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238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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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次坐进气翼车——三人都坐在前面,贝莱照例坐在中间,左右两侧都感到被紧紧夹着。虽然他俩只是不能违背命令的机器,但对于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贝莱心中仍充满感激。
但他随即想到:为什么要拿“机器”这两个字来贬损他们呢?在这个好坏无常的宇宙里,他们即使是机器,也是两台好机器。我并没有权利把“机器和人类的区分”置于“好与坏的区分”之上。而且,至少就丹尼尔而言,我无法将他想成机器。
只听吉斯卡说:“我必须再问一遍,先生,你觉得还好吗?”
贝莱点了点头。“相当好,吉斯卡,我很高兴有你俩陪着我。”
此时天空几乎全是一片白色——更正确地说是灰白色。微风阵阵吹拂,带来相当的凉意,直到上了车才暖和起来。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刚才我一直在仔细聆听你和瓦西莉娅博士的对话。我并不希望驳斥瓦西莉娅博士的言论,但我必须告诉你,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法斯陀夫博士是个既亲切又有礼貌的人。据我所知,他从未有过任何残酷的作为,而且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他曾经牺牲别人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贝莱仿佛在丹尼尔脸上看到了无比的真诚,他忍不住问道:“即使法斯陀夫博士其实既残酷又自私,你能对他作出负面评价吗?”
“我至少能保持沉默。”
“但你会这么做吗?”
“在瓦西莉娅博士完全诚实的前提下,我如果说谎,就是对她提出不当的质疑,因而会对她造成伤害;而如果我保持沉默,则会伤害到法斯陀夫博士,因为他所受到的正确指控将更加坐实。上述这两种伤害,如果在我看来强度大致相等,我就必须保持沉默。一般而言,在所有的条件大致相等的情况下,主动作为所导致的伤害,总是超过了被动的不作为。”
贝莱说:“所以,即便第一法则宣称‘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它前后两部分其实地位并不相等?根据你的说法,采取或不采取行动,导致的错误总是前者比较大?”
“这些字句只是大概的描述而已,以利亚伙伴,真正的三大法则其实是正子径路中那些‘正子电动势’的恒常变化。我没有足够的知识用数学来描述这件事,但我很清楚自己会怎么选择。”
“如果几乎会造成相等的伤害,那么在采取与不采取行动之间,你总是会选择后者?”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此外,如果几乎会造成相等的伤害,那么在说实话和说谎之间,我总是会选择说实话。同样的,这也是一般而言。”
“而现在这个情况,既然你已开口驳斥瓦西莉娅博士,造成了她的伤害,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在说实话,所以第一法则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你?”
“正是这样,以利亚伙伴。”
“然而事实上,即使刚才那番话是不折不扣的谎言,你还是可能一字不漏地说出来——只要法斯陀夫博士事先对你下了一道足够强的命令,要求你在必要时那么说,而且拒绝承认你曾接到这样的命令。”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才说:“正是这样,以利亚伙伴。”
“情况可真是复杂,丹尼尔——但你还是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并没有谋杀詹德·潘尼尔?”
“根据我和他相处的经验,以利亚伙伴,我判断他是个诚实的人,绝对不会伤害詹德好友。”
“然而,针对他是凶手的指控,法斯陀夫博士自己竟然提出一个强而有力的动机,另一方面,瓦西莉娅博士则提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动机,不但同样强而有力,而且甚至比前者更可耻。”贝莱沉思了一下,“这两个动机,无论哪个公之于世,普天下都会相信法斯陀夫博士确实有罪。”
贝莱突然转向吉斯卡。“你怎么说呢,吉斯卡?你认识法斯陀夫博士的时间要比丹尼尔来得长,根据你对博士人格的了解,你是否也同意法斯陀夫博士不可能犯下这个案子,不可能毁掉詹德?”
“我同意,先生。”
贝莱凝视着这个机器人,心中难免有几分怀疑。他不如丹尼尔那么先进,所以他的证词能有多么可信呢?他会不会身不由己,被迫对丹尼尔所作的选择照单全收呢?
他又问:“你也认识瓦西莉娅博士,对不对?”
“我和她非常熟。”吉斯卡答道。
“我猜,你还很喜欢她。”
“我照顾了她许多年,她从来没有带给我任何麻烦。”
“即使她曾任意修改你的程序。”
“她的技术很高明。”
“她会不会说谎诬陷她的父亲——我是指法斯陀夫博士?”
吉斯卡迟疑了一下。“不会的,先生,她不会这样做。”
“那么你是说,她所讲的都是实话。”
“也不完全是这样,先生,我只是说她相信自己是在说实话。”
“可是,如果事实上,她父亲的为人真是丹尼尔所说的那样,她又为何要相信他做过那些邪恶的事呢?”
