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热闾(3)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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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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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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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994字

“你能在明天1400时来见我吗?”


“当然可以,哪里?”


谢顿转头望向堤沙佛。“你准我在你那里见他吗?”


堤沙佛显得非常不高兴。“没这个必要,他只是个热闾工。”


谢顿说:“他认出我来,还知道我的一些事,他不可能只是个普通人。我要在我的房间见他。”然后,由于堤沙佛的表情并未软化,他又补充道,“是在我的房间,我定期付房租的那个房间。而且那时你正在上班,不在公寓里。”


堤沙佛低声道:“不是我的问题,谢顿老爷。而是我太太,凯西莉娅,她不会接受这种事。”


“我会跟她谈,”谢顿绷着脸说,“她一定得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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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西莉娅·堤沙佛杏眼圆睁。“热闾工?不准进我的公寓。”


“为什么不准?何况,他会直接到我的房间来。”谢顿说,“在1400时的时候。”


“我就是不要,”堤沙佛夫人说,“这就是去热闾所招惹的麻烦,吉拉德是个笨蛋。”


“没这回事,堤沙佛夫人。热闾是在我要求下前去的,而且我叹为观止。我必须见这个年轻人,我的学术工作有这个需要。”


“果真如此的话,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就是不要。”


铎丝·凡纳比里举起右手。“哈里,让我来吧。堤沙佛夫人,如果谢顿博士今天下午必须在他的房间里见一个人,多一个人自然代表得多付房租。我们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说,谢顿博士今天的房租将会加倍。”


堤沙佛夫人想了一想。“嗯,你们真是大方,但这不只是信用点的问题,我还得考虑邻居怎么想。一个满身是汗、臭气冲天的热闾工……”


“堤沙佛夫人,我不信他在1400时会满身是汗、臭气冲天,但请让我继续说下去。既然谢顿博士非见他不可,如果不能在这里见他,他们就必须找别的地方会面。可是我们不能跑来跑去,那样实在太不方便。因此,我们不得不在别处找个房间。这不是容易的事,我们也不想那样做,可是我们别无选择。所以我们会把房租付到今天,然后离开这里。当然啦,我们必须向夫铭老爷解释:他好心好意帮我们做的安排,我们为何无法领情。”


“慢着,”堤沙佛夫人换成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我们不希望拂逆夫铭老爷……或是你们两位的心意。那东西得待多久?”


“他会在1400时抵达,又得在1600时上工。他在这里待不到两小时,也许还会短得多。我们两人会在外面迎接他,再把他带到谢顿博士的房间。任何邻居看到我们,都会认为他是我们的朋友,是外星人士。”


堤沙佛夫人点了点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今天谢顿老爷的房租加倍,而且那热闾工只准来这么一次。”


“下不为例。”铎丝说。


但是过了一会儿,当谢顿与铎丝一起坐在她的房间时,铎丝却说:“哈里,你为什么一定要见他?会晤一名热闾工对心理史学也很重要吗?”


从她的声音中,谢顿认为自己听出一点讥讽,于是他以锋利的口吻说:“我不必每件事都打着这个伟大计划的招牌,反正我对它并没有什么信心。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具有人类的好奇心。我们在热闾待了几个小时,你也看到那些工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显然没受过教育,他们属于低下阶层——我不打算修饰文字——然而这个人却认出我来。他一定是在我出席十载会议时,从全息电视上看到我的,而且他还记得‘心理史学’这个名称。他令我感到很不寻常,至少是很不相衬,我希望能和他聊一聊。”


“因为连达尔的热闾工都认识你,满足了你的虚荣心?”


“这……或许吧。但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奉命而来,打算引你步入陷阱,就像前两次那样。”


谢顿心头一凛。“我不会让他抚摸我的头发。无论如何,我们这回几乎有了心理准备,对不对?而且我能确定,你会待在我身边。我的意思是,你让我单独到上方去,又让我单独和雨点四十三到微生农场,但你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是吗?”


