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291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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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站在远处,目送着阿玛狄洛和主席离去。虽然他们一同前来,回程则是各走各的。
法斯陀夫送完他们两人,回到了贝莱身边,丝毫不想掩饰如释重负的神情。
“来吧,贝莱先生,”他说,“请你和我共进午餐,饭后,我会尽快安排将你送回地球。”
他的机器人显然都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经开始张罗了。
贝莱点了点头,语带嘲讽地说:“主席勉强向我道了谢,但那声谢谢像是鲠在他的喉咙。”
法斯陀夫说:“你不明白这是多么大的荣耀。主席几乎不会感谢任何人,反之也不会有人感谢他。主席的丰功伟绩,通常都是留给历史来歌颂。这位主席已经在位超过四十年,个性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爱发脾气,这是主席在位数十年之后的通病。
“然而,贝莱先生,我要再说一声谢谢你,而奥罗拉也会通过我向你道谢。虽然你寿命不长,但一定能活着见到地球人前往太空,而我们会提供科技上的协助。
“我实在想不通,贝莱先生,你如何能在两天半——还不到——的时间内,就解开了我们这个死结。你真是个传奇人物。算了,来,你该想要洗把脸吧,我自己就很想。”
从主席抵达开始算起,直到此时此刻,贝莱才有时间想到除了“下句话该说什么”之外的事情。
那接二连三乍现的灵光——第一次是在入睡前,其次是即将昏迷之际,第三次则是在***后的松弛状态下——他依旧不知道意义究竟何在。
“他首先赶到!”
这句话他至今莫名其妙,但即使并未将它参透,他还是让主席接受了他的观点,并因此大获全胜。所以说,如果根本派不上用场,或是似乎不需要,它到底还有没有任何意义呢?或者只是一句呓语罢了?
由于心里还有这个疙瘩,在出席这顿庆功午餐时,他并没有那种胜利的感觉。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
比方说,主席会贯彻自己的决定吗?阿玛狄洛虽然输了这一仗,但他似乎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的人。姑且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亦即驱动他的力量并非个人荣辱,而是他对奥罗拉的一片赤诚——果真如此的话,他就不可能放弃。
贝莱觉得有必要警告法斯陀夫。
“法斯陀夫博士,”他说,“我认为事情还没完,阿玛狄洛博士会继续设法排挤地球。”
当机器人端菜上桌之际,法斯陀夫刚好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会,也等着他这么做。然而,只要詹德这个案子平息下来,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此事一了,我确定自己永远能在立法局里制住他。别担心,贝莱先生,地球会很顺利的。你自己也别怕阿玛狄洛找你报仇,在日落之前,你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直奔地球而去——当然,丹尼尔会一路护送你。此外,我们随船送出的那份公文,一定会让你好好再升一次官。”
“我也很想赶紧回去,”贝莱说,“但我希望有时间一一道别。我想要——再去看看嘉蒂雅,还想当面向吉斯卡说再见,他昨晚等于是救了我一命。”
“绝无问题,贝莱先生。但请先吃完饭,好不好?”
贝莱开始把食物放入口中,吃起来却索然无味。正如刚才那场唇枪舌战,以及随之而来的所谓胜利,这顿饭同样是味同嚼蜡。
他其实不该赢的。主席应该半途制止他发言,而阿玛狄洛若觉得有必要,也该断然否认这一切。针对一个地球人的言词——或说推理——这样的否认应该会被接受。
但法斯陀夫却显得欢天喜地,他说:“我早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贝莱先生。我本来还担心见主席的时机尚未成熟,你来不及提出什么扭转局势的说词。但你应付得很好,听你讲着讲着,我就不禁佩服起来。不过我始终提心吊胆,因为阿玛狄洛随时可能要求和你这个地球人对质,毕竟,你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上,又经常出入户外,导致你的心智始终处于半错乱状态……”
贝莱冷冷地说:“恕我直言,法斯陀夫博士,我并非始终处于半错乱的状态。昨晚是个例外,那是我唯一失控的一次。打从我来到奥罗拉之后,或许常常感到不舒服,但我的心智总是处于最佳状态。”刚才面对主席,他费尽心力压抑的满腔怒火,这时总算有了宣泄的管道。“只有在暴风雨中例外,博士——当然,还有——”他陷入回忆,“当宇宙飞船快抵达时,有过那么一下子……”
他并未意识到这个想法——或说这段记忆、这个解释——是如何冒出来的,以及速度到底多快。前一刻它还并不存在,下一刻已经在他心中完整成形,仿佛它始终藏在那里,只需要戳破一个肥皂泡,便能令它无所遁形。
“耶和华啊!”他悄悄惊叹一声。然后,他挥拳捶向饭桌,震得餐盘嘎嘎作响。“耶和华啊!”
