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3390字
3贝莱猛然惊醒,机警地用力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一丝不明的气味,但很快就再也闻不到了。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站在床边,说道:“以利亚伙伴,我相信你睡了一个好觉。”
贝莱四下望了望。窗帘并没有拉开,但户外显然已是白昼。吉斯卡已经换了一套完全不一样的服装,从鞋子到外套,都是贝莱从未见过的。
他说:“睡得相当好,丹尼尔,但我好像是被叫醒的?”
“我们在室内空调中加入了抗睡剂,以利亚伙伴,它能活化人类的醒觉系统。由于不确定你的反应会有多强,我们用的剂量刻意低于正常值。或许,应该把剂量调得更低一点。”
贝莱说:“的确像是在我屁股上打了一板。现在几点了?”
丹尼尔说:“根据奥罗拉的算法,现在是0705时。就生理时钟而言,再过半小时就该吃早餐了。”他毫无语带诙谐的样子,如果换成人类说这句话,应该会伴着一抹微笑。
吉斯卡接着说:“先生,如果你要使用卫生间,我和丹尼尔好友不能进去,所以请告诉我们你需要些什么,我们会立刻提供。”他的声音比丹尼尔生硬些,而且少了一点点抑扬顿挫。
“对,有道理。”贝莱坐起来,一转身便下了床。
吉斯卡立刻动手取下床单。“请把你的睡衣给我好吗,先生?”
贝莱仅仅犹豫了一下子。这只是机器人尽忠职守的表现,没有别的意思。他脱下整套睡衣递给他,吉斯卡接过去,并郑重其事地点头示意。
望着自己赤裸的身体,贝莱不禁起了一阵反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中年,但相较于年龄几乎是自己三倍的法斯陀夫,很可能自己的身体状况还不如他。
然后,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拖鞋,却怎么也找不到。想必他根本不需要,地板既温暖又柔软,大可光着脚踩在上面。
走进卫生间之后,他随即提高音量,询问使用的方法。从幻影墙壁的另一侧,吉斯卡郑而重之地开始解释如何使用刮胡器和牙膏供应器,以及如何把冲水装置设定成自动模式、如何控制淋浴的水温等等。
相较于地球的卫生间,这里面的一切都显得更豪华、更精巧,而且隔壁并非另一个卫生间,所以不会听到他人的动静或不经意发出的声音——在地球上,人们必须坚决地忽略这一切,才能维持一个隐私的假象。
贝莱一面进行着这个奢华的仪式,一面闷闷不乐地想:这意味着退化,但却是(他已经知道)自己能够习惯的一种退化。如果他在奥罗拉待久一点,一旦回到地球,将会受到极强烈的文化冲击,尤其是使用卫生间这回事。他希望调适期不会太长,但是他更衷心希望,当地球人建立新世界的时候,不会死守着公共卫生间这个传统。
贝莱想到,“退化”或许就该这么定义:让人很容易适应的事物。
贝莱走出了卫生间,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下巴刮得干净,牙齿洁白光亮,身体也已经洗净烘干。他随口问道:“吉斯卡,体香剂在哪里?”
吉斯卡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丹尼尔赶紧接口:“当你启动泡沫控制器的时候,以利亚伙伴,体香剂便释放出来了。请原谅吉斯卡好友不明白你的问题,他不像我,他从未去过地球。”
贝莱半信半疑地扬了扬眉,随即在吉斯卡的帮助下开始着装。
他说:“我注意到你和吉斯卡仍前脚后脚地跟着我。难道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人想让我消失吗?”
丹尼尔说:“目前还没有,以利亚伙伴。话说回来,只要不算太勉强,还是让我和吉斯卡好友随时陪着你,那才是明智之举。”
“为什么呢,丹尼尔?”
“有两个原因,以利亚伙伴。第一,如果你对奥罗拉的风俗文化有任何不熟悉的地方,我们能够适时提供协助;第二,吉斯卡好友能够记录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事后可以原音重现,这对你可能会很有帮助。你应该记得,当你和法斯陀夫博士或嘉蒂雅小姐谈话时,我和吉斯卡好友有时距离你们很远,或在另一个房间……”
“所以那些对话没有被吉斯卡记录下来?”
