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0714字
懂武松易,懂鲁智深难。懂鲁智深要有阅历,在宝钗生日的时候,宝钗点了《虎囊弹——山门》这一折子。《山门》一折,写鲁智深为避祸而出家五台,不守清规,酒后大闹山门,终被其师敕离五台。这里面的一曲《寄生草》使宝玉激赏不已,而后悟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生哲理,最后出家了事。如此看来鲁智深是有功于宝玉,成了先进文化的领路人。词“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只曲子真是慷慨悲凉,大英雄的那种不惜在地狱修身的悲悯和从容真是温暖我等。每读《红楼梦》到此处,我必徘徊窗下,潸泪欲滴。我本固执,也总是按自己的意思接触红楼。年稍小时,怕把红楼读成黄色的情色糟蹋了名着,初中没读高中没读,大学没读。年过三十,有了沧桑有了感慨才读,就像我理解鲁智深一样,有了感慨沧桑,感觉出了鲁智深的慈悲情怀。
说到鲁智深的绰号,和尚的法号前有个花字,按世间通用的说法应不是个好词,是淫僧、老骚胡、搞破鞋的主儿之类。女子的花枝招展是招摇是性感是春光乍泄,花是女子性器的符号,无论外表还是象征。
而把鲁智深的绰号写成花和尚,是因为他的脊背上也有花绣刺青,但书中没有记述,不知是翩跹的蝴蝶,抑或是凶暴的恶煞,但我却觉得花对于胖大和尚的浪漫和柔软,犹如情感没有皱折的腹部,可以让弱小者安眠。花和尚本来是宋官家在编的干部,先在老种经略处任职,做到五路廉访使,后调职在渭州小种经略府做提辖。但是冥冥中他要命犯“桃花”,碰到了一个做奴隶而不得的弱女子金翠莲。这女子本与提辖爷并不相识,鲁达只是与朋友在酒肆斗酒,忽听到隔壁阁子有人啼哭,搅了酒兴,大怒,摔碟碎碗,喝令酒保唤金翠莲来相见,这时我们看出了他粗鲁中的柔软来。而所谓的粗人李逵呢?他处在同一屋檐下,是用粗手在弱女子宋玉莲的额头一点,点去一块油皮,致使弱女猝然倒地,昏死过去。流落异乡的弱女子金翠莲碰到了恶霸郑屠,强媒硬保,写下三千贯文书,却是虚钱实契,要金翠莲做妾,未及三月,金翠莲被大娘子赶了出来,并着落店主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金老父女软弱,争辩不得,暮年的老人领着女儿赶座卖唱,将得来的大半钱还“账”。面对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灵魂,鲁达像是自己受到了损伤,受到了侮辱,其实这是王朝末世时恶行对公正的挑战。生命不是蝼蚁,生命应该有尊严,鲁达站了出来,他不允许罪恶在大宋朝的太阳下横行。
他去制止,不是出于私心,也非报复,只是一个虽还没有出家却抱有佛的情怀的人间大爱者。
《水浒传》在这个地方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没有个人目的和政治经济诉求的、基于义愤和公正、抱打不平的仁者和勇者的形象。鲁达不仅慷慨资助银两,给金家父女回家盘缠,而且担心郑屠接信后百般阻挠,于是天不亮就赶到客店亲送金家父女上路。阻挠金老汉回家的郑屠帮凶店小二,就被鲁达一掌一拳打掉了两颗门牙。鲁达怕自己走了以后,店小二再去向郑屠通风报信,于是就从边上搬来一个条凳,拦在门前,像一个孩子那样执拗,“杀人要见血,救人要救活”。我们平时等公共汽车,约会等情人总是急得似火,不知鲁智深呆坐两个时辰的耐心如何?李卓吾在此处则直批一个“佛”字!