吉斯卡慢条斯理地说:“她年轻的时候受过不少委屈,而她将问题通通归咎于法斯陀夫博士,况且,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不幸确实是他的无心之失。在我看来,会有那样的结果根本不是他的本意。然而,人类不像机器人,并非几个直截了当的法则就能规范。因此大多数的时候,人类各种动机的复杂性都是很难判断的。”
“有道理。”贝莱喃喃道。
吉斯卡问:“你是否认为,想证明法斯陀夫博士是无辜的,已经没希望了?”
贝莱双眉紧锁。“有可能。目前为止,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瓦西莉娅博士照原定计划,公开说出那些话……”
“但你已经命令她别说。你已经对她说明,那会给她带来危险。”
贝莱摇了摇头。“我是在吓唬她,当时我也只能那么讲。”
“所以说,你打算放弃了?”
贝莱慷慨激昂地说:“不!此事若只牵涉到法斯陀夫,我也许会放弃。毕竟,他会受到什么实质伤害呢?杀害机器人顶多只是民事案件,显然不算什么重罪。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令他失去政治影响力,此外,他也许会有一段时间无法从事科学研究。我很不愿意见到这种事,但如果我无能为力,那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另一方面,此事若只牵涉到我自己,我也可能会放弃。无功而返虽说有损我的声誉,但我碰到的情况,正应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我将会灰头土脸地回到地球,会开始过着遭到解雇的悲惨日子,但每个地球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种坏运气。许多比我优秀的人,同样碰到过这么不公平的事。
“问题是,这件事还关系到了地球。如果我失败,除了会让我自己和法斯陀夫博士遭到难以承受的打击,还会把地球人离开地球、走向银河的希望彻底葬送掉。基于这个原因,我一定不能失败,只要我没有被逐出这个世界,就一定要继续努力下去。”
他近乎耳语般讲完最后几句话之后,突然抬起头来,用发牢骚的口吻说:“我们干嘛停在这里,吉斯卡?你让发动机空转着好玩吗?”
“恕我直言,先生,”吉斯卡说,“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
“对!——很抱歉,吉斯卡。首先,瓦西莉娅博士提到此地有不少公共卫生间,带我去最近的一处。你们两人或许没这个问题,但我的膀胱可得清一清了。然后,在附近找个吃饭的地方,我的肚子也得填一填了。再然后……”
“怎样,以利亚伙伴?”丹尼尔问。
“实话告诉你,丹尼尔,我也不知道。然而,等照顾完这些生理需求,我一定能想到下一步。”
贝莱衷心希望自己也能相信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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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气翼车并未贴地飞行太久。它很快就停止前进,开始轻微摇晃,而贝莱又照常出现腹部抽紧的感觉。他原本觉得车身好像墙壁,自己则安全地夹在两个机器人之间,可是由于这种轻微的摇晃,他记起自己正置身于一辆交通工具之内。透过前方和两侧的玻璃窗(以及后方的,但他看不到),他能望见白色的天空和绿色的景致——这些加在一起就等于户外,也就是无边的空旷。他不安地咽了一下口水。
他们停在一栋小型建筑旁边。
贝莱说:“这就是公共卫生间吗?”
丹尼尔说:“在研究院范围内,这是最近的一间了,以利亚伙伴。”
“你们效率真高。灌入你们记忆库中的地图,也包括这些建筑吗?”
“是的,以利亚伙伴。”
“这间现在有人用吗?”
“或许吧,以利亚伙伴,但它可供三四个人同时使用。”
“还有我的空位吗?”
“很有可能,以利亚伙伴。”
“很好,那就让我出去,我要去碰碰……”
两个机器人并未有所行动。吉斯卡说:“先生,我们不能陪你进去。”
“对,这点我很清楚,吉斯卡。”
“所以我们无法好好保护你,先生。”
贝莱皱起了眉头。构造越简单的机器人,心智自然越僵硬。贝莱惊觉大事不妙,他们势必会禁止自己离开他们的视线,换句话说,不准自己进卫生间去。于是,他改用急迫的口吻说:“我忍不住了,吉斯卡——丹尼尔,这种事由不得我,让我下车。”他对丹尼尔比较抱希望,因为他想必较为了解人类的需要。
吉斯卡只是望着贝莱,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一时之间,贝莱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机器人该不会要自己像动物一样,在附近找个地方,公然解决吧。
好在丹尼尔及时道:“在这件事情上,我想我们必须遵从以利亚伙伴的意思。”
于是吉斯卡对贝莱说:“那么请你稍等一会儿,先生,让我先过去看看。”
贝莱做了一个鬼脸。吉斯卡随即下车,慢慢走向那栋建筑,然后刻意绕着它走一圈。贝莱早已有预感,一旦吉斯卡在眼前消失,自己的急迫感便会升高。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开始了望四周的景物。经过一番审视,他察觉到半空中零星散布着许多细线——像是白色的天幕上挂着好些黑色发丝。起初,他根本没看见什么线,最先进入他眼中的,是一个滑行在云层下方的卵形物体。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个交通工具,并且想通了它并非飘浮在半空中,而是挂在一条很长的水平线上。他用目光来来回回追踪那条长线,不久便发现了更多类似的线条。然后,在较远的地方,他看到另一个同类型的交通工具——随即在更远处又看到一个。最远的那个看起来只是个小黑点,他是根据其他两个,才推断出它是什么东西。
毫无疑问,这是穿梭于机器人学研究院内的交通缆车。
贝莱忍不住想到,这所研究院范围有多大,浪费了多少空间啊。
然而,正因为如此,它并未吞噬这片土地。建筑物彼此都相隔甚远,因此这里似乎依旧是绿油油的一片,而动植物(根据贝莱的想象)继续照常生长。
贝莱一直记得索拉利十分空旷,现在则确定太空族世界一律如此。原因很简单,奥罗拉是人口最稠密的太空族世界,既然奥罗拉上最密集的区域都那么空旷,其他世界可想而知。事实上,就连地球也算是个空旷的世界,只有大城里面例外。
可是地球上好歹有那些大城,想到这里,贝莱感到一阵锥心之痛,赶紧设法将这股乡愁抛在脑后。
丹尼尔说:“啊,吉斯卡好友侦察完毕了。”
吉斯卡刚走回来,贝莱便尖酸刻薄地说:“怎么样?可否请你恩准我……”他突然打住了。机器人在这方面明明百邪不侵,又有什么好挖苦的呢?
