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11932字
温婉好像就是从郭大这句话里受到的启发,她不能一味迁就李散香,特别是郭大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让李散香踩了脚,李散香就会蹬她的背,她让李散香蹬了鼻子,李散香就会上她的脸。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她什么也不怕了,你李散香是名媒正娶的妻,我温婉也是郭大心里喜欢的妾。更何况你是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而郭大要靠我接续香火。温婉边走边想,越想越不愿意回应李散香。这时,她听见身后咚咚的脚步声,是李散香追上来了。李散香追到她的身后,一把扯住她的篮子说:“你耳朵塞鸡毛了,我喊了半天你都不答应。你这么重的身子,要到哪里去呀?”
温婉只好停下步子,愣愣地看李散香。她发现早晨的李散香脸上没有多少恶意,一副体贴人的表情,温婉像是第一次感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这热流滚过她的喉咙,使她有了说话的欲望,她说:“散香姐,早晨一睁眼我就想吃韭菜馅饺子,里面放些腊肉和鸡蛋,一定香得流油啊。”温婉说完,情不自禁舔舔嘴唇。
李散香放松的脸又沉滞起来,她揉了揉眼睛,眼屎就揉到了她的手背上,然后她开始往前走,边走边说:“这喜病也就是馋病,这么换着样吃,肚子里的馋虫都被你养肥了。”
温婉没吭声,跟在李散香的身后走,一会儿,李散香就把她甩得远远的,她先到了地头,打量那几垄韭菜,该在哪里开镰。温婉到了以后,李散香早已把要割的韭菜打量好了,她用手前后左右地指指说:
“那、那里,你割吧。”
田里比平路凹,温婉慢慢挪到菜地里,刚要挥镰,她发现李散香允许她割的韭菜都是又黄又蔫的,而那又嫩又绿的,竟在她不允许的范围内。温婉心里就有点窝火,暗暗骂道:真是个守财的地主,一顿饺子的韭菜能值几个钱呢?放着嫩绿的菜不吃,偏要吃又黄又蔫的,莫非你的肚子里装的不是人肠子?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已习惯用默默做的方式对抗李散香,李散香指向哪里,她手中的镰刀偏不挥向哪里,反正是她站在田间,她的镰刀要喜欢那些嫩绿的、让她的视觉兴奋并引起食欲的韭菜,她咔咔地割着它们,它们就像听话的宠物,在她镰刀的威逼下,乖顺地躺进她的篮子里。
李散香疯狂地在一旁嚷嚷着,温婉心里感到可笑,就把她的嚷嚷当成了耳旁风。待她觉得篮里的韭菜足够做馅子的时候,她就让镰刀平躺在篮子里,然后从容地挎着她的篮子走出菜园。
温婉几乎与李散香擦肩而过,她没看她,也未理睬她更大声音的怒吼,她听见李散香在自己的身后喘粗气,她得意极了。她望着天,挥着手臂,她命令云彩向东边去,她发现云彩偏偏向西,就像执拗顽固的李散香。温婉不灰心,仍是重复着她的命令,她不光命令天空中的云彩,还命令田里的菜秧花草,她跺着脚,命令花变成草,草变成菜,她相信这无法实现的命令有一天也许会变成现实,她为这幻想笑了出来,并愉快地扭动着身子。
回到院子,温婉就坐在房檐下摘韭菜,嫩绿的韭菜散发着一股大自然的香气,她沉浸在这香气中,就像沉浸在自己的喜病中。她忽然觉得害喜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是把世界上的食物都想遍的好事,要在平时,她绝没有这样好的胃口。遗憾的是,郭大不在身边,她无法在吃饱喝足以后躺在郭大的怀里撒娇,让郭大摸着她隆起的肚子说:“儿子,你何时成人呢?”她的那份矫情只好在没有郭大的空旷院子里掩饰起来。
温婉正浮想联翩的时候,李散香又站在了她面前。不过,她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她摘韭菜。温婉心里开始慌乱,不知李散香要干什么。
