的目光望着丹莫刺尔,“我儿子并不一定要做我的继位者,他不是个才能出众的孩子。我让你当我的继位者如何?”
丹莫刺尔以冷冰冰的口吻说:“启禀陛下,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绝不会篡夺皇位,绝不会从合法继位者手中将它偷走。此外,若是我得罪了您,请以公平的方式惩处我。无论如何,我所做过的一切,或是可能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没有严重到需要以皇位作为惩罚。”
克里昂哈哈大笑。“冲着你对皇位所做的真实评价,丹莫刺尔,我打消一切想要处罚你的念头。好啦,我们来谈一谈。我即将就寝,但我暂时还不准备接受侍候我上床的那些繁文缛节。我们聊聊吧。”
“聊些什么,陛下?”
“任何事都能聊——就聊聊那个数学家和他的心理史学吧。你知道吗,我三天两头会想到他。刚刚在晚宴上我又想到他,我暗自嘀咕,心理史学分析若能提出一套办法,让我这个皇帝得以避免无止无休的繁文缛节,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我倒是认为,陛下,即使最高明的心理史学家也无法做到这点。”
“好吧,告诉我最新状况。他仍旧躲在麦曲生那些古怪的光头之间吗?你答应过我,会把他从那里揪出来。”
“我的确答应过陛下,也曾经朝这方面进行。但是很遗憾,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
“失败了?”大帝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这种事。”
“启禀陛下,我也不喜欢。我计划引诱那个数学家做出某种亵渎行为,会遭致严重惩罚的那种——在麦曲生很容易触犯亵渎罪,尤其对外人而言。然后,那个数学家会被迫向大帝上诉,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他。根据我的计划,我们付出的代价只是微不足道的让步——对麦曲生很重要,对我们则完全无关痛痒。在我的布署中,我并未打算直接参与,只想巧妙地操纵这次行动。”
“我也这么想,”克里昂道,“但是它失败了。难道是麦曲生的区长……”
“启禀陛下,他的头衔是元老。”
“别和我争辩头衔。这个元老拒绝合作吗?”
“恰恰相反,陛下,他一口答应。而那个数学家,谢顿,一下子就掉进了陷阱。”
“那后来呢?”
“他获准离开,毫发无损。”
“为什么?”克里昂气冲冲地说。
“启禀陛下,这件事我还不确定,但我怀疑有人出更高的价。”
“什么人?卫荷区长吗?”
“启禀陛下,有此可能,可是我对这点存疑。卫荷在我的持续监视之下,假如他们得到那个数学家,我现在就应该知道了。”
此时大帝不只是皱眉,他显然已经火冒三丈。“丹莫刺尔,这太糟了,我极为不高兴。这样子的失败,不禁令我怀疑你是否变成了另一个人。麦曲生这种显然违抗皇帝意旨的行为,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手段教训一番?”
丹莫刺尔察觉到一股奔腾的怒火,赶紧深深弯下腰来,但仍以钢铁般坚定的语气说:“启禀陛下,现在对麦曲生采取行动会是个错误。那必将造成四分五裂,正中卫荷下怀。”
“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启禀陛下,或许什么都不该做,事态不如表面上那么糟。”
“怎么会不如表面上那么糟?”
“您应该记得,陛下,这个数学家深信心理史学是不切实际的。”
“我当然记得这点,可是这并不重要,对不对?我是指对我们的目的而言。”
“或许吧。但启禀陛下,假使它能变得可行,对我们的帮助将会增加无数倍。而根据我所能查到的线索,那个数学家正试图使心理史学成为可行。他在麦曲生做出的亵渎行为,据我了解,也是他试图解出心理史学问题的一种努力。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值得我们暂且不去碰他。等到他接近或达到目标的时候再把他抓起来,对我们会更有用的。”
“除非卫荷先得到他。”
“我会盯牢,确保不会发生这种事。”
“就像你成功地把那个数学家揪出麦曲生一样?”
“启禀陛下,下次我不会再犯错了。”丹莫刺尔冷静地说。
大帝说道:“丹莫刺尔,你最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再容忍另一个错误。”然后,他又没好气地补充一句:“我想今晚我根本别想睡了。”
62
达尔区的吉拉德·堤沙佛是个矮个子,他的头顶只到哈里·谢顿的鼻尖。然而,他似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有一副英俊而端正的五官,总喜欢带着笑容,而且留着两撇又浓又黑的八字胡,以及一头波浪状的鬈曲黑发。
他与他的妻子,以及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住在一栋共有七个小房间的公寓里。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得很干净,但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堤沙佛说:“我万分抱歉,谢顿老爷,凡纳比里夫人,你们一定习惯了豪华的生活,我却不能为你们提供那些享受。不过达尔是个穷区,而我在自己同胞中也不能算混得好的。”
“正因为如此,”谢顿答道,“我们更是必须向你致歉,我们的出现想必给你带来很大负担。”
“谢顿老爷,完全没有负担。为了你们使用这间简陋的房舍,夫铭老爷已经说好要付我们一大笔租金。即使我不欢迎你们,也会欢迎那些信用点——我只是说笑。”
谢顿还记得他们终于来到达尔后,夫铭在临别前说的一番话。
“谢顿,”他说,“这是我帮你找的第三个避难所。前面两个地方,都是出了名的皇帝势力不及之处,因此很有可能吸引他们的注意。毕竟对你这个人而言,它们是合理的藏身之地。此地则不同,它相当贫穷,毫不起眼,而且事实上,可说并非十分安全。它不是你寻求庇护的理想选择,因此大帝和他的行政首长也许不会将目光转到这个方向。所以说,这次你可否别再惹麻烦?”