吉斯卡说:“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卫生间是空的。”
“太好了!那就快给我让开。”贝莱用力推开车门,一脚踏到了碎石小径上。他随即快步向前走去,丹尼尔则紧跟在后。
他们来到了那栋建筑的门口,丹尼尔默默地指着门上的开关,并未贸然伸手按下去。贝莱推测,想必是在没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下,如果主动那么做,会显得他有打算进去的意图——机器人连这种意图都不能有。
贝莱按下开关,走了进去,让两个机器人留在外面。
直到他置身这个卫生间,才想到吉斯卡绝不可能进来巡视过——那机器人说里面没有人,一定只是从外面观察所得的结论,而这种结论并不算可靠。
然后,贝莱又有点不自在地想到,这是自己头一回身边没有任何保镖——如果突然出现状况,门外那两名保镖并不容易进来。所以说,万一此时此刻,这里面还有别人,那该怎么办?万一敌人通过瓦西莉娅获悉了他的行踪,知道他正在找卫生间;万一敌人此时正躲在这栋建筑内?
突然间,贝莱又惊觉自己竟手无寸铁(这是在地球上不可能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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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栋建筑并不算大。里面共有六个小便斗,以及六个小洗脸台,两者皆是一字排开。但是并没有淋浴间,也没有衣物清洗机或刮脸装置。
不过倒是还有六个隔间,每间都附有一扇小门。会不会某间里面正藏着一个人呢——
由于隔间门和地板之间有些空隙,他轻轻弯下腰来,从那些空隙望进去,看看会不会瞥见一双脚。然后他又走近每扇门,如临大敌般一一打开,而且心中早有准备,只要发现一丝不对劲,立刻用力把门关上,拔腿冲向通往户外那扇门。
结果,每个隔间都是空的。
他又四下望了望,以确定并没有其他可供藏身之处。
最后,他检查了一下那扇外门,发觉竟然无法将它锁上。这时他才想到,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卫生间显然是供多人同时使用,必须让其他人随时能够进来。
但他不能轻易离开这里,去找另一个卫生间,因为任何一间都有同样的危险——此外,他也不能再憋了。
一时之间,他无法决定该用哪个小便斗。他可以任选一个,问题是别人也能这么做。
他终于强迫自己作出选择,但由于四周毫无遮拦,他羞得连膀胱都使不出力气。虽说他尿急,可是在那股担心有人闯进来的情绪慢慢消退之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再害怕敌人闯进来,他现在担心任何人闯进来。
然后他想到,如果有人走近,两个机器人至少会挡一阵子。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勉强宽心了——
他总算解完小便,感到无比轻松,正准备要转向洗脸台,忽然听到有人以音调颇高、带点紧张的声音说:“你是以利亚·贝莱吗?”
贝莱僵住了。他担了那么多心,作了那么多预防,结果还是未曾察觉有人进来。想必刚才在最后关头,他完全专注于清空膀胱这个简单的动作。可是这种事,不该令他有一丝一毫分神才对。(他是不是老了?)
其实,他听到的那个声音似乎并未带有任何威胁,更没有一丝敌意。贝莱之所以错愕,只是因为他很有把握——甚至内心万分肯定——就算吉斯卡办不到,丹尼尔也一定会替他挡住所有的威胁。
令贝莱难以接受的,是凭空冒出一个人这回事。他活到这么大,从未碰过有人在卫生间里靠他那么近——更遑论和他说话。在地球上,那是最严重的禁忌;而在索拉利(以及直到现在在奥罗拉),他一律使用单人卫生间。
那声音又出现了,而且听起来很不耐烦。“好了!你一定就是以利亚·贝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