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3188字
60
贝莱感觉到丹尼尔将手伸到自己腋下,紧紧抓住自己的臂膀。他停下脚步,明显地感到全身发抖,但已经能强忍住婴儿般的啜泣。
丹尼尔以无比恭敬的口吻说:“以利亚伙伴,这只是一场雷雨——很正常——早已预测到——早在预料中。”
“我知道。”贝莱低声说。
他真的知道。在他的经验中,不论或非,有数不清的书籍描述过这种雷雨。此外,他也在全息照片和超波剧中看过——而且声光效果俱佳。
然而,真正的雷雨,真正的雷鸣和闪电,却从来未曾钻进大城之内。因此在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种真实的体验。
尽管在理智上,他对雷雨有相当的认识,可是内心深处,他仍旧无法面对这样的真实场景。虽然他读过那么多的文字描述,看过那么多的照片和影像,听过那么多的实况录音,纵使如此,他从未想到闪电会那么明亮、那么壮观,也从未想到破空而来的雷声会引起那么强的震荡,他更没想到两者都来得那么突然,还有,雨水竟然真像脸盆被打翻般下个不停。
他绝望地低声道:“这种天气,我出不去。”
“你不必出去。”丹尼尔赶紧安慰他,“吉斯卡会把气翼车开过来,会直接开到门口来接你,你一滴雨也淋不到。”
“为什么不等雨停了再走?”
“那绝非好主意,以利亚伙伴。这种雨,有时会一直下到半夜还不停,如果阿玛狄洛博士并未唬人,主席的确明天上午就会抵达,你今晚最好和法斯陀夫博士商讨一下对策。”
贝莱强迫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想逃离的方向,并直视着丹尼尔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显露出深切的关怀,可是贝莱悲观地想到,那只是他自己对这样的眼神所作的解读。机器人根本没有感情,有的只是模拟人类感情的正子突波罢了。(或许人类同样没有感情,有的只是被解读为感情的神经突波而已。)
他忽然察觉阿玛狄洛已经离去,于是说:“阿玛狄洛想尽办法拖延我——又劝我用卫生间,又跟我言不及义说个没完,还不让你或吉斯卡插嘴提醒我快变天了。他甚至试图说服我参观这座大楼,并且和他共进晚餐。直到雷声响起,他才终于罢手,因为他等的就是这场雷雨。”
“似乎正是如此。如果雷雨真能把你困在这里,那么他等的应该就是这一刻。”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必须——无论如何也得走。”
他颇为勉强地向门口走去,那扇大门依旧敞开,外面依旧是狂风暴雨所交织的一片昏暗。他倚在丹尼尔身上,跨出沉重的一步又一步。
吉斯卡则默默等在门口。
贝莱半途停下脚步,将眼睛闭上一会儿。然后他低声(其实是对自己而非丹尼尔)说:“我非做到不可。”随即继续向前走。
6“你还好吗,先生?”吉斯卡问。
真是个蠢问题,贝莱心想,这机器人是受到了程序的指挥,才不得不这么问。不过,人类有时也会受到礼节的指挥,问出种种极不合宜的问题,愚蠢的程度可谓不相上下。
“还好。”贝莱想要大声回答,偏偏力不从心,只能发出嘶哑的低语。这样的回答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即使吉斯卡是机器人,也一定看得出贝莱状况不佳,所以这个答案显然是个谎言。
然而,经过这轮虚伪的问答之后,吉斯卡总算能采取下一步行动了。他说:“我现在就去把气翼车开到这儿来。”
“这种天气——简直像在倒水——车还能开吗,吉斯卡?”
“没问题,先生,雨势其实还算普通。”
说完他随即离去,在倾盆大雨中稳健地向前走。闪电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停过,轰隆隆的闷雷则是每几分钟就拔一次尖。
有生以来第一次,贝莱觉得自己羡慕起机器人来。想想看,能够在这种天气中大步前进,能够毫不在意雨水、闪电和雷声,能够无视于周遭的环境,能够拥有勇气十足的虚拟生命,更重要的是,对痛苦和死亡能够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痛苦和死亡。
但另一方面,则是无法拥有原创性的思想,无法产生意料之外的直觉或灵感——
人类为这些天赋所付出的代价,是否真的值得?