“其实是有的,以利亚伙伴,只是逼真度较低——而且某些部分可能不如我们预期中那么清楚。所以,在不打扰你的前提下,最好让我们尽可能贴近你。”
贝莱说:“丹尼尔,你是不是认为,如果把你们视为导游手册和录音装置,而并非贴身保镖,我会觉得比较自在?那么何不干脆下个结论,说你们两人完全没必要担任保镖?既然目前为止,没有人对我有任何图谋,为何不能就此断言,类似的图谋将来也不会出现?”
“不,以利亚伙伴,不能妄下结论。法斯陀夫博士觉得,你在他的敌人眼中是个大麻烦。他们曾经试图说服主席,希望他别允许法斯陀夫博士把你找来,今后他们一定会继续试图说服他,希望他尽快命令你回地球去。”
“这种和平的手段,不必动用保镖来防范吧?”
“这话没错,但是,如果对方开始担心你能够还法斯陀夫博士清白,便有可能觉得非常手段势在必行了。毕竟你不是奥罗拉人,这个世界虽有反暴力的法令,用在你身上却会打折扣。”
贝莱沉着脸说:“我已经来了一整天,可是一事无成,这个事实应该能让他们大大松一口气,也大大降低了我自己的危险。”
“的确,这似乎有道理。”看来丹尼尔完全没察觉到贝莱这句话中的讽刺。
“另一方面,”贝莱说,“如果我似乎有些进展,那么我的危险便立刻增加了。”
丹尼尔默想了一下,然后说:“这似乎是个合乎逻辑的结论。”
“因此,不论我去哪里,你和吉斯卡都要跟着我,以防我突然有了什么进展。”
丹尼尔又默想了一下,然后说:“你这种说法把我搞糊涂了,以利亚伙伴,但你仍旧似乎没错。”
“既然如此,”贝莱说,“我准备要吃早餐了——虽然我的胃口难免打了折扣,因为我刚刚听说,我若不失败,就有可能遭到暗杀。”
32
法斯陀夫隔着餐桌对贝莱展现笑容。“你睡得好吗,贝莱先生?”
贝莱正入迷似的研究着面前那片火腿。它有着颗粒状的纹理,其中一侧还夹着一条油花,要吃这种食物,必须刀叉齐用才行。总之,这是未经处理的天然食物,因此吃起来更像火腿——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餐桌上还有几个煎蛋,其中的蛋黄都像是扁平的半球,周围则是一圈白色,令他联想到地球田野间(班指给他看的)那些雏菊。理论上来说,他知道生鸡蛋是什么样子,而且知道里面有蛋黄和蛋清两部分,但他从未在餐盘里见过两者仍旧分离的模样。即使是在前来此地的宇宙飞船上,乃至当初在索拉利,他所吃的也一律是炒蛋。
他猛然抬起头,望着法斯陀夫。“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法斯陀夫又耐心地说了一遍:“你睡得好吗?”
“睡得相当好。如果不是那个什么抗睡剂,我现在可能还在睡呢。”
“是啊,那的确不是什么待客之道,但我觉得你也许想早些开工。”
“你说得完全正确,而且严格说来,我也不算是客人。”
法斯陀夫默默吃了一两分钟,然后呷了一口热饮,这才重新开口:“这一觉是否睡出任何灵感?你醒来之后,有没有什么新的看法,新的想法?”
贝莱狐疑地望着法斯陀夫,并未从对方表情中看到任何挖苦之意。于是,他一面将饮料举到嘴边,一面说:“只怕没有,我还是和昨晚一样束手无策。”他呷了一口饮料,不由自主做了一个鬼脸。
法斯陀夫说:“真抱歉,你觉得不好喝吗?”
