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忍逼视的细节 (1)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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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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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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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06字


对于历史,最不忍看的是细节,耐得住咀嚼的也是细节。就像读唐诗,你记住并玩味不已的是细节是意象。唐诗是活着的,它作为血液流淌在我们血管的深处。也许在我们不经意间,被某种眼前的事物所触动,我们就会把储藏在我们心中的意象释放出,我指的是你看到平原尽头的落日、空山新雨后鼻翼的清新,你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从唐诗里转移出来的诗境。


我知道在日本宣布投降后的1945年8月21日,日本侵华派遣军总参谋副长今井武夫率参谋、翻译等一行8人,乘坐一架中型双引擎飞机,由南京飞往湖南芷江。此行是奉侵华派遣军最高司令官冈村宁次的命令,向中国战区陆军总司令部总参谋长萧毅肃将军请示日军投降事宜。


约9时半,正在烟波浩淼的洞庭湖上空,突然参谋桥岛惊叫起来:


“机舱里发现一挺机枪!”


今井命令:“赶快把机枪丢下去!”


机枪丢下去了,几个人从飞机的舷窗往外望,碧波万顷的洞庭湖和一挺丢下的机枪不成比例,那枪划着弧线像断翅的鸟,一头栽进水里,往外只是荡出几个圆圈……


这是一个极富内涵的细节,如果说我们读到历史上法西斯德国屠杀了600万犹太人,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巨大的石碑上用中、日、英三国文字刻着:遇难者300000。如果这样的数字唤不起你的惊悸和震撼,那我们把它还原为细节,南京大屠杀的30万的数字累积,是1937年12月里的几个星期之内完成的。据一位历史学家估算,如果让所有南京大屠杀的死难者手牵着手,长度可以从南京到达杭州,延展距离约两百英里。他们身上的血共重达1200吨。尸体可装满2500节火车车厢。如果把这些人一个个叠起来,将达74层楼高。


对于这些遗落的细节,我们是有亏欠的,我们把那些苦难和哭声经岁月淤积在冷漠里了。但某时,就是一个细节给了我们一种全身心的唤醒,唤醒骨骼,唤醒山川,唤醒了人的良善和悲悯。


我们说的奥斯维辛,不仅仅指波兰的一个小镇,而是需要记住的氰化氢毒气室和焚尸炉,在这里曾创造过每天毒死6000人的记录。


在奥斯维辛,光是被毒气屠杀的就多达200万人之多。所有被关押到这里的犹太人以及其他无辜平民百姓和战俘的最终命运除了惨遭屠杀之外,他们的随身财物也被劫掠一空,就连死者身上的牙齿、头发甚至皮肤都不放过。


纳粹用遇难者的人皮做成手套和灯罩,用头发做成褥垫,把死者假牙上镶的金子熔化后存入德国国家银行。囚犯的衣服、鞋,比较好的,他们就拿去给德国兵穿,差一点的,就给下一批囚犯用,甚至连有的囚犯身上的脂肪,都被刮下来做成肥皂,尸体烧完后就当作肥料,连头发都被做成人发毛毯。1945年1月27日,前苏联红军解放了该集中营,当时集中营内的幸存者仅有7000多人,其中包括130名儿童。


这里堆放着7000公斤头发,近14万条人发毛毯,35万件女装,4万双男鞋和5000双女鞋。


正因为是这样的细节,我们为这样一句话所感动,“这里是地球上最令人伤感的地方。人们抱着种种期望,甚至深深的忏悔,来到此地”。使我们感到自己文字苍白的是一个名字叫玛莎的犹太女孩在纳粹集中营所写的一首诗歌:


这些天里我一定要节省,


我没有钱可节省,


我一定要节省健康和力量,


足够支持我很长时间。


我一定要节省我的神经和我的思想和我的心灵,


和我的精神的火,


我一定要节省流下的泪水,


我需要它们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一定要节省忍耐,在这些风暴肆虐的日子,


在我的生命里我有那么多需要的,


情感的温暖和一颗善良的心,


这些东西我都缺少,


这些我一定要节省,


这一切,上帝的礼物,我希望保存,


我将多么悲伤倘若我很快失去了它们。


这诗歌注定要留下,这文字铭刻了苦难。我记住了这首诗歌里撼人的细节语言“我一定要节省流下的泪水”。是的,从这有质地有骨感的文字里,我们就可以看到空疏矫情的荒诞,细节为苦难做证,空疏和矫情只能把血的浓烈变得绯红,漂白,把苦难把悲剧转化为了喜剧。


也许,正因为下面的细节,我知道了大和民族的内在的品性是那么坚韧,而毒素也一贯地顽强,虽然他们作为战败者,虽然他们放下了武器。余秋雨先生曾写到新加坡一处日本人的坟地,一个矮小的方尖碑上面刻着六个汉字:纳骨一万余体。


碑下埋着的,是一万余名侵略东南亚的“皇军”的骨灰。


皇军的骨灰虽然挤挤挨挨,但依然保持着等级森严的制度。一般士兵只立集体墓碑。少尉以上均立石碑,到了高级军衔大佐,则立大理石碑。这里面有一个傲气十足的大墓,俯瞰自己的属下。这人就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曾被任命为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的寺内寿一,后来被调配南洋,在日本投降之后,吞药自杀。