“这点你可以绝对肯定。”铎丝说。


“好吧,那么让我和这个年轻人谈谈,你负责注意可疑的陷阱。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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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瑞尔提前几分钟抵达,一面走一面谨慎地东张西望。他的头发相当整洁,浓密的八字胡经过梳理,两端微微向上翘起,身上的短衫则是白得惊人。他的确有一股味道,却是一种水果香味,无疑是由于香水用得稍嫌过度。此外,他随身带了一个袋子。


早就等在外面的谢顿轻轻抓住他一只手肘,铎丝则抓住另一只,然后三人便向升降机迅速走去。到了正确楼层之后,他们穿过公寓的外厅,朝谢顿的卧房直奔而去。


阿马瑞尔卑微地低声道:“没有人在家,啊?”


“大家都在忙。”谢顿实事求是地说。然后,他指了指房里仅有的一把椅子,那其实是个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垫。


“不,”阿马瑞尔说,“我不需要那个,你们哪位坐吧。”他以优雅的动作蹲坐到地板上。


铎丝模仿着那个动作,坐到那个坐垫旁边。谢顿的坠势却相当笨拙,不得不伸出双手帮忙,而且无法为双腿找到舒适的位置。


谢顿说:“好啦,年轻人,你为什么想见我?”


“因为你是一位数学家,是我见到的第一位数学家——近距离见到,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数学家摸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两样。”


“对我而言可不一样,谢……谢……谢顿博士?”


“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马瑞尔显得很高兴。“我终于想起来了。你知道吗,我也想成为一位数学家。”


“非常好。有什么困难吗?”


阿马瑞尔突然皱起眉头。“你这话认真吗?”


“我猜想你一定有什么困难。是的,我很认真。”


“困难就在于我是达尔人,而且是达尔的热闾工。我没钱接受教育,也赚不到足够的信用点受教育,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教育’。他们教我的只不过是、计算,以及怎样使用电脑,然后我就足以当个热闾工。可是我要学更多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个角度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你是怎么做的?”


“我认识一名图书馆员,她乐意帮助我。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妇人,教导我如何使用电脑来学习数学。她还建了一个软件系统,让我能联线到其他图书馆。我总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班后到那儿去。有时她会把我锁在她自己的房间,以免我被其他人打扰,而图书馆关闭时她也会让我进来。她自己完全不懂数学,但她尽一切力量帮助我。她有些年纪了,是个寡妇。也许她把我当成她的儿子,她自己没有子女。”


也许,谢顿突然想到,这里面还牵涉到其他的情感。但他随即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反正和他毫无关系。


“我喜欢‘数论’。”阿马瑞尔说,“我根据自己从电脑以及影视书所学到的数学,自己做出一些结果。我得到一些新东西,是那些影视书里没有的。”


谢顿扬起眉毛。“真有意思,比如说什么?”


“我特地带来一些,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周围那些人……”他耸了耸肩,“他们不是大笑就是嫌烦。有一次,我把我知道的试着告诉一个女孩,但她只是说我莫名其妙,以后再也不要见我。我拿给你看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请相信我。”


谢顿伸出一只手。经过短暂的犹豫后,阿马瑞尔将身边的袋子交给了他。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谢顿都在翻阅阿马瑞尔的稿件。虽然内容极其天真,但他刻意避免掠现任何笑容。他一个一个论证读下去,当然,其中没有任何创见——甚至接近创见的也没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的结果。


不过并没有关系。


谢顿抬起头。“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吗?”


阿马瑞尔看来有七八分吓呆了,只是一个劲点头。


谢顿抽出几页来。“你是怎么想到的?”他指着某一行数学推论。


阿马瑞尔仔细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又想了一想。然后,他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


谢顿听完之后说:“你曾经读过艾南·比格尔写的一本书吗?”


“有关数论的吗?”