员苑猿第六章温婉发现自己不怕张口说话的李散香,而怕闭嘴缄默的李散香。这样对峙了一会儿,李散香终是开口了,她说:“你在这儿摘韭菜,我去厢房取腊肉。”
温婉抬头看看她,不知说什么。
李散香进了厢房,就把一只瓷缸的盖子揭开了,露出里面的半缸腊肉,这还是李散香去年腊月腌制的,吃了一春一夏,半缸肉已经下去了,按这样的速度消耗,这腊肉吃不到年底就没有了。害喜病的女人就是馋,比猫还馋!李散香心里骂着温婉,这个给郭家带来喜事的女人同时也使郭家消耗了大量的能源,按这样的消耗,郭家非要败家不可。李散香承认郭家的富有,这富有一方面来自郭大在外边的经营,另一方面也来自她对日子的把持,她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凡是知道她的人都这样承认,她曾经跟温婉渗透过这个观点,他说如果老爷们(丈夫)在外边刚刚挣回一块门板,老娘们(妻子)就当柴烧了,日子肯定是过不起来的。温婉当时没搭腔,她不知道该怎样理解李散香过日子的概念,如果像这样只挣不花苦攒下去,那实在是对自己的虐待。
日子是要流动的,物质也是要流动的,像水一样,不流动就腐烂了。
李散香拣起一块腊肉在手里掂着,感觉分量蛮重的,便扔回缸里。
然后,她又拣起一块掂掂,仍是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她又扔回了缸里。
这样反复了几次,她自己也弄不清包饺子究竟用哪块腊肉更合适了。
其实她早早进厢房的目的,就是怕温婉自己来缸里拣肉,温婉一定会拣块大瘦肉的,这个女人,总是吃了今天不管明天。李散香望着半缸腊肉,竟无法定夺了,最好是一块都不动,就这么腌在缸里,不管谁来,只要看见那油汪汪的半缸腊肉,就知道她日子的富足。她望了一会儿,自豪了一会儿,这时一只苍蝇飞了过来,围着腊肉徘徊和兴奋,李散香挥手把苍蝇驱走,迅速把缸盖盖上。她知道腊肉是最忌讳敞开盖子的,最好原封不动,像酿酒一样酿着,越到年底越香醇。每块腊肉她都舍不得拿出来,就想还是别吃吧,顿顿有肉吃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李散香把缸盖盖严实,朝厢房外走,天明亮得刺眼,六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在她转身关门的时候,她看到温婉朝这边走来了,她显然已摘好了韭菜,是到这里寻腊肉来了,她慌忙地又把门推开,快步进了厢房,掀开缸盖,拣了一块又肥又小的腊肉,拎出来正好迎了温婉,她说:“这油腻麻花的,真不好拿。”
温婉瞟了一眼李散香手中的腊肉说:“能不能拿一块大点的,韭菜喜油。”
李散香说:“这足够了,腊肉放多了一股哈啦味,再说还要放鸡蛋呢。”说着,回身就把厢房门关了,又上了吊环锁,锁的咔嗒声,证明着李散香的权力。
温婉一下子就猜到李散香主动拿腊肉的目的了,心里很气,无名火直往脑门上涌,走路的步子也快起来,一会儿就走到了李散香的前边,她抢先进了厨房,从竹篮里拿了四个鸡蛋,啪啪打碎在碗里。本来韭菜馅里放两个鸡蛋就够了,可李散香手里那块又肥又小的腊肉让温婉心里很不是滋味。等李散香走进厨房时,鸡蛋已经摊在锅里了,温婉用铲子在锅里翻着,李散香瞟了一眼鸡蛋说:“蛋放多了,蛋放多了。”
温婉没理她,温婉想起苏东坡的四句诗:“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不俗又不瘦,竹子烧猪肉。”
饺子馅很快搅和匀了,是温婉搅和的。温婉记得小时候吴妈跟她说过的话,搅和馅子也分人的手法,一人搅出一个滋味。温婉实在不喜欢李散香做的菜的味道,她就自己动手,她相信她搅和的馅子是喷喷香的。
馅搅好以后,温婉和李散香坐下来包饺子。李散香擀皮,温婉包。
李散香擀皮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积了一堆。李散香说:“人说擀皮快的女人当家,这家有啥当的?”