寺内的死,在英军看守的日军战俘营引起了巨大的震撼。他们暗暗地纠结在一起,密谋着为双手沾满鲜血的寺内营造一座坟,一座气派、和元帅生前身份相配的坟。


这些战俘商定,寺内寿一的墓碑必须采用柔佛(今属马来西亚)南部的一座石山上的石料,因为这座石山上曾发生过日军和英澳联军的激战,好多石块都浸染了日本军人的鲜血。他们要悄悄派出几个目睹当年激战的人去,确定当年日军流血最多的地方,再从那里开采巨石,躲过人们耳目,拼死长途运来。


这些战俘开始行动了。他们正儿八经向看守他们的英国军官提出申请,说想自己动手修建战俘营的宿舍,需要到外面去采伐,搬运一些木料石料。同时,他们又搜集身边带着的日本小玩意儿来笼络英军及其家属。英军同意了他们的申请,结果他们开始大规模地采运石料,不仅为寺内寿一,而且为其他战死的日军筑坟。柔佛那方染血的巨石完全不像修宿舍的材料,只能在星夜秘密偷运。运到离现在墓地8公里之外一座荒弃的橡胶园里,搭起一个帐篷,用两天时间刻琢碑文,刻好之后又运到墓地,恭恭敬敬竖好,浇上水泥加固。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一个战败国的俘虏们偷偷做成的。他们的内心世界我们不好揣测,但他们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感到某种神圣。他们是偷偷地完成一件当时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拼却心力,为着心中的某种念想,他们付出了,即使他们没有把纪念碑完成,这种举动也足以令对手害怕;但另一方面,也警示我们,这些战争、这些殖民的幽灵还活在某些人的心中,但我们不得不认真看待这个民族对自己民族捐躯者的不离不弃。放下恩怨,我们会对这种举止满怀钦佩,虽然我的理性告诉我,这里的许多“皇军”的骨灰曾在活着的时候加害过我们的民族。



在搜寻抗战史料的时候,我也接触到了一个和日本人立碑相对应的陕西冷娃后死碑的故事。


我刚接触“冷娃”这个词,以为是否错了,冷娃,该是愣娃吧,但后来请教陕西的朋友,我为自己的孤陋和自以为是感到羞愧。吴宓,曾将陕西“冷娃”性格概括为生、冷、蹭、倔。在关中方言中,“冷娃”的“冷”字,是说话办事不善察言观色、直来直去出人意外的冷不丁,也指外表冷峻,寡言少语。“冷”也指认死理,一根筋,八头牛也拉不回。


“冷娃”,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褒义,有惊叹、欣赏、赞许的含义,但“冷”


里还含有“愣”的意思。


“西安事变”发生后,同样是陕西乡党的国民党元老于佑任曾这样说杨虎城将军:“这个陕西冷娃!”


抗战爆发后,作为参加兵谏的杨虎城的部队,被国民党上层是看作“叛军”的。1938年3月,日军攻占太原,兵临风陵渡,西北岌岌可危,山摇地动。蒋介石令38军军长,杨虎城的部下孙蔚如将军组建31军团,下辖38军和96军,渡过黄河,进驻山西南部中条山抗击日军。


“西安事变”之后,杨虎城被迫出国考察。然而,就是这样一支以3万多名“陕西冷娃”为核心,装备低劣的“叛军”,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以阵亡两万七千人的惨痛的代价,把十余万日军阻挡在了中条山一带,稳住了整个西北,成为西北的柱石,而始终没有越过雷池一步的日军视其为中国战区的“盲肠”。


我要说的是这样的故事,它比“狼牙山五壮士”还要撼人,曾有800名被日军围困在绝壁之上的“陕西冷娃”,跪天跪地跪爹娘,然后高吼秦腔,扑向滚滚黄河,那都是16到18岁的新兵,是些娃娃,吃锅盔喝冷水的娃娃。


1939年6月,被称为“六六战役”的一场血战开始了,在日后中国军队在战场上缴获的日军作战命令中看到:


大皇军在运城附近集结一个师并一个旅团的兵力,附野炮50门,战车30辆,向平陆、芮城之线进攻,目的是将该处守军,第四集团军所辖38军、96军一举歼灭,为今后扫荡中条山,进攻豫陕奠定有利基础。


敌情判断:敌人系陕西军队两个军,实际只有12团,不足两万人,武器较差。96军是从陕西调来,原来参加过大战,战斗力待查。38军据报系杨虎城嫡系,战斗力较强。该军之17师于1937年八九月间在平汉线被我军打击受创甚大,后在娘子关雪花山附近损失过半……元气未复。


基于以上情况,我军应以主力先歼灭芮城附近之96军,尔后再集中兵力于平陆茅津渡间聚歼38军。


一方面是陕西冷娃,有的是热血;另一方面是训练有素奉行武士道的大和军人,无论兵力、武器,空中、地面,作战经验,日军的实力都远远高于中国军队。他们的目标,这场战役将以“在茅津渡聚歼38军”结束,然后饮马黄河。


茅津渡是三门峡左侧、平陆境内、黄河北岸一个古老的渡口,它与潼关以北的风陵渡一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从茅津渡过河后便是崤山,占领崤山,可北控山西,东据河南,西进关中。人们形容茅津渡是“一锁扣三省”,一锁既开,三省门户皆开,足见其战略位置。


177师陈硕儒部坚守的陌南镇失守,他们被日军逼到了黄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