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瓦西莉娅之二(1)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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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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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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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2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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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间,仿佛一场超波剧来到一个全息静止时刻。


在场的机器人当然个个一动不动,但贝莱和瓦西莉娅·茉露博士竟然也跟他们一样。几秒钟之后——每一秒都漫长到难以想象——瓦西莉娅才吁了一口气,并以非常缓慢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紧绷的脸孔上挂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的声音则相当低沉。“你的意思是,地球人,我是毁坏那个人形机器人的共犯?”


贝莱说:“我的确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博士。”


“谢谢你的想法。现在晤谈结束,你可以回去了。”她指了指门口。


贝莱说:“只怕我还不想走。”


“我可没问你想不想,地球人。”


“那你就错了,如果我不想走,你又能怎么样?”


“我有许多机器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礼貌地但坚决地把你赶走,唯一可能遭到伤害的只有你的自尊——如果你还有的话。”


“但眼前你只有一个机器人,而我却有两个,他们绝不会坐视这种事。”


“我随时能召来二十个。”


贝莱说:“瓦西莉娅博士,请务必听清楚!刚才你乍见丹尼尔的时候相当惊讶,所以我猜,虽然你任职于这个机器人学研究院,而贵院的首要任务就是研发人形机器人,你却从未真正见过像他这样运作自如的成品。因此,你的机器人同样没见过。瞧瞧这个丹尼尔,他多么像真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詹德,再也没有其他机器人像他这么酷似人类。在你的机器人眼中,丹尼尔当然就是人。而且他懂得怎样让机器人优先接受他的命令,或许能把你都给比下去。”


瓦西莉娅说:“有必要的话,我也能在研究院内召唤二十个真人,请他们把你赶走,或许还会让你挂点彩,而你带来的机器人很难干预他们的作为,就连丹尼尔也不能。”


“我的机器人具有极其迅速的反应能力,如果他们不让你有所行动,你又要怎样找来帮手?”


瓦西莉娅咧开嘴,做了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虽然我不能替丹尼尔发言,但我从小就认识了吉斯卡。我认为他绝不会阻止我的行动,而且我猜,他也不会容许丹尼尔干涉我。”


贝莱心知肚明,此时的处境如履薄冰,但他竭力避免声音打颤。“在你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或许该问问吉斯卡,如果你我的命令彼此冲突,他会怎么做。”


“吉斯卡?”瓦西莉娅带着无比的信心问道。


吉斯卡正视着瓦西莉娅,答道:“小小姐,我不得不保护贝莱先生,他有优先权。”他的声音透着一种莫名的古怪。


“真的吗?谁下的命令?这个地球人吗?这个陌生人吗?”


吉斯卡说:“是汉·法斯陀夫博士下的命令。”


瓦西莉娅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她慢慢坐回高凳上,双手摆在膝头。“他连你也抢走了。”当她低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手兀自颤抖不已。


“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服你,瓦西莉娅博士,”丹尼尔突然自行发言,“那么请注意,我同样会把以利亚伙伴的权益放在你前面。”


瓦西莉娅带着一脸苦涩的疑惑凝望着丹尼尔。“以利亚伙伴?你是这么叫他的吗?”


“是的,瓦西莉娅博士。我之所以这样选择——将这个地球人置于你之上——除了因为这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命令,也是因为在这次的调查中,我和这个地球人的确是搭档,而且——”丹尼尔顿了顿,仿佛对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有些疑惑,但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出来,“我们还是好朋友。”


瓦西莉娅说:“好朋友?一个地球人和一个人形机器人?嗯,果然相配,都是半吊子的人类。”


贝莱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们的友谊十分牢固。为了你自己着想,千万不要测试我们——”这时轮到他顿了一顿,“这种友情的力量。”他能顺利说完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万分惊讶。


瓦西莉娅转向贝莱。“你到底想要什么?”


“实情。我被请到奥罗拉——这个曙光世界——是来厘清一个似乎不易解开的谜团,那就是法斯陀夫博士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你我的世界也有可能受到可怕的牵连。丹尼尔和吉斯卡对这个情势有充分的了解,在他们心目中,除非有迫在眉睫而且百分之百违背第一法则的情况,否则我的办案行动永远是第一优先。既然他们已经听到我刚才那番话,知道了你可能是这件案子的共犯,所以他们很清楚,绝不能让这场晤谈就此结束。因此之故,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他们将被迫采取行动,所以千万别冒这个险。我在指控你是谋杀詹德·潘尼尔的共犯,你否认这项指控吗?这个问题你非答不可。”


瓦西莉娅气急败坏地说:“我会回答的,我才不怕呢!谋杀?一个机器人被解除了功能,这叫作谋杀吗?好,不管是谋杀还是其他罪名,反正我通通否认,不遗余力地否认到底。我并没有为了要让格里迈尼斯去终结詹德,而教导他任何机器人学的知识。就这件事而言,我自己的学识根本不够,而且我猜这所研究院里谁也没有这个学识。”


贝莱道:“我不敢说你到底有没有这方面的足够知识,或是这所研究院里哪位成员有没有。然而,我们还是可以讨论你的动机。我首先想到的是,或许你对这个格里迈尼斯感到心软。不管你如何坚拒他的求欢——不管你觉得他多么不配成为你的情人——可是,若说你被他的坚持所打动,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吗?所以,如果他诚心诚意向你求助,而事情又和***无关,难道你不会对他伸出援手吗?”