“书名是《数学演绎法》,并不是专讲数论的。”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三百年前,他就推出了这个定理。”


阿马瑞尔似乎受到当头棒喝。“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确定你不知道。不过,你的做法比较高明。虽然不够严密,可是……”


“你所谓的‘严密’是什么意思?”


“这没有关系。”谢顿将稿件重新扎成一捆,再放回那个袋子里。“把这些整个复印几份,然后找个官方电脑,将其中一份打上日期,并且加上电脑化封印。我的这位朋友,凡纳比里夫人,能够帮你申请到某种奖学金,让你免费进入斯璀璘大学就读。你必须一切从头学起,还要修习数学以外的其他课程,但是……”


阿马瑞尔突然倒抽一口气。“进斯璀璘大学?他们不会收我的。”


“为什么不会?铎丝,你能帮他安排,对不对?”


“我确定可以。”


“不,你办不到。”阿马瑞尔激动地说,“他们不会收我的,我是个达尔人。”


“那又怎样?”


“他们不会收达尔的同胞。”


谢顿望向铎丝。“他在说些什么?”


铎丝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阿马瑞尔说:“夫人,你是一位外星人士。你在斯璀璘待了多久?”


“两年多一点,阿马瑞尔先生。”


“你在那里见过任何达尔人吗——矮个子,黑色鬈发,粗大的八字胡?”


“那里各式各样造型的学生都有。”


“可是没有达尔人,下次你再仔细看一看。”


“为什么没有?”谢顿问道。


“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看来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我们的八字胡。”


“你可以剃掉你的……”对方激愤的目光,让谢顿的声音陡然中断。


“休想,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八字胡是我的男性象征。”


“你剃掉了下面的胡须,那同样是你的男性象征。”


“对我的同胞而言,八字胡才是。”


谢顿再度望向铎丝,并低声抱怨:“光头,八字胡……愚昧行为。”


“什么?”阿马瑞尔气呼呼地说。


“没什么。告诉我,达尔人还有什么是他们不喜欢的。”


“他们创造出许多不喜欢的事。他们说我们有臭味,说我们肮脏,说我们偷窃,说我们暴戾,还说我们愚蠢。”


“他们为何这样说?”


“因为说说很容易,而且会让他们觉得舒服。如果在热闾里头工作,我们当然会变脏变臭。如果贫穷而又不得翻身,有些人难免就会行窃,并且染上暴戾之气,不过并非我们大家都是那样。那些居住在皇区,认为他们拥有整个银河——不,的确拥有整个银河的黄发高个子又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绝不会有暴戾之气吗?他们从来不偷窃吗?假使让他们做我的工作,他们同样会发出臭味;假使他们必须过着像我一样的生活,他们也会变得肮脏。”


“谁能否认世界上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谢顿说。


“没人议论这一点!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谢顿老爷,我一定得离开川陀。我在川陀没有任何机会,无法赚到信用点,无法接受教育,无法成为一位数学家,无法成为任何人物,只能是他们所谓的……一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半句,他是在挫折与绝望中说出来的。


谢顿试图和他说理。“租给我这间房的就是个达尔人,他有个干净的工作,而且受过教育。”


“喔,当然。”阿马瑞尔慷慨激昂地说,“是有些这种人。他们让少数人出人头地,这样他们就能说那是办得到的。那些少数人只要不离开达尔,他们就能活得很好。让他们到外面去一趟,他们就会晓得将受到何等待遇。关起门来的时候,他们把我们其他人视同粪土,这样他们就会觉得舒服。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也成了黄发阶级。租给你这个房间的那位好好先生,当你告诉他要带一个热闾工进来的时候,他有没有说些什么?他有没有说我像个什么?他们现在都走光了……不愿意和我待在同一个地方。”


谢顿舔了舔嘴唇。“我不会忘记你的。一旦我自己回到赫利肯,我保证会设法让你离开川陀,进入我的那所大学就读。”


“你答应这件事吗?你以荣誉担保?虽然我是个达尔人?”