温婉不吭声,任凭李散香唠叨。她的唠叨就像音乐,促使她手脚的麻利,她纤纤的手指将面皮和馅子变幻出花样,那是数条金鱼、一群飞燕、一窝小鸟,她把它们摆在盖帘上,然后她打量着这些栩栩如生的饺子动物,突然笑了起来。
李散香被温婉的笑声牵引着,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当她看到温婉包出的金鱼和燕子时,心里着实欣喜了一下,暗叹温婉真是个巧手女人,但嘴上还是说出了指责的话:“你包这样的饺子中看不中吃。”
温婉不吭声,像没听见李散香的话一样,继续自己的包法。不一会儿,那盖帘上又出现了小猪小狗小鸡,她在心里跟它们调侃着,说着逗笑的话。
李散香擀面皮的动静加大了,她在向温婉示威,向这个渐渐不再顺从自己的女人示威。
李散香的动静越大,温婉手里的花样越多,不一会儿,那盖帘上就是一片栩栩如生的动物世界了。
李散香无奈地说:“这饺子放进锅里就得煮破了,这叫什么饺子呀?”
温婉淡淡地说:“那不叫煮破了,那叫挣了,饺子一挣,郭大就在外边发财了。”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啊!”李散香阴阳怪气说了一句,就转身出屋烧火去了。
温婉捏完最后一只饺子,那是一只乌鸦,嘴尖尖的,很像李散香。
你本来就是乌鸦!温婉心里骂了一句,就去捣蒜。她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捣蒜,首先要把蒜头剥好洗净,再放进蒜缸里用石锤捣,捣出蒜汁,粘稠的蒜汁倒进碗里,加些酱油和醋,是吃饺子的必备调料。不过韭菜饺子可以不吃蒜,韭菜跟蒜犯冲,李散香已经提醒过温婉了,她越提醒,温婉捣得越起劲。
吃饺子的时候,李散香搛起饺子沾了第一口蒜汁,很快吮了吮嘴说:“捣蒜辣的人心毒啊!这蒜汁特别辣。”
温婉淡淡一笑说:“照你这么推理,月亮里的玉兔心最毒,她天天在那儿捣蒜。”
李散香怔了怔,喉咙立刻打了个嗝。
三十九
妈妈温晴是个对爱很执着的女人,她认定的目标绝不可能轻易摧毁,哪怕对方冷若冰霜,哪怕她处在一种可悲的单恋之中,她都乐此不疲。如果按现代人的眼光审视和打量妈妈,她不是个傻瓜,至少也是个准傻瓜。
周环宇来取画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温晴一夜未眠。她知道一幅假画会带给周环宇不堪想象的后果,那也许是鞭刑、也许是坐牢、也许是一颗子弹的赏赐。这三种后果,都让她惊惧。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却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她怕隔壁房间的乔本龙发现她的异常。乔本龙睡觉的时候喜欢独自一人,他的睡姿放松,四仰八叉仰躺在床上,仿佛身下是秋阳照射的草地,他在那柔软的草地上像马儿一样打着前矢。
有天夜里温晴出去小解,无意间往他的房间瞟了一眼,乔本龙发出酣雷一样的呼噜声,借着明亮的月光,她发现了他不雅的睡姿,那睡姿虽然不堪入目,却极其舒坦和放松。温晴想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活得自在,男人睡觉的姿势是没有谁去规定的,而女人必须睡有睡相。
现在,温晴又听到了乔本龙如雷的呼噜,她猜想他是睡踏实了,她试着将枕头翻动了一下,故意弄出响动,她知道乔本龙睡觉是很精神的,稍微有点动静他都可以从梦中跑出来,盘问个究竟。如果他对夜里的动静漠然不问,那一定是在梦乡走得太远了。温晴静听了一会儿,隔壁传给她的仍是呼噜声,温晴便悄悄爬起身,光着脚来到书房,她想那幅作假的《他山之石》,云头皴有几处不匀,这明显的误差迟早有一天会被行家考证出来,而周环宇的前程也就在此断送了。想到周环宇,温晴浑身惊颤了一下,好像已经看到了他的失魂落魄。不,她不能看着这一天向周环宇逼近。她轻轻关上门,点燃案几上的罩子灯,罩子灯捻哔啪爆了几星油花,等它的灯捻燃稳,温晴端着灯靠近墙壁上的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认真打量起来,最后她的目光在那不匀的云头皴上停住了。