“夫铭,我会努力的。”谢顿有点不高兴,“请你明白一件事,我想找的并不是麻烦。即使我真有创立心理史学的一点点机会,我所试图探寻的,也很可能是需要三十辈子才能寻获的知识。”
“我能了解。”夫铭说,“你为了寻找答案所做的努力,把你带到了斯璀璘的上方,以及麦曲生的长老阁,谁猜得到你在达尔还会去哪里。至于你,凡纳比里博士,我知道你一直试着照顾谢顿,但你必须更加努力。你要把一件事牢牢记在脑子里,他是川陀上最重要的人,甚至可说是全银河最重要的人物,必须不计任何代价保护他的安全。”
“我会继续尽力而为。”铎丝硬生生地说。
“至于你们的主人,他们有他们奇怪的地方,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好人,我以前和他们打过交道。也要尽量别给他们惹上麻烦。”
不过,至少堤沙佛似乎并未预期新房客会带来任何麻烦。而他对他们的到来所表现的喜悦——几乎与他将赚到的租金无关——也似乎相当真诚。
他从未踏出达尔一步,因此对远方的传闻有极大的胃口;而总是鞠躬哈腰、笑容满面的堤沙佛夫人也喜欢听。至于他们的女儿,则总是吮着一根手指,从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窥。
通常是在晚餐后,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会请求谢顿与铎丝讲述外面的世界。食物一向足够丰盛,不过却淡而无味,而且通常相当粗糙。由于不久前才享受过香味扑鼻的麦曲生食品,两人都感到几乎难以下咽。而“餐桌”只是紧靠墙壁的一个长架子,大家全都站着进餐。
谢顿以委婉的方式问出了真相,原来在达尔人之间,这是相当寻常的状况,并非由于特别贫穷的缘故。当然,堤沙佛夫人解释道,达尔也有些身居政府高位的人士,他们倾向于接受各种文弱的习俗,比如说椅子——她称之为“身体架子”——但纯粹的中产阶级都瞧不起那些东西。
虽然他们对没必要的奢侈不敢苟同,堤沙佛一家却很爱听这类的叙述。当他们听到由脚架撑起的床垫、华丽的橱柜与衣橱,以及摆满餐桌的餐具时,总是一个劲地啧啧称奇。
他们也听到了有关麦曲生习俗的描述。当时,吉拉德·堤沙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意思显然是宁可去势也不愿接受脱毛手术。而每当提到女性百依百顺时,堤沙佛夫人一律表现出无比的愤慨,根本拒绝相信“姐妹们”会默默接受这些待遇。
然而,他们最不放过的一点,则是谢顿随口提到的御苑。而在进一步追问下,他们发现谢顿不但亲眼见过皇帝,还跟皇帝说过话,一股敬畏的气氛立刻笼罩这一家人。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敢继续发问,谢顿却发觉自己无法满足他们。毕竟,他并未对御苑多做浏览,皇宫内部就更别提了。
这使得堤沙佛一家人相当失望,于是他们毫不放松,试图问出更多事情。在谢顿讲完他的皇宫历险之后,铎丝却声明自己从未踏进御苑一步,令他们实在难以置信。此外,谢顿曾经顺口说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与普通人非常接近,这点他们尤其拒绝接受。对堤沙佛一家而言,那似乎是绝不可能的事。
经过三个这样的晚上,谢顿开始生厌了。起初,他很高兴能够暂时什么也不做(至少白天如此),只是看看铎丝推荐的几本历史影视书。堤沙佛一家人表现得很大方,白天都会将他们的镜让给客人。只是小女孩似乎不太高兴,因为她被父母送到邻居家,借用对方的镜来做功课。
“这没有任何帮助。”谢顿烦躁不安地说,此时他已躲进自己房间,并弄出了一些音乐以干扰窃听。“我看得出你对历史如何着迷,但历史全是无止无休的细节,是堆积如山——不,堆积如银河的资料——我根本看不出任何基本的条理。”
“我敢说,”铎丝道,“过去一定曾有一段时期,人类看不出天上的星星有什么条理,但他们终究发现了银河系的结构。”
“我确信这得花上好些世代,而绝非几周的时间。过去一定也曾有一段时期,在最核心的自然定律发现之前,物理学似乎只是一堆毫无关联的观测结果,而那些发现也需要许多世代——堤沙佛这家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又怎么了,我认为他们一直很不错。”
“他们太好奇了。”
“他们当然会。假如你是他们,难道你不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