花和尚鲁智深的女人观在《水浒传》里是十分令人敬佩的,不管他对林冲娘子,还是路过桃花山。鲁智深从一个有社会地位的市军分区司令到削发为僧,后来连和尚也做不成,这中间颇牵扯了几个女人的事情,最后弄的他丢掉了饭碗。鲁智深绰号里有个“花”字,这也许是一种因缘,但似乎称为“护花和尚”、“浇花和尚”才允当。
因金翠莲的事情丢掉工作,又因金翠莲丈夫的举荐,鲁达在五台山做了在编的和尚。但和尚的日子平淡得口中能淡出鸟来,于是吃狗肉饮烧酒,有一分酒力,就有一分勇力;有十分酒力,就有十分勇力,终因醉酒被方丈礼送下山。方成有一幅画画的是花和尚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脚踢庙门,题的是:“原来是将才,被逼上五台,佛门关不住,一脚踢开来。”真是妙得紧。
鲁智深拿着智真长老的介绍信从五台山转赴东京大相国寺的路上,夜宿刘太公家。得知主人刘太公的女儿,被附近桃花山的土匪强人看中了。这土匪竟是好面子的主,非得吹吹打打的明媒正娶,好日子就在当天晚间。鲁智深这胖大的汉子,脱得精光跳上床去假装新娘子,没有灯烛的房间,黑乌乌的像鬼的脸,待那大王摸来摸去摸到鲁智深的肚皮,不是凝脂也非柔情,却招来了一记勾拳,大王叫道:“这娘们恁霸道,像新社会的女人,敢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你老婆。”又把新郎拖到床头,上下其手,打得小霸王周通没有一点***,只有求生欲。
鲁智深是尖锐的。在他身上,纤细比粗壮更令人感动,阴柔使骁勇更加放大。在他近乎任性使气的不羁中,我们感到了温暖。鲁智深对待林冲的妻子是那样的腼腆。他听说林冲妻子受调戏,提着禅杖奔来,被林冲劝止。那时鲁智深有点醉了,他对林冲娘子的话与骂高衙内的话是那样的利钝分明,骂高衙内“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而对林家娘子是“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当鲁智深上了梁山,见到分别多年、满脸沧桑的林冲,依然是那样的温暖,他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对女人的态度是最能显现一个男人品味和质地的不二法门。在战争、饥荒和争斗中,女人是最容易受伤害的一群,她们是被征服和糟蹋的对象,她们的肉体带上了很多的隐喻和象征。林冲是爱妻子的,鲁智深是爱护友谊、呵护友情而理解女人的。而作为一个和尚,把女人挂在口上,是应该有心理障碍和恐慌的。在道学盛行的宋代,鲁智深说的是脸不红,心不跳,真是“多情即佛心”的最好的代表。
异端的思想家李贽在容与堂本《水浒传》中评论鲁智深的时候,说他是“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在智深师父醉打山门时,李贽的评价是:“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般闭眼合掌的和尚,绝无成佛之理,外面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是的,鲁智深虽然不读经书,但他是悟道的,就像六祖慧能是一个砍柴的汉子。佛性无处不在,“万类之中,个个是佛”,“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他要的是你的领悟。我的家乡在唐代出了两位高僧,一是临济义玄,一是赵州从谂。现在佛门弟子,十之八九,都是临济宗。义玄认为“佛教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你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主张人与道之间没有间隔,道不远人,自然相契。我看鲁智深的做派最像临济义玄的弟子。鲁智深打的是众和尚同学,而临济义玄连老师也敢揍。其实求道学佛,向外面寻觅是不可能有收获的;如果一个人求佛,便失去了佛;求道,便失去了道;求祖,便失去了祖。如果想正成大道,就决不要受任何人的迷惑!所以临济义玄说:“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才能解脱。”这是不被外物拘束,自由自在。当偶像、权威成为开悟的障碍时,就要毫不容情地将它破除,这是禅者透脱自在、绝对自由的内在生命的表现。临济三度问法,三度被打,及至开悟后,向老师脸上飞掌而掴,雄奇磊落如威武将军。从这个方面看花和尚鲁智深,我们就可理解他的那些举动,这和尚除了不嫖妓之外,佛门的规章制度一概不遵守。你看他在五台山,又是喝高度酒,又是吃狗腿,没有卫生习惯,在庙后边大小便,一点文明礼貌都不懂,但是他表现的是最大的佛性,不迷信,不盲从,急公好义,他没有杀过无辜的人。我们可以追问:不喝酒不吃狗腿是否就算修成佛法了?不跟老婆上床睡觉、不搞破鞋就算得道?为了早日成佛,见了那些地皮流氓就故做清高,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对弱小者的哭泣闭眼不视,胡说天气好坏,这怎能算做悟道做佛,这是空的虚的把戏!是连佛法的门框也没有摸着,更别说登堂入室了。
明朝未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破山和尚是破戒了,但是与佛门戒律比起来,到底是人的生命价值重些,还是那几条破戒律在佛法的天平上重?