贝莱咕哝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又尝了一口。
法斯陀夫说:“这就是咖啡啊,你知道吧,而且是无咖啡因的。”
贝莱皱了皱眉。“口感并不像咖啡啊——不好意思,法斯陀夫博士,我并不想表现得疑神疑鬼,可是,刚刚我和丹尼尔才半开玩笑地讨论我遭到攻击的可能性——当然,半开玩笑的人是我,不是丹尼尔——我因而想到,他们对付我的方法之一,就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法斯陀夫双眉一扬,咕哝了一声抱歉,便拿起贝莱的咖啡闻了闻。然后,他又用汤匙舀了一点点,尝了尝味道。“完全正常,贝莱先生,没有人想要毒害你。”
贝莱说:“请原谅我有这种愚蠢的反应,我知道这些都是你的机器人所准备的——可是你确定吗?”
法斯陀夫笑了笑。“以前是有机器人给动了手脚的例子——然而,这回绝对没有。虽然咖啡在每个世界都一样受欢迎,可是品种各有不同。众所皆知,所有的人类都只喜欢母星世界的咖啡。很抱歉,贝莱先生,我没有地球咖啡可招待你。你想不想喝牛奶?这种饮料倒是每个世界都差不多。果汁如何?举世公认,奥罗拉的葡萄汁是太空族世界中的极品。有人还故意造谣,说我们设法让葡萄汁发酵,可是,那当然不是真的。或者喝水?”
“我来试试葡萄汁吧。”贝莱又犹豫不决地望着那杯咖啡,“我想自己应该试着习惯这种口味。”
“没那回事。”法斯陀夫说,“如果没必要,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对了,所以说,”随着他言归正传,他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一夜好眠并未带给你什么有用的启示?”
“很抱歉。”然后,一个模糊的记忆令贝莱皱起了眉头,“不过——”
“怎样?”
“我记得昨晚快要入睡之际,在半睡半醒的浮想联翩中,我似乎想到了一件事。”
“真的?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那个想法把我惊醒了,却没有跟着我醒过来。也可能是我脑海中的声音令我分了神,总之我不记得了。我试着把那个想法抓回来,可是并未成功,它就那么消失了。我想,这种情况不算多么罕见吧。”
法斯陀夫显得若有所思。“这事你确定吗?”
“不算真的确定。那个想法很快就变得虚无缥缈,我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真正存在过。即使它确实曾经浮现,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处于半睡状态,才觉得它很有道理。如果它在大白天再来找我,我可能会觉得它毫无意义。”
“可是,不论那是什么想法,也不论多么虚无缥缈,它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
“我想是吧,法斯陀夫博士。这么说的话,它就会再来找我,这点我有信心。”
“我们应该等吗?”
“除了等,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有一种东西,叫作心灵探测器。”
贝莱仰身靠向椅背,凝视了法斯陀夫一会儿,然后说:“我听说过这种装置,可是在地球上,它并未用于警方办案。”
“这里不是地球,贝莱先生。”法斯陀夫柔声说。
“它会造成脑部伤害,我说得对不对?”
“由专家操作,就不大可能。”
“即使由专家操作,也并非绝不可能。”贝莱说,“据我了解,除非是在严格规范的情况下,它在奥罗拉也禁止使用。接受心灵探测的人,必须是罪大恶极,或是……”
“没错,贝莱先生,但那是针对奥罗拉人的规定,而你并不是。”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是地球人,所以不把我当人?”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同时摊开了双手。“别这样,贝莱先生,这只是个提议罢了。昨天晚上,你在情急之下,也曾建议牺牲嘉蒂雅——把她置于既可怕又悲惨的境地——来帮助我们脱困。既然你那么焦急,我很好奇你是否同样愿意牺牲自己?”