“怎么回事,贝莱先生?”法斯陀夫吃惊地问。
贝莱茫然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那个问题。“没什么,法斯陀夫博士。我只是在想阿玛狄洛博士真是可恶透顶,他先弄坏詹德,然后巧妙地嫁祸于你,昨晚他又害我在暴风雨中陷入疯狂,然后利用这件事来质疑我的说词。我只是——突然间——怒火中烧。”
“嗯,不必生这个气,贝莱先生。事实上,詹德不太可能是被阿玛狄洛弄停摆的,我仍然认为那纯粹是偶发事件——老实说,阿玛狄洛所进行的研究,确有可能增加这种事的发生几率,但我不想再追究这一点。”
贝莱并未专心聆听这段陈述。他刚刚回答法斯陀夫的话纯属虚构,因此法斯陀夫如何回应并不重要,或说并不相干(正如主席常用的说法)。事实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贝莱所作的一切解释——都是不相干的。可是,他却不必作任何更正。
只有一个例外——但要等一下。
耶和华啊!他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然后,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午餐上,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起来。
8贝莱再度跨越法斯陀夫家和嘉蒂雅家之间的草坪。这将是三天以来,他第四次和嘉蒂雅碰面——而(他的心脏似乎扭成了一个死结)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吉斯卡负责护送他,不过这次离他比较远,而且对周遭的环境格外留意。其实,如今主席充分掌握了事实真相,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贝莱的安危操心了——如果真要操心,照理说丹尼尔反倒比较危险。想必在这件事情上,吉斯卡尚未收到更新的指令。
他唯一一次主动贴近贝莱,是因为后者问了他一个问题:“吉斯卡,丹尼尔呢?”
吉斯卡迅速来到贝莱身旁,仿佛绝对不愿意提高音量来说话。“先生,丹尼尔正带着几个同伴一同赶往太空航站,替你安排返回地球的行程。等你到了太空航站,他会尽快和你会合,还会和你一起上船,直到抵达地球,才会和你道别。”
“真是好消息,和丹尼尔相处的每一天我都很珍惜。那你呢,吉斯卡?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先生,我奉命留在奥罗拉。然而,即使没有我,丹尼尔一个人也能把你伺候得很好。”
“这点我肯定,吉斯卡,但我会想念你。”
“谢谢你,先生。”说完,吉斯卡便以同样的速度退到了远处。贝莱望着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两秒钟——不,凡事都有先后顺序,他得先去见嘉蒂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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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上前迎接他——在这两天之间,出现了多么大的改变啊。她并不算欢欣,也并没有雀跃,甚至并未显得精神愉快,她仍旧和每位遭逢巨变、备受打击的人一样,脸上一副严肃的神情——不过那股忧虑已经消失无踪。现在的她散发出一种平静,仿佛她已逐渐明白日子终将过下去,甚至偶尔还会伴随着欢笑。
她一面向他走去,一面伸出手来,并挤出一个热情而友善的笑容。
“喔,握住吧,握住吧,以利亚。”见他显得犹豫,她立刻这么说,“经过昨夜之后,如果你还退缩,还假装不想碰我,那就太可笑了。你瞧,我都还记得,而我并不后悔,事实上刚好相反。”
贝莱采取了(对他自己而言)非比寻常的回应方式,对她微微一笑。“我也记得,嘉蒂雅,而我同样不后悔。我甚至还想再做一次,不过,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一股阴霾掠过她的脸庞。“所以说,你要回地球去了。可是,从我们两家之间永不间断的机器人联线,我接到的报告是一切顺利,你不可能失败了。”
“我并没有失败,事实上,法斯陀夫博士他大获全胜。我相信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他和詹德之死有任何牵连了。”
“因为你的发言吗,以利亚?”
