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热血如澜(4)

作者:马正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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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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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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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96字

新市是东至西和南至北两条公路的交会点,是新墙河南撤的重要通道,又是37军所辖的60师和95师的结合部。军长陈沛多次亲临检查防务,生怕出了漏子。有一天杨佩尧他们营正在加厚工事被覆层,军长和他们师长梁仲江一行人从身边走过去,杨佩尧听见军长厉声对师长说:“没有什么话说,就地枪毙!”


长官们走过去后,杨佩尧问班里一位40多岁的老兵:“赵叔,不知道钧座这么凶,是要毙谁哩?”


老赵说:“只要一开仗,总要死人的,有人死在鬼子手里,有人死在当官的手里,当兵的就是这命。”


上午10点左右,接到团部命令:今天可能有战斗,一线部队中午前基本能撤完,日军很快会跟上来,各阵地要严加注意北岸情况,午饭不许换班吃,一律送到阵地上。


杨佩尧站在工事外面张望。汨罗江水面在这里宽约600米,一座能过汽车的军用浮桥接通南北公路,上南岸不远便是新市镇,公路从镇西通过,向南直通长沙。以镇子为界,东边是60师防地,西边是95师防地,杨佩尧的营正处在全师最靠边,紧挨新市镇的位置。


接防后他听说汨罗江南岸工事修了足足一年,钢筋混凝土地堡群落将一座座工事连为一体,听说攻打新墙河一线时日军大量使用火炮和飞机轰炸,军长命令各阵地再次加厚被覆层。要达到能抗住数发炮弹直接命中的标准。


中午11点30分,连部电话通知到伙房领饭,杨佩尧和另一名新兵钻出工事时,看见浮桥上又开过一支部队。


这些弟兄打得好惨。身上脸上全是泥土烟灰,举在队伍前头的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撕破了一块,脏兮兮的像片破布。担架兵运输队抬下一长串伤员和遗体,他看见有一个伤员直挺挺地坐在担架上,上身和头都扎着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大瞪着朝他这边看。


队伍过了近一个钟头,吃完午饭去伙房送盆时,杨佩尧看见两辆收容车,满满地装着物资和掉队的兵,晃晃悠悠地开过浮桥。收容车后面不远,是一些三五成群、携儿带女的难民。自从接防起,杨佩尧每天都看见这条重要的南北通道上有难民朝南走。


这时班长吼了一声他的名字,吓得他赶紧钻进工事里。连长传下话来,日军尾随79军南进,马上就要到汨罗江了。班长话音未落,就听很近的地方“嗒嗒嗒”地响起机枪声。


杨佩尧头“嗡”的一声,这是他参军后第一次实战,虽然战前动员会上胸脯拍得啪啪响,可枪真响起来还是紧张得想尿裤子。他一头扎到自己的战斗位置,他的任务是给机枪手老兵老赵换子弹盘。他从射击孔向外看时,一幅与射击孔同样大小的立体动态图画就从此印在脑子里了。


只见一个穿蓝长衫、戴眼镜、乡村教书先生模样的瘦小男人手提一挺轻机枪,边射击边向前冲,他身后有一个抱孩子的妇女从浮桥中央向北跑。另外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也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抱出机枪边打边冲,跟在他们身边的或妇女或老头、老太婆,这些人有的抱头卧倒在桥板上,有的往回跑,有的竟跳下江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连这些专门在此等候的士兵们都来不及反应。有两个肯定是化了装的日军冲向离浮桥最近的一座半地下永久性工事,他们边射击边围着工事转了一圈,大概是没有找到入口进去。其中一人腾出一只手掏出一颗小手雷,用牙拔去保险销,从射击孔塞了进去,接着便感到空气无声地震动了一下,这两个日军便又扑向另一座工事。


南岸上几个还没有进工事的中国士兵傻了似的还站在那里,仿佛眼前这事跟他们毫无关系似的看起热闹来。日军的机枪在这一瞬间也真的拿他们当了外人,不理他们,专打桥头附近的几个地堡。