“你的意思是,也许他曾经对我说:‘亲爱的瓦西莉娅,我想把一个机器人解除功能,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对你感激涕零。’于是我说:‘啊,亲爱的,当然没问题,我万分乐意协助你犯这个罪。’荒谬之极!唯有对奥罗拉一无所知的地球人,才有可能相信真会发生这种事。而且,还必须是个特别愚蠢的地球人。”


“或许吧,可是各种可能性我都必须考虑。比方说,底下是第二种可能,你看有没有道理:格里迈尼斯移情别恋这件事令你醋劲大发,你之所以帮助他,可能并非心软这么抽象的原因,而是基于一个非常具体的渴望,就是想把他赢回来?”


“醋劲大发?那是地球人才有的反应。如果我自己不想要格里迈尼斯,又怎么会在乎他是否向其他女子求欢,以及是否成功,或者倒过来,是否有其他女子成功地对他献身?”


“之前我就听说过,奥罗拉上没有吃醋这回事,我也愿意相信理论上的确如此。可是,这样的理论很难通过现实的考验,总会有若干例外的情形。此外,吃醋几乎都是非理性的反应,光靠逻辑是不能排除的。不过,我们暂且搁下这个问题,先来讨论第三种可能性:即使你毫不在乎格里迈尼斯这个人,你仍有可能吃嘉蒂雅的醋,因而想要伤害她。”


“吃嘉蒂雅的醋?我几乎从未见过她,只有她刚到奥罗拉之际,在超波电视上看过她一眼。虽然每隔好一阵子,偶尔会有人提到她和我长得很像,但这并未造成我的困扰。”


“可是,她和法斯陀夫博士关系非比寻常,不只受到他的照顾和宠爱,甚至取代了你的地位,几乎成了他的女儿,这点有没有造成你的困扰呢?”


“那是她的自由,我一点也不在乎。”


“即使他俩是情人?”


瓦西莉娅瞪着贝莱,看得出她越来越气愤,发际冒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


她说:“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一点。你声称我是你所谓的那个谋杀案的共犯,然后又要我否认,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已明白表示,自己一来没有能力,二来欠缺动机。你大可把这个指控公之于世,就算给我安上一个愚蠢的动机,并坚称我有那个能力,你也得不到任何支持,绝对得不到。”


虽然这时她气得发抖,贝莱却听得出她的声音充满自信。


她并不怕这个指控。


既然她同意见他,代表他确实猜对了一点——她在害怕什么事,或许还怕得要死。


可是她并不怕这件事。


所以说,到底哪里搞错了呢?


4贝莱(心慌意乱地急着寻找出路)说道:“假设我接受你的说法,瓦西莉娅博士;假设我同意根本不该怀疑你是这桩——机杀案——的共犯。即便如此,并不代表你就不可能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


贝莱答道:“因为人类的高贵情操。汉·法斯陀夫博士向我们保证,他并没有做那件事,他并不是机器人杀手,他并未将那个十分特别的机器人詹德弄得停摆。而大家都会认为,你对法斯陀夫博士的了解超过任何人。曾有许多年的时间,你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在他的照顾下逐渐长大,这种关系极其亲密。从来没有人像你那样,几乎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都见过他。无论你现在对他有什么感觉,都改变不了过去那些事实。既然你这么了解他,一定能够替他的人格作证——他不可能伤害一个机器人,更何况那机器人是他登峰造极的成就。你是否愿意公开作证?对所有的世界?那会有极大的帮助。”


瓦西莉娅的表情似乎更严峻了。“给我听清楚,”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给牵扯进去。”


“你不想也不行。”


“为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父亲对你有恩吗?他是你的父亲啊。不论这个称谓对你有没有意义,你们两人总有血缘上的关联。除此之外——不管父亲不父亲——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把你养大,尽心尽力照顾你、教育你。光是这一点,他就对你有恩。”


瓦西莉娅开始发抖。这回她抖得很明显,连牙齿都格格作响。她试着开口,可是办不到,只好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再试一次。“吉斯卡,这些对话你都听到了吗?”


吉斯卡颔首答道:“听到了,小小姐。”


“你呢,那个人形机器人——丹尼尔?”


“请说,瓦西莉娅博士。”


“你也都听到了?”