此时此刻,贝莱心中并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只要不再感到恐惧,那么为了身为人类,付出任何代价都算不了什么。可是现在,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心脏的猛烈跳动,以及意志的全盘崩溃,他因而不得不怀疑,倘若无法克服这些内心深处的恐惧——这个强烈的空旷恐惧症——身为人类又有什么用呢?
但过去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户外,几乎没有什么不适。
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并未真正克服恐惧。他一直刻意想些别的事情,借此转移注意力,但雷雨终究击败了他的意志。
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如果其他一切通通失守——包括思想、自尊、意志——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羞耻心了。他绝不能在机器人眼前崩溃,让他们看人类的笑话。羞耻心一定要胜过恐惧才行。
他突然觉得丹尼尔紧紧搂住自己的腰际,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转一个身,将自己的脸埋进机器人的胸膛,但羞耻心不准许他这么做。假如丹尼尔是真人,他或许就无法抑制这个冲动了。
他的意识早已脱离了现实,因而觉得丹尼尔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丹尼尔的口气似乎透出类似惊慌的感觉。“以利亚伙伴,你听到我说话吗?”
吉斯卡的声音则从另一个遥远的方向传来:“我们必须抱他走。”
“不,”贝莱咕哝道,“让我自己走。”
或许他们并未听见这句话,也或许他只是自以为说了,而事实并非如此。他随即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于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举起孱弱无力的左手,想要搭到某人的肩膀,想要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还想将双脚踩到地板上,以便重新站起来。
但他的左臂仍旧无力地垂挂在肩头,他的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正在前进,而且有一股水花喷到脸上。那并非真正的雨水,只能算是分外潮湿的空气。然后,他感到一个硬物压向自己的左侧,右侧则同时感到一股较为柔软的压力。
他已经进了气翼车,再度夹在吉斯卡和丹尼尔之间。而他最清楚的感觉,就是吉斯卡身上非常湿。
接着,他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在近乎黑夜的户外和车窗上的一层薄雾之间,那些玻璃若能变不透明就好了——或说贝莱先这么想,不久之后便如愿以偿,车内真正成了一片漆黑。而当气翼车从草地上缓缓升起、摇摇晃晃之际,轻柔的噪音压过了雷声,雷雨似乎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吉斯卡说:“真抱歉,我身上的雨水让你很不舒服,先生,但我很快就会干了。我们可以先等一等,等你恢复了再出发。”
贝莱的呼吸比较顺畅了,密闭空间令他感到无比安心舒适。他不禁想到,把大城还给我吧。整个宇宙关我何事,让太空族去殖民吧,我们只要地球就好了。
不过,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也明白这只是个疯狂念头,自己其实并不相信。
他体认到不能让脑筋闲下来。
他以虚弱的声音唤道:“丹尼尔。”
“什么事,以利亚伙伴?”
“是关于那位主席。阿玛狄洛明白指出主席会下令终止调查,你认为这个判断正确吗,或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以利亚伙伴,主席或许的确会就这件事,和法斯陀夫博士以及阿玛狄洛博士晤谈一番。要解决诸如此类的纷争,这是标准的程序,而这有许多先例可循。”
“可是为什么呢?”贝莱有气无力地问,“如果阿玛狄洛这么有说服力,主席何不直接下令终止调查?”
“那位主席,”丹尼尔说,“目前的政治处境十分艰难。当初,在法斯陀夫博士力促之下,他答应了把你请到奥罗拉来,如果这么快就做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势必显得他懦弱和优柔寡断——而且一定会触怒法斯陀夫博士,博士在立法局仍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
“那么他何不干脆拒绝阿玛狄洛的要求?”
“阿玛狄洛博士的影响力也很大,以利亚伙伴,而且可能会越来越大。为了两不得罪,主席必须先听取双方的意见,而且至少要表现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能够作出决定。”
“根据什么来决定?”