这时一个士兵从地堡工事中大叫着冲出来,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朝端机枪的日军冲了上去。日军调转枪口时他已冲到面前,在中弹倒地之前坚持着刺了一刀,但被日军闪了过去,叫声立即断了。


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十几名化装为中国逃难百姓的日军敢死队呼啦啦地朝浮桥南边猛跑,我军的机枪终于响了,日军一个个栽倒在桥上,没有中弹的仍然飞奔过来。


杨佩尧的机枪也响起来了,他眼见身经百战的老兵老赵一头冷汗,打枪时眯着眼、咬着牙,嘴使劲向后咧,样子很可怕。他俩人用机枪封锁桥面,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杨佩尧仍然听见不知是谁在大叫:“快炸桥!


妈个巴子,快炸桥!”


杨佩尧说他总感觉工事出口不知什么时候会冲进来一个日军,朝他们后背扫一下子,但这时桥头及整个沿江防线受到炮击。从第一声枪响到这时也就5分钟,对岸已经有土黄色的军装和刺眼的太阳旗在晃动了。


接下来就是飞机和火炮轮番密集轰炸。事后杨佩尧问老赵,鬼子敢死队有不少人已经冲过来了,那么就不怕炸着自己人?


老赵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不论是哪个国家,兵的命都不值钱。”


轰炸刚停,日军就在中国守军的视线中和绝对有效射程内一批一批地从浮桥、水中硬朝南岸冲,一批倒下,又一批冲上来,打不死似的,打不完似的。


工事中弹药不少,老赵说领了三个“基数”,杨佩尧总记不住一个“基数”是多少发。几个小时下来,地上洒满黄澄澄的铜质弹壳,这就是营长训话时说的“兵法云:‘渡半而击之’”了,杨佩尧想。


日本人的血染红了这条古今闻名的河,杨佩尧的钢筋混凝土工事也被炸开了一个口子。在那声致命的天上掉下的重磅炸弹的爆炸声中,另一名机枪手被震得七窍流血,昏死过去,被担架兵抬走了。老赵眼睛通红,鼻子滴血,在一次换子弹盘时对杨佩尧说:“这回可能躲不过去了,你可别忘了我。”又说:“记着,毙敌8名,军马1匹。”


黄昏,日军暂停进攻。工事里的人赶紧出来修复工事、加厚土层。连长走过来看了看炸开的口子,说你们真命大,这在全连算好的了。


班长问:“伤亡大吗?”


连长低头想了想,答非所问地说了句:“看上边让咋个打法了。”


连长走后不一会,派人通知各班去两个人,到连部领弹药和干粮,要准备打夜战。班长让杨佩尧领干粮,自己去背子弹。正分发着,又有话:


马上转移。


天将黑时,我方的迫击炮和小山炮朝对岸日军轰击,杨佩尧在队伍中回头望了一眼这又训练又演习又打仗的地方。工事修了1年多,在这里住了3个月,打了半天仗。


汨罗江南岸新市阵地,新兵杨佩尧进行了个人抗日战争史上的第一次战斗。没死没伤,与老兵老赵一起毙敌11名、军马两匹。顺便发现,老赵并没有平时吹的那么英雄——走在路上,杨佩尧暗自作了一个小结。


在《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一书中,谈到这次作战:


日军尾随中国军队直到汨罗江北岸,9月25日,一部日军伪装成中国难民,在中方防军结合部的间隙偷渡汨罗江,窜至新市,配合主力渡河。日军飞机则整日分批对新市方面阵地轰炸。


日军攻下新市,在汨罗江南岸取得了阵地。26日,日军又以大量飞机掩护地面部队,向汨罗江南岸中方第二道防线阵地猛攻。


中国军队为了在时间、兵力和物资上消耗敌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日军激战竟日,迭次受挫,仍未能取得突破性进展。