“我想是的。”
“我就知道。”她带着些许自满的口气说,“当我建议他们请你来办案时,我就知道你会成功——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送回去呢?”
“正是因为案子破了。如果我再不走,显然会成为这个政治实体的过敏原。”
她狐疑地望着他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地球的用语。不过别管了,你是否找出了杀害詹德的凶手?那才是重点。”
贝莱环顾四周。吉斯卡正站在壁凹里,此外,另一个壁凹内还站着一个嘉蒂雅的机器人。
嘉蒂雅毫无困难地看懂了他的肢体语言,她说:“好啦,以利亚,你得学着别再顾忌这些机器人。比方说,你不会因为屋里有这些椅子,或这些窗帘,而有所顾忌吧?”
贝莱点了点头。“嗯,好吧,嘉蒂雅,我很抱歉——万分抱歉——但我不得不把詹德是你的丈夫这个事实告诉他们。”
见她瞪大眼睛,他赶紧说下去:“我不得不这么做,这对破案起着关键的作用。但我向你保证,你在奥罗拉的处境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他以尽可能简短的方式,把事情的经过摘要说明一番,然后做出结论,“所以你看,根本没有凶手。詹德之所以停摆,是正子径路中的随机变化所导致的结果,只不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可能增加这种随机变化的几率。”
“而我一直不知道,”她呜咽着说,“一直不知道。在阿玛狄洛这个恶毒的阴谋中,我等于做了帮凶——他无论如何要负责,他这么做无异于故意用大铁锤把詹德砸得粉碎。”
“嘉蒂雅,”贝莱真诚地说,“这么讲有欠公平。他并没有蓄意伤害詹德,而在他看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奥罗拉着想。事实上,他已受到惩罚了。他自己一败涂地,相关计划也摇摇欲坠,而机器人学研究院则会进入法斯陀夫博士的势力范围。你自己即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惩罚吧。”
她说:“这点我会想想——可是我该拿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怎么办?这个年轻英俊的小共犯,专门负责把我引出去,怪不得虽然我一再拒绝,他却一副有志竟成的模样。嗯,他还会来的,我会让他好好……”
贝莱猛力摇了摇头。“嘉蒂雅,别这样。我曾经侦讯过他,而我向你保证,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和你一样,完全被蒙在鼓里。事实上,你本末倒置了。他并非因为要把你引开,才百折不挠地追求你,而是因为他百折不挠,阿玛狄洛才认定了他有利用价值。而他之所以不屈不挠,是因为他关心你——如果‘爱’这个字的意思在奥罗拉和在地球上一样,那就是因为他爱你。”
“在奥罗拉,爱和跳舞没有差别。詹德是机器人,而你是地球人,你俩都和奥罗拉人并不一样。”
“这点你已经解释过了。可是嘉蒂雅,你从詹德那儿学到了接受,又从我这儿学到了付出——虽然并非我刻意教你。如果你自认为学到的都是好东西,难道没有责任把它再传授给别人吗?格里迈尼斯对你足够迷恋,一定会愿意学的。他面对你的拒绝却不屈不挠,这已经是打破了奥罗拉的传统,今后他一定还会打破更多。你可以教他怎样付出和怎样接受,而在他的帮助下,你可以进一步学习如何同时或轮流付出和接受。”
嘉蒂雅凝视着贝莱的双眼,像是想看透他的心思。“以利亚,你想要摆脱我吗?”
