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7402字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里,弱者的生存与独立需要大智慧,梁漱溟在《蒋百里轶事数则》记蒋百里的话说,“中国对日本,打不了,亦要打;打败了,就退;退了还是打。五年、八年、十年总坚持打下去;不论打到什么天地,穷尽输光不要紧,千千万万就是不要向日寇妥协,最后胜利定是我们的。你不相信,可以睁眼看着。我们都会看见的,除非你是个‘短命鬼’。”
忍,拖,拖到一片片中国的土地在血的灌溉下萌出新的坚韧,虽然我们要等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中国是在如此暗弱的境地里迎战了大和民族的征战。1940年的法国也算是一个大国,可它却在六周之内就被德国征服了,贝当政府的巴黎投降了,中国人还在战斗;昔日被称为“法兰西救星”的贝当元帅在为自己的祖国法国掘墓撒土时,中国的精神堡垒依然挺立。
此时在世界面前重塑的中国,是一个英勇顽强的国度。珍珠港事件前,中国毫无外援,单独作战,且东南膏腴之地尽失,国际通道悉数被切断,最后一条滇缅公路因英国被迫实行封锁,我方物资更感枯竭。
军中往往一套士兵装备,分配给三人使用,分得棉大衣者,无棉上衣与棉裤,穿得棉上衣者,无棉大衣与棉裤,其艰苦情形,殊非今人所能想象……就在如此看来胜利毫无希望的情况下苦撑不倒,浴血苦战8年。在这8年里,虽有日本军阀政客不断的诱降,虽有国际数次的调停,中国打掉牙往肚里吞,中国人在武器抗战之外,还有气节,中国人没有做过投降的打算。汪精卫等人的丑剧一上场,即为大多数国民所不耻。中国可以倒下却不能屈膝,中国可以战败却不会言降。
从1931年到1945年,坚持了整整15年,与仅仅抵抗德国6个星期便崩溃的法国和一直从美国得到大量援助的英国相比,中国军队的抵抗乃是一个决心和自立的奇迹。
战争是一个张开血口的绞肉机器,虽是两方对决,我在《李宗仁回忆录》里读出了作为一个指挥者的锥心之痛,在军队素质上,抗战伊始,日军将官的年龄一般在45岁以上,国民党军队的将官年龄则多在45岁以下,有的只有30-40岁。“日本陆军训练之精和战斗力之强,可说举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阵时,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俱按战术战斗原则作战,一丝不乱,令敌人不易有隙可乘。日本高级将领之中虽乏出色战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则上,绝少发生重大错误。日本将官,一般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其作事皆能脚踏实地,一丝不苟,令人生敬生畏。”战争的胜利是无数的尸骨堆出的,我想到艾森豪威尔在诺曼底登陆前的踌躇不安。
他记得年轻时第一次到欧洲,能亲手触摸到自己心爱国家的根,他是那样的激动和喜悦,他希望以后所有的美国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如今数十万美军有机会了,还有英军、加拿大军,以及为返回家乡而奋力战斗的欧洲盟军,可这种造访方式——诺曼底登陆却不是他所想要的。他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说:“把这么多年轻的士兵送去对抗希特勒的大西洋长城,让我感到心疼……”但他又十分清楚,若非此刻由他们洒下热血,盟军日后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更大。
一次,艾森豪威尔对自己的参谋长说:“讲到权力,压力大的不是重大决策。在晚餐桌上喝一杯开胃酒的时间,就可以决定打还是不打。细枝末节才困难。赌上百万人的性命很容易,难的是看到它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你要是无法弄清这点,那么,你将失去人性。”
为此,诺曼底登陆作战方案——从时间、地点、海浪、风速、月色、沙滩能否承重坦克,一直到误导德军、后勤保障、情报管制以及当地游击队配合……研究了又研究,核实了又核实,并几经修改、推迟,最终定于1944年6月6日凌晨实施。
命令一下,艾森豪威尔深感自己只是看客了,前线的将士们才是决定胜负的人。
在登机前十分钟,他赶来为伞兵送行。他心里明白,伞兵将是这次战役中伤亡最惨重的,有可能达到七成。这位平时不苟言笑、在军中不怒自威的四星上将,在伞兵面前一下慈祥得像个邻家老人,“你们有烟的都可以拿出来抽。”他掏出打火机,一一为他们点火。又问他们的老家是哪里?有来自芝加哥、奥尔良的,还有来自他的家乡堪萨斯。