从9月18日至26日,双方军队在新墙河、汨罗江两岸血战9天,日军虽占领了一些城镇,但付出的人员和物资消耗很大。中国军队也伤亡很多。


3中秋月下的故事


1939年9月27日,农历八月十五。


月华篇之一:心事


第28军19师55团3营少校营长罗文浪有个毛病,不解绑腿睡不好觉。


开战以来每夜都不能解绑腿,没办法,每夜睡不好觉。今天尤其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湘北开战两天后,55团奉师长唐伯寅命令赶到平江县浯口。途中路过罗文浪的家乡福临铺,天黑进村,全营在营长家的小村里宿了营,营部自然设在了营长家里。


罗文浪想回家又怕回家,因为有天大一桩事父母还不知道。父母杀鸡割肉招待营部的人吃酒,毕竟是到了自己家里,又是儿子带的队伍。罗文浪又是借门板谷草又是安排警戒,好歹躲到父母睡下才回自家屋里。第二天天不亮便起来集合队伍开饭上路。


22日中午到达浯口,接到命令速驰营田,增援95师抗敌登陆。3营为师增援部队前卫营,昼夜兼程,23日到达营田东南30余公里处东塘时,闻知营田已陷敌手。


罗文浪找到撤出营田的95师师长罗奇请求任务。罗奇正等他,当即传达关麟征总司令指示:19师增援营田部队接替东塘阵地防务。


大队还未赶到,罗奇让罗文浪营先接下原先由一个补充团把守的一段阵地。罗奇给他一张地图,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一条线便将罗文浪和他的一营人划在上面,又让一名作战参谋带他去看那条线在实地的位置,一块给两家办理交接。


队伍往上带时,就见一群散兵兔子似的往后撤,抓住一个排长问,正是补充团的。离开师部十几分钟,敌人已经上来了。


罗文浪与副营长吴亚璀各率半个营,分两路向东塘反击,好在鬼子也只有疲惫不堪的一个中队,一个冲锋就压回去了。随即部署两个连接阵地,一个连当预备队。


黄昏时,55团都上来了,和19师来增援的其他部队一起,将在营田打登陆之敌损失惨重的95师换到后方整补。团长将罗文浪3营摆在团的左翼。


转眼到了27日,也就是旧历八月十五。大战中没有几人想到这是个什么日子,又赶上那天天阴着。罗文浪在铺草上辗转反侧,脑子里是一团乱麻。


11点钟,忽听阵地方向枪声大作,一梭子机枪子弹打中营部住的屋子,房顶的茅草和尘土落了罗文浪一身。不好!


罗文浪带着号母(营司号班长)和预备队往阵地上赶,阵地在山顶,到山腰时见8连中尉排长荣发余带着20多个兵往下撤,边喝问“为什么擅自撤退”边掏手枪,荣又将那些兵带着往回走。


果然是日军乘夜偷袭阵地,8连连长易醉桃中弹阵亡,近战肉搏中又被日军刺死十几人,其他的都溃败下来,高地被敌占领。


团长得悉东塘失守,亲率团预备队赶来,马灯下看着地图与罗文浪商议对策,师长唐伯寅电话追来,限令拂晓前恢复阵地,否则团长营长皆军法从事。


敌攻占高地后并未继续前进,罗文浪估计一是敌人黑暗中看不清路线,二是兵力不会太多。他不用团预备队,自带着7连4个班和8连部分退下来的人悄悄摸上山去。接近阵地时,见一个山坳里还藏着20多个8连的兵。原来是上士班长谭天荣收集的被打散的兵,潜伏在这里待援。他生怕没人来援,在日军眼皮底下,天一亮就麻烦了。


见营长亲自率队反击,谭天荣高兴万分,以他那些兵为先导,每人准备几颗手榴弹,冲上山头。上边的地形闭着眼也能看见,手榴弹朝掩体、战壕、工事中乱塞一气,营长率队一阵冲锋。日军共有四五十人,死伤过半,其余向北逃回原据守的村庄。这时已是后半夜4点多钟,月亮刚从云层中走出来,雪亮的,给大地镀上一层银。


阵地稳住了,今夜又是八月十五。月光将那团乱麻一样的往事掏出来让他理,罗文浪披衣出屋,坐在月光下独自垂泪。


战前得到噩耗,哥哥罗荫浓在江西战场阵亡。罗文浪兄弟3人,哥哥是长子,顶着半个家,兄弟们感情极好。哥哥先参了军,在50军凭着作战勇敢、身先士卒,几年便当了营长,自己和小弟在哥哥动员下全参了军。