“是的,瓦西莉娅博士。”


“所以你们都了解了,这个地球人坚持要我为法斯陀夫博士的人格作证?”


两个机器人点了点头。


“那我就说了——虽然这有违我的意愿,而且令我气愤。在此之前,我之所以没有出来作证,正是因为我觉得我的这个父亲——他给了我一半的基因,而且勉强可以说把我养大——对我至少有那么点恩情。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地球人,你给我听好,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汉·法斯陀夫博士,并没有把我——我!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类来养育。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个实验品,是个观察对象。”


贝莱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你说这个。”


她却得理不饶人地步步紧逼。“既然你坚持要我说,我就照办,而且会给你一个答案。汉·法斯陀夫博士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只有一件事,一件事而已,那就是人脑的运作。他希望能将它化约成方程式,并且画出图解,以便破解这个迷宫,进而建立一套研究人类行为的数理科学,好让他得以预测人类的未来。他将这门科学称为‘心理史学’。我相信你只要跟他谈上一个钟头,他就一定会提到这件事,这股狂热正是他的原动力。”


瓦西莉娅仔细端详贝莱的表情,然后兴高采烈地叫道:“我看得出来!他跟你提过了。那么他必定告诉过你,他之所以对机器人感兴趣,只是想要通过他们来研究人类的大脑。而他之所以对人形机器人感兴趣,只是想要通过他们更进一步研究人类的大脑——没错,这点他也跟你说了。


“我相当确定,正是由于他试图了解人类的大脑,才会发展出人形机器人的基本理论,而他将这套理论视为禁脔,不让任何人看一眼,因为他想在长达约两世纪的余生中,完全独力地解开人脑之谜。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我当然也绝对包括在内。”


贝莱一面勇敢迎向对方的怒火,一面低声道:“请问为什么说你也包括在内,瓦西莉娅博士?”


“我出生后,原本应当和其他婴儿生活在一起,由专业人士负责照顾;不该让我独自成长,更不该让一个外行来照顾我——无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是不是科学家。法斯陀夫博士不该获准把一个小孩置于那样的环境下,他如果不是汉·法斯陀夫,就绝对做不到。为了实现这件事,他动用所有的名望,兑现了所有的人情,尽可能说服每一个关键人士,最后终于得到了我。”


“那是因为他爱你。”贝莱喃喃道。


“爱我?任何一个婴儿都能取代我,偏偏他一个也找不到。他想要有个小孩在他身边成长,有个大脑在他的观察下发育。他想要仔细研究人脑的生长模式和发展方式,所以希望先有个简单的大脑,随着它越长越复杂,他就有机会研究其中的细节。为了这个目的,他强迫我接受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以及稀奇古怪的实验,完全不把我当人看。”


“这点我无法相信。即使他拿你当实验对象,仍然能把你当成人类来关心和照顾。”


“不,你这是地球人的说法。或许在地球上,血缘的关联还受到某种重视,此地则完全不会。对他而言,我只是个实验对象,如此而已。”


“即使起初是这样安排的,可是一旦成了你的监护人,法斯陀夫博士便忍不住开始爱你——你这无助的小东西。即使完全没有血缘的关联,即使我们姑且假设你只是小动物,他还是会开始爱你。”


“喔,他现在会了吗?”她以苦涩的口吻说,“像法斯陀夫博士这种人,你不会知道他的心肠有多硬。如果杀了我能令他知识增长,他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这太荒谬了,瓦西莉娅博士。他对你那么亲切、那么体贴,甚至令你对他产生爱意。这事我知道,你……你曾对他献身。”


“他告诉你的,是吗?对,他会这么做。直到今天,他都未曾静下心来想想,公开这种事会不会令我难堪。没错,我曾对他献身,但这又有何不对?当时,他是我唯一真正认识的人类。表面上他一直对我很温柔,而我那时还不了解他的真正意图,所以,他是我最自然的选择。此外,他还刻意要我在受控的情况下接触到性刺激——而且是由他一手安排的。于是,我无可避免地终将投向他的怀抱。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根本没有其他选择——而他竟然拒绝我。”


“所以你开始恨他?”


“不,起初并没有,最初几年都没有。虽说我在性这方面的发展受到了阻碍和扭曲,直到今天心中还有阴影,但我并未立刻怪罪到他头上,因为我知道得太少了。我替他找了不少借口,例如他太忙、他有别的对象、他需要比较成熟的女人。我竟然有本事替他想到那么多理由,你也不得不佩服吧。直到好些年后,我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才设法把问题当面摊开来。‘你为什么拒绝我?’我问,‘如果你答应我,也许就能帮助我回到正轨,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顿了顿,咽了一下口水,还把双眼遮住一阵子。贝莱觉得很尴尬,只好一动不动地耐心等待,而那些机器人仍旧个个面无表情(据贝莱了解,正子径路中各式各样的电位平衡或不平衡,一律无法产生类似尴尬这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