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9862字
在漆黑的背景中,那机器人仿佛一个更黑的暗影,显得相当巨大。而且看起来,他绝不是等闲之辈。他说:“不好意思,先生,不是有两个机器人跟你在一起吗?”
“走了。”贝莱咕哝道,他尽可能假装不舒服的样子,却发觉根本不必装。他微微张开眼睛,正巧看到天空又出现一道明亮的闪电。
“走了!走去哪里了,先生?”当他等待对方回答之际,又补了一句,“你病了吗,先生?”
从残存的一点点清醒头脑中,贝莱察觉到一丝病态的成就感。如果这个机器人未曾接受特别的命令,他在第一时间就会对贝莱的明显病征作出回应。而他竟然先问那两个机器人的下落,意味着在他所接受的命令中,特别强调了那两个机器人的重要性。
一切都吻合了。
他强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
在一般情况下,机器人不太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但眼前这个机器人一心挂念着丹尼尔(这很明显),因此接受了贝莱的说法。“那两个机器人去哪里了,先生?”他又问。
“回机器人学研究院去了。”
“回研究院去了?为什么,先生?”
“因为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命令他们回去,而我正在这里等他们。”
“但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呢,先生?”
“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不希望我暴露在风雨中,所以命令我等在这里。我现在这么做,是在遵从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的命令。”
借着不断重复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并刻意冠上那个显赫的头衔,再加上不断重复“命令”这两个字,他希望能够打动这个机器人,让他允许自己继续留在这里。
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的确接受过特别的指令,要他们务必将丹尼尔带回去,而他们又已经相信丹尼尔正在赶回研究院,那么他们对于丹尼尔的关注程度就会下降,就会有时间顾虑到贝莱,而他们就会说——
那机器人说:“但你看起来不太好,先生。”
贝莱又体会了一次病态的成就感。他说:“我很好。”
在这个机器人后面,他能隐约看到好些机器人,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偶尔出现闪电时,他们的脸孔会被照得发亮。每当贝莱的眼睛再度适应黑暗,还能看到他们的双眼射出昏暗的光芒。
他转过头去,左侧车门外也有些机器人,不过车门并没有打开。
阿玛狄洛究竟派出多少机器人?若有必要,他们是否会被强押回去?
他说:“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的命令是要我的机器人回研究院去,而我留在这里等他们。你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回去,而我正等在这里。如果你们是来帮忙的,如果你们有交通工具,就该去找那两个已经上路的机器人,以便载他们一程。这辆气翼车已无法行驶了。”为了假装一切安好,这番话他尽量说得坚决而毫不犹豫,结果并未非常成功。
“他们徒步走回去吗,先生?”
贝莱说:“去找他们,这个命令很明确。”
对方却出现了迟疑,十分明显的迟疑。
贝莱终于想到应该移动右脚——他希望自己做得到。他早就该这么做了,无奈身体不怎么听从心思的使唤。
那些机器人还在犹豫,贝莱却苦无良策。他并非太空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句、什么口气、什么姿态,才能最有效率地指挥机器人。一位高明的机器人学家,只要做做手势,扬扬眉毛,就能令机器人任他摆布,仿佛操纵傀儡一般——如果机器人是他自己设计的,效率就更高了。
但贝莱只是一个地球人。
他皱起眉头——此时的他很容易做出这个表情——颇不耐烦地轻唤一声:“走!”同时挥了挥双手。
或许这么一来,刚好让这个命令的力道超过了临界点——也或许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这些机器人凭借正子径路中此起彼伏的正反电压,总算想通了该如何解读他们听到的指令,才算符合三大法则。
总之,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然后就再也不迟疑了。他们毅然决然地冲回自己的交通工具——姑且不论它在哪里,也不论是什么车辆——速度之快,仿佛瞬间消失一般。
那扇被打开的车门随即自动关闭,但贝莱早已把右脚挡在门轨上。他难免有点担心,这只脚会不会被切下一截,或是骨头给辗得粉碎,但他仍旧一动不动。任何车辆在设计之初,都一定会设法排除这种惨剧的可能性。
现在他又落单了。他以智取胜,硬逼着那些机器人离开了一个显然身体违和的人类——阿玛狄洛这位机器人学大师,为了遂行自己的目的,刻意在命令中加强第二法则的比重,给了他一个可乘之机。另一方面,贝莱自己所编织的明显谎言,又进一步降低了第一法则的力道。
自己究竟做得多好呢,想着想着,贝莱不禁有点自满——然后他注意到,由于自己右脚的阻挡,车门留了一条缝,而那只脚果然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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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觉得右脚被一股冷风包围,还有寒冷的雨水在不断浇灌。那是一种相当诡异的陌生感觉,但他不敢让车门整个关上,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打开来。(那些机器人是怎么打开的?毫无疑问,对这个社会的成员而言,此事一点也不困难。可是在他所读过的奥罗拉书籍中,没有一本详细介绍过如何开启一辆标准气翼车的车门。凡是重要的事皆被视为理所当然,你就是应该知道——虽然理论上而言,作者正在告诉你。)
他一面想,一面摸索着上衣的口袋,偏偏这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所有的口袋都不在应该在的位置,而且每个都封了口,因而他必须先摸索一番,找出解开封口的正确方法。然后,他从中掏出一条手帕,扭成一团,塞到那道门缝里,好让车门不会完全关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把右脚缩回来。
现在开始动脑筋——但愿他做得到。除非他打算出去,否则没必要让车门一直开着。然而,他出去有什么用吗?
如果他等在原地,吉斯卡终究会回来找他,而且,想必会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他敢等下去吗?