《他山之石》有半面墙壁大,它的尺寸与原件分毫不差,乔本龙在这副赝品接近尾声时就将原件收了起来,他怕发生意外。乔本龙藏有许多幅古代名画真迹,每幅只制作一件赝品。温晴本来想如果真迹在,她来个偷梁换柱,万一乔本龙发现不了,她也就救了周环宇。可眼下,老谋深算的乔本龙早就把真迹收起来了,温晴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她就那么默默打量着《他山之石》,周环宇英姿勃勃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她想跟他说话,告诉他这画是假的,可他听不见。即使他听见了她的话,他也未必相信她的真诚,与乔本龙相比,温晴的分量太轻了,轻到不被人正视的地步。
温晴忽然焦急起来,她想不出一个好主意,一个让周环宇取不走这幅赝品的主意。
窗外刮起了风,风拍着窗棂,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动静。灯罩里的灯捻显然又被风惊扰了,哔哔啪啪地响。温晴望着灯捻,忽然灵机一动,毁灭也是一种办法,把画烧毁,周环宇不就逃离陷阱了吗?
这个想法让温晴有了一种冲动,尽管这想法有些罪恶。她将罩子灯的灯罩摘下来,举起燃着的灯捻对准《他山之石》,在火与纸即将接触的一刹那,她的动作突然犹豫起来,这是乔本龙大半年的心血,每一笔都凝聚着他的汗水,她毁了画就等于毁了乔本龙的心血,而自己在上海滩的走红,每一步都靠乔本龙的扶持。如今,她就要负他了,失去乔本龙,对她将意味着什么呢……温晴又把灯端回原处,将罩子罩在灯捻上。她想她必须快速离开书房,否则她会做出鬼使神差的事来。
她吹灭灯,轻轻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她重新躺下去,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周环宇的身影又在她眼前晃动起来,他笔直的肩膀,挺拔的身躯……温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她想起昆曲里的唱词:
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温晴又起身返回书房,点亮罩子灯。她举着燃烧的灯捻再次奔向《他山之石》,就像奔向周环宇的怀抱,她是那么急不可耐,激动无比,当火光在画上奔跑的时候,当那不匀的云头皴消失殆尽的时候,温晴奋不顾身扑向火焰,她嘴里喊了一声:“老爷!”就把整个的身心都融在火光里了。
事后,乔本龙怎么也不明白这火是如何燃起来的。
温晴一口咬定她是闻到了焦糊的气味才跑过来的,以为没什么大事也就不想打扰老爷,想不到竟把好端端的画给毁了。而且她强调说一定是鬼火,因为这个院子里目前除了乔本龙和她没有别人。温晴还说她在梦里看到一个戴纱帽翅的公子进屋来了,他跟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然后她就看他到书房去了,她想喊他,却张不开嘴。
温晴的述说有一种恐惧的意味,而这座宅子若干年前的确闹过鬼,宅子的主人是因为闹鬼才卖了这宅子,当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乔本龙住进这宅子时却说了一句话:“神鬼怕恶人!”
乔本龙没把这事立刻报告将军,那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他想天明以后,周环宇就来取画了,到时候他把真迹拿给他看,但绝不让他带走,就说年代久远,要做工艺处理,否则不好保存,让他三个月后再来取画。乔本龙在有了这一稳妥的打算后,仍是感到这事发生得不可思议,他庆幸真迹及时收起来了,否则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环宇这天如约来到乔府,他没有穿军装,一身浅灰色的西装,这使他看上去很绅士很有风度,就像上海滩刚刚立起来的老板,纵横驰骋,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