“我们必须假设,会根据本案成立与否。”
“所以明天早上,我必须拿出些东西来说服主席支持法斯陀夫,而不是跟他唱反调。如果我做到了,就代表我们赢了吗?”
丹尼尔说:“主席的权力并非至高无上,但是他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如果他表明了坚决站在法斯陀夫博士这边,那么,在当今这种政治情势下,法斯陀夫博士确有可能赢得立法局的支持。”
贝莱发觉自己的思路又变得顺畅了。“这似乎就足以解释阿玛狄洛为何试图耽搁我们的行程。想必他推测到,目前我还没有什么能提供给主席的,他只需要把我所剩无几的时间耗尽,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似乎就是这样,以利亚伙伴。”
“直到他认为这场雷雨能困住我,他才肯让我走。”
“或许吧,以利亚伙伴。”
“既然这样,绝不能让这场雷雨阻挡我们。”
吉斯卡平心静气地说:“你想去哪里,先生?”
“回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
丹尼尔说:“我们要不要再等一下,以利亚伙伴?你是否打算告诉法斯陀夫博士,你不能继续进行调查了?”
贝莱厉声问道:“你为何这么说?”这句话,无论是音量或其中的火气,都充分显示他已恢复正常。
丹尼尔答道:“我只不过是担心,你忽然忘了那只是阿玛狄洛博士拿地球的福祉当幌子,怂恿你那么做的。”
“我没忘,”贝莱绷着脸说,“可是我很惊讶,丹尼尔,你居然认为我会受到他的影响。我一定要替法斯陀夫平冤,也一定要让地球展开银河殖民。如果这么做会激怒母星党,我们也不得不冒这个险。”
“可是,既然这样,以利亚伙伴,我们为何要回去找法斯陀夫博士呢?在我看来,我们还没有什么重要的结果要向他报告。难道再也没有其他方向,能让我们在向他报告之前,再作些进一步调查吗?”
贝莱挺直腰杆,将左手放在吉斯卡已经烘干的身上。“我对目前的进展相当满意,丹尼尔。我们走吧,吉斯卡,向法斯陀夫的宅邸出发。”他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
然后,他攥起拳头,绷紧全身的肌肉,又补了一句:“还有,吉斯卡,把窗户转成透明,我要亲眼看看雷雨的真面目。”
62
贝莱屏息以待这个变化。这辆小小的气翼车将不再完全密封,不再是个毫无隙缝的围墙。
就在窗户开始透光之际,天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它来得急去得快,只不过将整个世界衬托得更暗而已。
一两秒之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贝莱虽然试着从容以对,畏缩之色还是怎么也掩不住。
丹尼尔安慰他说:“雷雨不久就会趋缓,天气不会更坏了。”
“我才不管天气会不会更坏。”贝莱从打颤的嘴唇中吐出这句话,“来吧,我们走。”为了自我安慰,他试着维持一个由人类指挥机器人的假象。
气翼车微微腾空,随即猛然向旁一偏,贝莱立刻觉得自己倒在吉斯卡身上。
贝莱大叫一声(更像是倒抽一口气):“稳住车身,吉斯卡!”
丹尼尔伸手搂住贝莱的肩膀,将他轻轻拉回来,另一只手则紧抓着气翼车内部的手把。
“做不到的,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外面的风太强了。”
贝莱觉得毛发直竖。“你的意思是——我们会被吹跑?”