他不知道吉斯卡需要多少时间,才会把丹尼尔藏妥,然后回到这里。
而他同样不知道,那些机器人需要多少时间,便能确定无法在回研究院的路上找到丹尼尔和吉斯卡。(丹尼尔和吉斯卡当然不可能真的一路往回走,以便寻找藏身之处。贝莱并未真的命令他们别那么做——可是,万一就只有那么一条路呢?不!不可能!)
贝莱摇了摇头,默默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这个动作竟引发了头痛,他不禁龇牙咧嘴,双手抱住了头。
那些机器人还会继续寻找多久,才会确定他们给贝莱耍了,或是以为贝莱自己被误导了?然后,他们会不会再回来逮捕他——态度非常客气,而且绝对避免伤害他?如果他告诉他们,一旦暴露在风雨中,自己就会没命,能否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不会向研究院报告?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然后会不会有真人赶来?他们可不会特别关心自己的死活。
如果贝莱下了车,在附近的树丛里找个藏匿地点,那些追捕他们的机器人就很难找到他了——这样就能替他争取到时间。
虽然这样做,同样会让吉斯卡难以找到他,可是相较之下,要求吉斯卡守护贝莱的命令强而有力,要求那些机器人寻找他的命令则微弱不堪。前者的首要任务是找到贝莱——后者则是找到丹尼尔。
此外,吉斯卡的程序是法斯陀夫亲自设定的,不论阿玛狄洛多么高明,终究比不上法斯陀夫。
所以,如果一切条件完全相等,吉斯卡一定会比其他的机器人更早回来。
可是双方的条件会完全相等吗?贝莱有点自嘲地想到,我已经筋疲力尽,无法真正思考了,我只会死命抓着各种自我安慰的想法。
话说回来,针对心目中这个优势,他除了放手一搏,还能做什么呢?
他倾身顶开车门,走到了外面。那条手帕随即掉进潮湿而茂密的草丛里,他自然而然弯腰把它捡起来,紧紧抓在手中,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雨水不断打在他的脸庞、双手和全身各处,不久之后,湿透的衣服就粘在他身上了,冷得他直打哆嗦。
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了天空——他根本来不及闭上眼睛——然后,一声巨响吓得他僵在原地,只能举起双手捂住耳朵。
风雨又转强了吗?还是因为他走了出来,雷声才特别响亮?
他必须向前走。他必须尽量远离气翼车,那些机器人才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他。他绝不能犹豫不决或留在附近,否则还不如待在车内——至少能享受干爽。
他想要擦擦脸,可是那条手帕和他的脸一样湿。一点用也没有,他随手将它扔了。
他将双手举在前面,一步步走下去。奥罗拉有没有自己的卫星?他似乎记得某本书里提过,期盼着能见到它的光亮——可是又有什么差别?即使真有这么一颗卫星,而且此时它真的高挂天际,云层也会将它整个遮掩。
他摸到一样东西,虽然完全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粗糙的树皮。没错,他摸到了一棵树,即使是大城居民,也能肯定这一点。
然后,他想起来闪电可能会击中树木,还有可能将人击毙。至于被闪电击中是什么感觉,以及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他却不记得读到过这方面的记载。总之,他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地球人是闪电的受害者。
他满怀忧虑和恐惧,慢慢绕过那棵树。为了保持原来的方向,他必须恰好绕半圈,可是到底该走几步呢?
继续前进!
周遭的灌木越来越浓密,就像一根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抓住他,令他举步维艰。他赌气般用力拉扯,随即听到衣服撕裂的声音。
继续前进!
他全身发抖,牙齿更是咯咯作响。
又是一道闪电。这倒也不错,刚好让他瞥一眼周遭的环境。
一棵又一棵的树,好多好多!他正置身于树丛中。就雷击而言,许多树会比一棵树更危险吗?
他不知道。
如果他避免碰触任何树木,会有帮助吗?
他同样不知道答案。生活在大城中,向来不必担心会被闪电击毙。至于历史(以及若干历史记载),即使偶尔提到,也都语焉不详。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立刻觉得像是被泼了一盆水。他只好用湿淋淋的双手,擦擦湿漉漉的眼睛。
他蹒跚地向前走,每一步都努力把脚抬高。不久,他走进一条小溪,踩着滑溜溜的石头涉水而过。
真奇怪!他并未因此变得更湿。
他继续前进。那些机器人找不到他了,可是吉斯卡找得到吗?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是要往哪里去,或是自己已经走了多远。
如果想要折返气翼车,他自问做不到。
如果想要试着找到自己,他自问也做不到。
这场暴风雨永远不会停止,他最后将整个溶解,化成一条名叫贝莱的小溪,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找着。
而从他身上解离出的分子,将会慢慢流到海里。
奥罗拉有海洋吗?
当然有!而且比地球的海洋还要大,但两极的冰冠也比较宽。
啊,他将漂到冰冠旁,冻结在那里,在寒冷的橙色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又摸到了一棵树——双手是湿的——树也是湿的——轰隆一个雷声——奇怪竟然没有先看到闪电——闪电应当先出现的——难道他被击中了?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接触到了土地。
土地就压在他身体下面,因为他的手指正扒着湿冷的泥土。他侧过头去以便呼吸,那是相当舒服的感觉。他不必再走了,他可以等在这里,吉斯卡会找到他的。
他突然非常肯定这一点。吉斯卡一定会找到自己,因为……
糟糕,他忘了因为什么。他再度忘记一件重要的事,上次是在睡前——两次忘记的是同一件事吗?——真的是吗?
无所谓了。
反正没事了——没——
于是在滂沱大雨中,他躺在一棵树旁,孤孤单单,人事不省,无情的风雨则继续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