按战时兵役法,一家有一个在军队就算够数,可打鬼子是为老百姓自己。


哥哥阵亡前的职务是副团长。50军先将凶讯告诉了他。赶上打仗,没有时间从容劝慰双亲、料理丧事,一块石头好重地压在心头。嫂嫂勤劳淳朴,带着一个男孩,又有身孕,往后日子还长。


夜露凄冷,明月如冰,罗文浪不由地打个寒战。


月华篇之二:军旅诗


天阴着,但有云层之外那轮月,所以还不特别黑。大路上,一支队伍长长的黑色的影子匆匆向南行走。覃异之勒马回头看去,队列肃静整齐,不像一支经历几昼夜鏖战的疲惫之师。


日军攻克195师前哨阵地比家山后强渡新墙河。此时的新墙河水不过没膝,形不成天然屏障。日军的天然屏障是守军的一腔热血。195师打得残酷,一线阵地前几度尸横遍野,新墙河水也几度血红。23日夜晚至25日清晨,两军没有喘息片刻,冈村宁次将覃异之的名字写成书法悬于军帐。


日军在营田登陆成功后,与防守九战区战线左翼的部队胶着几天,缓慢向前推进,逐渐威胁到正面守军侧背。27日晚,薛岳按作战方案,下令15集团军撤至汨罗至上杉市之间,进入下一个防御地域,于是便有了这支血战之师的彻夜行军。


后半夜,部队有一次休息。士兵们席地而坐,整理裹腿行装,辎重兵跑来跑去分发干粮,提前出发的伙食兵将已经烧好的大锅米汤热气腾腾地端进队伍,队列中虽无人高声喧哗,却也热情洋溢。


师部一行人在路旁一处农家小场院平展的地面休息。覃异之坐在一只碾谷的石滚上,啃一口干粮喝一口热汤。月光透出云层洒下来,农家田垅庭院那熟悉的温馨弥漫心头。中秋岁岁有,壮士几回搏!覃异之心潮起伏,诗思泉涌:


马首悬明天,三军气若虹。


夜寒茶当酒,星斗落杯中。


月华篇之三:回家


第九战区第一次长沙会战战斗详报附表第六(其一)


第九战区长沙会战俘虏敌军官兵一览表(二十八年十月二十日制)


……


序号:5


番号:第101师团103联队第6中队


等级:不详


姓名:近滕富士之


性别:女


年龄:30


籍贯:广岛县中裴町165番地


俘获日期:9月27日


俘获地点:通城大沙坪北地区


俘获部队:夏楚中79军罗启疆82师之野战补充团1营3连。


备注:自称随军开饭店,着军服,其夫因俘毙命。


——该件现存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全宗号787。


每年过中秋节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那一个中秋节,那是我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在国外度过的中秋节,也是一个悲痛万分的夜晚。


60年代,一个名叫近滕富士之的女人,在《不堪之回首》书中讲了一个中秋节的故事。从“作者简介”和她讲的故事来看,她就是那个“战俘”。只是她并未“随军开饭店”,并且按“作者简介”中记载她生于1920年计算,那年她不是30岁,而是19岁。夏楚中的部下再没见过东洋女人,也不至于相差如此之远,我不知是否其中另有原因。且让我们听她讲的故事:


在故乡,中秋节能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尤其是小的时候,每逢八月十五的晚上,母亲就在房外的廊下摆上小桌子。我十分喜欢母亲摆在桌上的那只花瓶,为了这个节日,瓶中要插上“秋七草”。我至今还记得其中有绿叶胡枝子、甜根草、葛麻、黄花、龙牙、牵牛花、泽兰。配在一起好看极了。


但是在那个中秋之夜,我一整夜都跪在地上,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面朝东方。因为那几天总是阴天,我辨认不清方向,但听说中国的房子也像日本,窗户朝南的比较多,不管怎样,我的心是朝家乡方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