这个故事是李敖喜欢的,他在《上山、上山、爱》和《北京法源寺》中多次例举这个故事,把它讲给我们这些愚夫愚妇们。跪在正襟危坐的佛前道貌岸然也不一定是真参修。李敖《论和尚吃肉》说“梁武帝以后,中国和尚尽管在大脑里小乘,但在小嘴里却大乘了——中国和尚不吃肉了。……两相对比起来,匹夫匹妇为‘功利’不吃肉;高人高僧却为‘功德’大开其荤,真是你丢我捡了!”独行侠李敖何尝不是现代版的鲁智深?他不是佛教徒,但他为老兵李师科喊话,为老师严侨在20年后讨回公道,从他把钱拿给师母时所说的话我们看到了佛性(李敖回忆录片段:我在11月19日,请来了已经十多年不见的严师母,当面送了十万元即期支票给她。我告诉严师母:“这个钱你可以拿,这就是三十年前对你闭门不见那人的钱,今天我总算给你出了这口恶气。”严师母哭了,她收下了钱、收下了温情与旧情,也收下了人间绝无仅有的李敖式的正义)。成佛的路是行愿,不是那些戒律和木鱼,地藏王菩萨的誓愿是:“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才是佛家的本色当行,地藏王的手掌也曾处死过恶棍。处死恶棍的时候,地藏王菩萨说的是:“惩恶即是扬善!”戒律是让人更好地修行,但戒律不是得道的枷杠更不是教条。为戒律而戒律,佛反在天边。一个尼姑曾问我的唐朝老乡赵州从谂:“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随手掐了她一把。女尼问:“和尚还有这般举动?”赵州答到:“只因你还有这个身体在。”赵州从谂是物我两忘,而女尼心中却还有男女分别在,有清规戒律在,这也像鲁智深为何会问嫂嫂的消息而不知戒律存在的佛性了。鲁智深不是在人间恶行面前闭眼的冷漠和尚,他不避酒肉,更不避人间的不义,他用自己的禅杖打杀恶行和不义。所以金圣叹这样表扬鲁智深:“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
台湾学者乐衡军在《梁山泊的缔造与幻灭》中有一段谈论到了鲁智深,可谓正中我心。“鲁智深原来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从他一出场不幸打杀郑屠,直到大闹野猪林,他一路散发着奋身忘我的热情。……他正义的赫怒,往往狙灭了罪恶(例如郑屠之死,瓦官寺之焚),在他慷慨胸襟中,我们时感一己小利的局促(如李忠之卖药和送行)和丑陋(如小霸王周通的抢亲),在他磊落的行止下,使我们对人性生出真纯的信赖(如对智真长老坦认过失,如和金翠莲可以相对久处而无避忌,如梁山上见着林冲便动问‘阿嫂信息’,这是如武松者所不肯,如李逵者所不能的),而超出一切之上的,《水浒传》赋给梁山人物的唯一的殊荣,是鲁智深那种最充分的人心。在渭州为了等候金老父女安全远去,鲁智深寻思着坐守了两个时辰;在桃花村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后,他劝周通不要坏了刘太公养老送终、承继香火的事,‘教他老人家失所’;在瓦官寺,面对一群褴褛而自私可厌的老和尚,虽然饥肠辘辘,但在听说他们三天未食,就即刻撇下一锅热粥,再不吃它——这对人类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是《水浒传》中真正用感觉来写的句子。这些琐细的动作,像是一阵和煦的微风熨帖地吹拂过受苦者的灼痛,这种幽微的用心,像毫光一样映照着鲁智深巨大的身影,让我们看见他额上广慈的縠皱。这一种救世的怜悯,原本是缔造梁山泊的初始动机,较之后来宋江大慈善家式的‘仗义疏财’,鲁智深这种隐而不显的举动,才更触动了人心。《水浒传》其实已经把最珍惜的一笔单独保留给鲁智深了,每当他‘大踏步’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
鲁智深是人间的保姆,更是金翠莲和刘太公等小百姓的菩萨。他给寒冷的人盖上被褥,给饥饿的人面包和矿泉水。后来人间保姆鲁智深坐化成佛了,残废的武松这时也开始觉悟,最后就在杭州六合塔模仿鲁智深出家。临坐化前,鲁智深留下了几句话,算是自己的遗言和对组织的交代:“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鲁智深是最好的标本,其实鲁智深是拿着屠刀的佛。他的大刀砍向的是那些狰狞不法的恶人的狗脑壳。鲁智深不喜欢那些只念经不普度众生的“秃驴”。在五台山吃醉酒后,鲁智深曾对那些同门的和尚同学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但我想当时要是有个师弟小声说:“你的脑袋也没有毛啊?”不知鲁智深如何作答,我想鲁智深一定说:“你骂我秃可,骂我驴不可!”但我要修正的是赵州从谂说狗子也有佛性,那么驴子也一定潜藏着佛性等待鲁智深开发呢。花和尚,是的,他应该是一个在胸脯前佩带红花的和尚,那红花映绿了他的像驴一样的秃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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