贝莱慢慢点了点头。“是的,嘉蒂雅,我的确这么想。此时此刻,我最关心的就是你的幸福快乐,它超过了我为自己或为地球所作的任何打算。我无法给你幸福,也不能让你快乐,但如果格里迈尼斯能做到这两点,我也会感到快乐——感觉上,几乎就像是我自己做到了一样。
“嘉蒂雅,只要你肯教他如何打破那种制式的舞步,他的投入程度将会令你感到惊讶。然后这件事会慢慢传开,其他人也会纷纷拜倒在你的裙下——而格里迈尼斯或许也能开始教导其他女子。嘉蒂雅,也许你在有生之年,就会在奥罗拉掀起一场***革命,你有三个世纪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嘉蒂雅盯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在哄着我玩,你在故意装疯卖傻。我从没想到你会这样,以利亚。你看起来总是那么郁郁寡欢,那么严肃。耶和华啊!”(她试着模仿他那忧郁的男中音,说出这句口头禅。)
贝莱说:“或许我有点哄你,但我是真心的。答应我,你会给格里迈尼斯一个机会。”
她来到他近前,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搂住她。她将食指放到他的嘴唇上,他立刻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她轻柔地说:“难道你自己不想要我吗,以利亚?”
他(无法对两个机器人视而不见)以同样轻柔的声音说:“不,嘉蒂雅,我很想。我必须厚着脸皮说,如果能拥有你,此时此刻就算地球粉碎了我也不在乎——可是我做不到。几小时后,我就会离开奥罗拉,但你绝对无法获准和我同行。而今后,我想我再也不能重返奥罗拉,而你也不可能有机会造访地球。
“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嘉蒂雅,但也永远不会忘记你。几十年后,我就会死去,而那个时候,你将仍旧像现在一样年轻。所以不论我们会有任何可能的发展,都会很快就得说再见了。”
她将头倚在他的胸膛。“喔,以利亚,你两度闯入我的生命,每回都只有短短几小时。你每次都对我做了那么多,但随即又告辞离去。头一次,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碰碰你的脸,但那个小小的动作,却带来那么大的改变。第二次,我做的多得多——带来了更为天翻地覆的改变。无论我活多少世纪,以利亚,我将永远记得你。”
贝莱说:“那么,千万别让这段回忆阻断了你的幸福。接受格里迈尼斯,把幸福带给他——也让他把幸福带给你。还有,别忘了,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你写信给我,奥罗拉和地球之间的超波邮件始终通畅。”
“我会的,以利亚,你也会写信给我吗?”
“我会的,嘉蒂雅。”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两人便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当他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时,她仍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而且依然带着浅浅的笑容。他做了一个“再见”的嘴形,然后,因为不必发出声音——否则他绝对做不到——他又补上“亲爱的”三个字。
而她也掀动嘴唇:再见了,我最亲爱的。
然后他便转身走了出去,心中再明白不过,今后永远不可能见到她的真身,也永远不可能再碰触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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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阵子,以利亚才能重新思考尚未完成的工作。在此之前,他已默默走了一大段路,直到大约来到两座宅邸中间,他才停下脚步,举起手来。
观察入微的吉斯卡随即来到他身边。
贝莱问:“我何时一定得动身前往太空航站,吉斯卡?”
“三小时又十分钟之后,先生。”
贝莱考虑了一下。“我想要走到那棵大树旁,靠着树干坐下,独自一人待一会儿。当然要你陪着我,但我想暂时远离其他人类。”
“在户外吗,先生?”这机器人的声音无法表达惊讶与震撼,但贝莱就是有一种感觉,吉斯卡若是人类,这句话便会传达出那两种情绪。
“没错,”贝莱说,“我需要想些事情,而经过昨晚之后,今天一切显得这么平静——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气候宜人——似乎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向你保证,万一空旷恐惧症发作,我会立刻回到室内。所以,你会陪我吗?”
“会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