他或是握住这些年轻人的手,或是摸摸他们的头发。直到他们全部登机了,他才离开。
然后,艾森豪威尔一直在指挥部里低着头等结果,没有人敢大声讲话,甚至连咳嗽都是轻轻的。当初步战况终于出来,参谋长告诉他牺牲者只有二成时,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美国和欧洲说:
“即使是二成,但对每一个牺牲者而言,就是百分之百。将士们都明白这一点,却仍义无返顾。我们或许无法再见到像他们一样优秀的人了,他们将和上帝同在……”
浴血苦战的8年,中日间先后进行大会战22次,小战斗近5万次,陆军阵亡、负伤、失踪者达320万人之多,空军消耗飞机2468架,海军几乎全军覆没,平民的伤亡更是高达2000万以上,这不是普通的数字。多少老母的白发、家乡寡妇的遥望、路旁的牵衣问询,将军最后在土地上干涸的血痂,还有破败的军旗和铠甲,都在这数字里了。
蒋百里是军人,也是前清的秀才,诗词歌赋,棋琴书画不当,他有真性情,抗战开始后他到广西,门生故旧们欢呼劝酒,有人以先生有枪伤不宜多饮相劝,将军拍案而起,道:“军人死都不怕,还怕喝酒么?”遂纵情豪饮,四座皆惊。
“七七事变”刚起,蒋百里人在上海,正与友人闲谈,得到消息,他把茶杯一掷老远,老泪纵横:“中国给日本欺辱了半世纪,我自幼便想有这么一天,现在可以拼我的老命了。战,战,战至最后一人吧。”
蒋百里遂赴南京,把自己仅有的一辆汽车捐献给政府。蒋百里在《日本人》序言里说:“日本陆军的强,是世界少有的,海军的强,也是世界少有的。但这两个强,加在一起,却等于弱;这可以说是不可知的公式,也可以说是性格的反映。”
孔子讲《易》终于“未济”,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种中国文化,日本人根本不懂,他却要自称东方主人翁!
他说这话时,人们并没有太多的深思,但后来“珍珠港事件”发生,证明蒋百里所预言不虚。1938年,他代理此前一直由蒋介石亲自兼任的陆军大学校长这一重要职位,本想贡献于抗战,数月后却病逝于广西宜山。在他1937年出版的《国防论》的扉页上题有一句话:“万语千言,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
有书生情怀的蒋百里将军,在《日本人》一书末尾,忽然用散文笔法,以一个德国老人的话告诫苦难中的中华民族,给这个多难的民族指一条生路:
在去年十一月十一日那天下午,我在柏林近郊“绿林”中散步,心里胡思乱想。又是习惯不适于新环境,看手表不过五点,但忘记了柏林冬天的早黑──结果迷失了道路,走了两点多,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免有点心慌。但是远远的望见了一个灯,好好想着那灯光,走找人家问路,那知道灯光却在一小湖对面,又沿湖绕了一大圈,才到目的地,黑夜敲门(实在不过八点半)居然出来了一位老者,他的头发如银之白,他的两颊如婴之红,简直像仙人一般。他告诉我怎样走,那样转弯,我那时仍旧弄不清楚。忽然心机一转,问他有电话没有,他说:
“有。”我说那费心打电话叫一部车子来罢,他说那么请客厅坐一坐等车,一进客厅就看见他许多中国日本的陈设,我同他就谈起东方事情来。那知道这位红颜白发的仙人他的东方知识比我更来得高明,凡我所知道的,他没有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我却不能像他那样深刻。比方说“日本人不知道中国文化”等类,他还有《日本古事记研究》一稿,我摘出来而稍加以整理得。现在不敢自私,把他公表,不久德文原本也快将出来。我临走的时候送我行,而且郑重地告诉我,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
抗战结束了,人们为蒋百里将军迁葬,起棺时竟然尸身不朽,宛如刚刚逝世。他的好友竺可桢扶棺痛哭说:“百里,百里,有所待乎?我今告你,我国战胜矣!”一时众人泣不成声。将军遗骸火化后迁葬西湖。
蒋百里年表中还记述了这样一件事,蒋百里14岁时,他的母亲病重,“数延医投药罔效”,蒋百里效法古人“割骨疗亲”的故事,割左臂肉煎汤药让母亲服用,但因“裹创不慎,日就溃腐”,他的母亲病好之后,看到蒋百里的状况,感到怀疑,逼着他挽起袖子,见“脓血渍败絮几透”,又惊又痛,母子抱头痛哭。
蒋百里从日本学成回国后,准备到老家看望母亲,在上海羁留期间,在一家旅馆,碰到一个善观骨格的相士,百里逢场作戏,遂向他讨教一番。
那相士观看半天,批道:“神清音雅,雪彩春融,文名千载,而疆场无功。”
百里哈哈大笑,他怎会相信江湖术士的话头,但不幸而言中,一生遭际,的确疆场无功,一生襟抱,只限于幕僚预言。他时常深宵夜起,北斗历历,巡檐拍栏,风露中庭,霜雪满衣有时空对青山,与老僧禅语悟道,扶松醉倒,内心苦楚,空对酒瓶。时也,命也夫。我只有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