“你是不是达尔人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是一位数学家!但是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对于善良的族群竟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绪,我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阿马瑞尔以挖苦的口吻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任何机会,让自己对这种事发生兴趣。由于对你毫无影响,它们从你的鼻端通过,你却可以什么也闻不到。”


铎丝说:“阿马瑞尔先生,谢顿博士和你一样是数学家,他的脑袋有时会在九霄云外,这点你必须了解。然而,我是一位历史学家。在我看来,一群人瞧不起另一群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有些特殊的、几乎已成惯例的仇恨,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性依据,而且会在历史上造成严重的影响。这实在太糟了。”


阿马瑞尔道:“说某件事‘太糟了’倒很容易。你说你不敢苟同,这就使你成了好人,然后你就可以专心自己的事,再也不关心这个问题。这要比‘太糟了’还要糟得多,它和所有高尚而自然的事物背道而驰。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论是黄发或黑发,高或矮,东方人、西方人、南方人或外星人士。我们都是一家人,无论你我,甚至皇帝,通通是地球人的后裔,对不对?”


“什么的后裔?”谢顿问道。他转身望向铎丝,双眼张得老大。


“地球!”阿马瑞尔喊道。“诞生人类的那颗行星。”


“一颗行星?只有一颗行星?”


“唯一的行星,这还用说,就是地球。”


“你所谓的地球,指的是奥罗拉吧?”


“奥罗拉?那是什么?我指的就是地球。你从来没听过地球吗?”


谢顿答道:“其实不能算有。”


“它是个神话世界……”铎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不是神话,它是一颗真实的行星。”


谢顿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也听过这一套。好吧,让我们从头再来一遍。达尔是不是有一本书,里面提到地球?”


“什么?”


“那么,某种电脑软件?”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年轻人,你是从哪里听说地球的?”


“我爸爸告诉我的。人人都听说过。”


“有没有什么人对它特别了解?你们在学校里学过吗?”


“那里对地球一字不提。”


“那么人们是怎么知道的?”


阿马瑞尔耸了耸肩,仿佛面对着一个无中生有的烦人问题。“就是人人都知道。如果你想听这方面的故事,可以去找瑞塔嬷嬷,我还没听到她去世的消息。”


“你妈妈?你怎么不知道……”


“她并不是我妈妈,只是他们都这样叫她,瑞塔嬷嬷。她是个老妇人,住在脐眼,至少以前住在那里。”


“那地方在哪里?”


“朝那个方向一直走。”阿马瑞尔说,一面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我该怎么去那里?”


“去那里?你不会想去那里,否则你将有去无回。”


“为什么?”


“相信我,你不会想去那里。”


“可是我希望见见瑞塔嬷嬷。”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你会用刀吗?”


“做什么用?什么样的刀?”


“切东西的刀,像这一把。”阿马瑞尔伸手向下,抓住那条紧紧系着裤子的皮带。皮带的一节随即脱落,一端闪出一把利刃,它又薄又亮,足以取人性命。


铎丝立刻出手,用力抓住他的右腕。


阿马瑞尔哈哈大笑。“我不是要动手,只是亮出来给你们看看。”他将刀子插回皮带,“你需要一把来自卫,如果你没有,或者虽有却不会使用,你就无法活着离开脐眼。总之,”他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急切。“你说要帮助我去赫利肯,此话的确当真吗,谢顿老爷?”


“百分之百当真,那是我的承诺。写下你的名字,还有怎样用超波电脑联络到你。我想你该有址码吧。”


“我在热闾的岗位上有一个,可以吗?”


“可以。”


“好啦,”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谢顿。“谢顿老爷,这就代表我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你身上,所以拜托你千万别去脐眼。万一马上就失去你,我可承受不起这种损失。”他又将恳求的目光转向铎丝,并轻声道,“凡纳比里夫人,如果他肯听你的,就不要让他去。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