贝莱揉了揉眼睛,维持了约莫一分钟的沉默。然后,他换了一种口吻说:“我承认,昨晚是我错了。至于现在这个争议,首先,我在半睡状态中想到的事到底有没有用,都还根本无法确定。那有可能纯粹只是我的幻想——完全不合逻辑。也有可能,我压根儿没冒出什么想法,压根儿没有。既然你说要仰赖我的头脑解决这个难题,现在为了这么小的赢率,就要拿它来冒险,你认为这是明智的做法吗?”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你这番话谁也无法反驳,别担心,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谢谢你,法斯陀夫博士。”
“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首先,我希望和嘉蒂雅再谈一次,还有几个疑点需要厘清。”
“你昨天就应该问清楚。”
“的确如此,但昨天我脑子里装进太多东西,来不及消化吸收,所以有些事疏忽了。我只是个探员,并非永不犯错的电脑。”
法斯陀夫说:“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不愿见到嘉蒂雅受到不必要的骚扰。根据你昨晚告诉我的一切,我只能假设她正处于深沉的悲痛中。”
“毫无疑问。可是她也万分渴望找出真相——如果她心目中的‘丈夫’真是遭人杀害的,那么凶手到底是谁?那种心情同样是可以理解的。我确信她会愿意帮助我——此外,我还希望能和另一个人谈谈。”
“谁?”
“你的女儿瓦西莉娅。”
“瓦西莉娅?为什么?那样做有什么用?”
“她是机器人学家。除你之外,我希望能再请教一位机器人学家。”
“我不希望你那么做,贝莱先生。”
他们已经吃完早餐,贝莱索性站了起来。“法斯陀夫博士,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我是应你之邀而来的。我并没有从事警务工作的官方身份,而且我和任何奥罗拉官方都没有正式关系。对于这件不幸的悲剧,想要我有机会查个水落石出,就必须指望人人都能自愿和我合作,诚恳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阻止我作这样的努力,那么我显然只能原地踏步,不会有任何进展。这对你也会是极为不利的,而地球也会因此遭殃,所以我劝你千万别妨碍我。如果你让我想见谁就见谁,哪怕只是试着替我穿针引线,奥罗拉民众一定会认为这意味着你心中光明磊落。另一方面,如果你阻碍我的调查工作,那么他们除了认定你有罪和心虚,还会有第二个结论吗?”
法斯陀夫勉强压抑住不满的情绪,说道:“这我了解,贝莱先生。但为什么是瓦西莉娅呢?还有其他的机器人学家啊。”
“瓦西莉娅是你的女儿。她不但认识你,而且或许坚决相信你极有可能毁掉了一个机器人。既然她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同时又是你的政敌之一,不管她提供任何有力证据,都会极具说服力。”
“万一她的证词对我不利呢?”
“那时我们再另作打算。麻烦你联络她,请她接见我好吗?”
法斯陀夫无可奈何地说:“我姑且答应你,但如果你认为我能轻易说服她,那就大错特错了。她也许很忙,或自认为很忙;她也许不在奥罗拉,或者,她也许就是不想卷入这件事。昨天晚上我试着向你解释,她对我抱持敌意是有原因的——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如果由我出面,很可能适得其反,她光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不满,就会一口回绝。”
“你愿意试试吗,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稍后你去找嘉蒂雅的时候,我会试试看——我猜你希望直接和她面对面是吗?请容我提醒你,三维显像能够达到同样的效果。影像的逼真度很高,你会觉得和亲临现场没有任何差别。”
“这点我了解,法斯陀夫博士,但嘉蒂雅是索拉利人,三维显像会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此外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认为近在咫尺时会多一点无形的效率。目前的情势万分棘手,而且困难重重,既然有办法多一点效率,我就一定要把握。”
“好吧,我会通知嘉蒂雅。”他转过身去,犹豫了一下,随即又转回来,“可是,贝莱先生……”
“什么事,法斯陀夫博士?”
“昨晚你告诉我,由于情势太过危急,你无法顾及嘉蒂雅的感受。你特别指出,相较之下那根本不算什么。”
“的确如此,但请相信我,除非真有必要,我不会去打扰她。”
“我现在说的并不是嘉蒂雅。我只是提醒你,你这个态度基本上很正确,记得要一视同仁地用到我身上。如果你有机会见到瓦西莉娅,我绝不希望你担心我的感受或尊严。虽然我并不期盼你有什么收获,但如果你真的见到她,我就甘心忍受随之而来的任何难堪,而你一定不能对我留情。了解了吗?”
“老老实实告诉你,法斯陀夫博士,我压根儿没打算对你留情。如果我必须把你的难堪或羞辱放在天平一端,把你的政策以及地球的兴衰放在另一端,两相比较之下,我会毫不犹豫地羞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