“不,当然不会。”丹尼尔说,“如果这辆车具有反重力——当然这是并不存在的科技——以致车子的质量和惯性暂时消失,它才会像羽毛那样被吹到天上。事实则是,虽然我们被气流抬起来,浮在半空中,我们的质量却完全不变,所以仍能借着惯性抵抗风力。话说回来,即使这辆车完全在吉斯卡的掌控下,强风还是会吹得我们摇摇晃晃。”
“我可不觉得它受到掌控。”贝莱隐约听见一阵嗖嗖声,猜想那是气翼车在破空前进之际,车身卷起一股气流所引起的。就在这个时候,气翼车又猛然倾斜,贝莱情急之下,只好死命抓住丹尼尔的脖子。
丹尼尔静候了一会儿,直到贝莱喘过气来,双手也稍微松开的时候,他才轻轻挣脱,同时将贝莱的肩膀搂得更紧。
他说:“为了保持方向,以利亚伙伴,吉斯卡必须用不对称的气流来抵消风力。也就是说,将气流灌到一边,使得气翼车倾向强风来袭的方向,由于风力和风向不断改变,这些气流的力量和方向也必须随时调整。吉斯卡是个中高手,但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造成车身的抖动和摇晃。所以,如果吉斯卡没加入我们的谈话,你千万别怪他,目前他必须全神贯注在气翼车上。”
“这……这安全吗?”想到他们正在和强风玩这样的游戏,贝莱不禁感到腹部抽紧。谢天谢地,好在他有几小时没吃东西了。他绝不能——也不敢——在局促的气翼车内恶心欲呕。光是想到这一点,便令他更加不安,他只好试着把心思摆在别的地方。
他突然想到了地球上流行的奔路带。这种活动的玩法很简单,从一条运动中的路带出发,不断转换到旁边另一条较快的路带,最后再反过来,逐步换到较低速的路带。不论是“奔加速”或“奔减速”(这是奔路带玩家的专用词汇),每次转换路带的时候,都必须熟练地在强风中将身体向左或向右打斜。年轻的时候,贝莱能够毫不间断且毫无失误地做出整套的动作。
当年,丹尼尔毫不费力就学会了这些技巧,那回他们一起奔路带,丹尼尔表现得完美无缺。嗯,现在没什么两样!气翼车正在奔路带。没错!完全一样!
但严格说来,还是有些差别。在大城中,每条路带都有固定的速度。你在奔路带的时候,所谓的强风其实是路带运动的结果,风速和风向皆在预料之中。然而,如今在暴风雨里面,强风却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受到许多变数的影响(贝莱刻意坚持理性思考),所以似乎有它自己的意志,而吉斯卡必须将这点考虑在内。差别就在这里,除此之外,目前的情况只比奔路带再复杂一点点——这条“路带”并非等速前进,而是不断猛烈地变速。
贝莱喃喃道:“万一我们撞到树呢?”
“机会非常小,以利亚伙伴,吉斯卡的技术高明得很。而且,我们非常接近地面,因此气流分外强而有力。”
“我们可能撞到岩石,可能因此被活埋。”
“我们不会撞上岩石的,以利亚伙伴。”
“为何不会?吉斯卡怎么看得出该往哪儿走呢?”贝莱望向前方,只见一片昏暗。
“现在只是黄昏而已,”丹尼尔说,“仍然有些光线透过云层。再加上车头灯帮忙,我们足以看到外面。等到天色更暗一点,吉斯卡会把车头灯调得更亮。”
“什么车头灯?”贝莱以挑衅的口气问。
“你几乎看不到,因为其中有很强的红外线成分,吉斯卡对这部分很敏感,而你则不然。此外,相较于波长较短的可见光,红外线具有较强的穿透力,因此在雨天或雾气中,能够发挥更高的功效。”
即使忐忑不安,贝莱仍旧感到一丝好奇。“那你的眼睛呢,丹尼尔?”
“我的眼睛,以利亚伙伴,被设计得尽可能接近人类的眼睛。在这种节骨眼,或许就是个遗憾了。”
气翼车开始猛烈晃动,贝莱不知不觉又屏住了呼吸。他压低声音说:“就算机器人的视觉高人一等,太空族的眼睛仍旧适应着地球的阳光。这样其实也不错,因为这能提醒他们,别忘了自己是地球人的后裔。”
他没有再说下去。现在天色越来越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断断续续的闪电只会使人眼冒金星,无法照亮任何事物。他闭上眼睛,却无济于事。反之这么一来,轰轰的雷声更加令他心惊胆跳。
他们不该停车吗?他们不该避开这阵最强的风雨吗?
吉斯卡突然说:“车子的反应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