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坊团”(1)

作者: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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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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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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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54字

6贪吏激变,匪患四起的主要根源


赵国澍办团,是咸丰三年(1853年)的事情。


清末,朝纲沦丧,无官不贪。为了求得生存,农民铤而走险,纷纷投奔义军阵营。先是咸丰初年,洪秀全等在广西起事。接着,自1854年开始,黔省少数民族的起义此起彼伏,这风声鹤唳、动荡不安的局面,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时任清廷重臣的胡林翼出身书香门第,在镇远主政期间,曾经写过一道不同凡响的奏折,并受到了道光帝旻宁的赞赏和嘉许。这道奏折,实际上是一篇详尽的、关于农民问题的考察报告,题为枟条陈东路可虑情形十五事枠。奏折云:黔为天下之最贫,贼亦天下之最劣,诸贼中如苗贼地广而众,然并无长技远志,意在争土田,隳城垣,掠食货耳。胜则群趋,败则各遁,无旗帜、营垒、行列、号令,此其短也。然不畏雨雪,不间昼夜,不虑险阻,裹粮而往,吹角而来,据险则攻坚为难,入箐则抄搜不易,故数服数叛,难在攻心而已!


咸丰帝奕继位后,曾采取措施来挽回人心,试图扭转大清王朝那摇摇欲坠的危局。


咸丰元年正月二十八日,奕颁布上谕,令全国整顿吏治,反腐肃贪。


同年七月初六日,奕就全国“匪逆猖獗”的状况示谕各地总督、巡抚、提督等封疆大吏:“力加搜捕,严密查拿,以期消患未形,毋得因循坐误。”除此而外,奕还颁诏“征言”,要求大臣们就用人、行政、抚民诸务封章密奏各抒己见,为治理国家献计献策。


殊不知,在奕登基的同时,中国版图上出现了另一个政权:


太平天国。一道十万火急的密奏惊醒了他。这份奏折,是广西巡抚周天爵呈上的。此后,在官军整整一年的封剿中,洪秀全、杨秀清不但没被荡平,势力反而越来越大。为此,咸丰帝曾下过一道意味深长的“罪己诏”:……回思前任疆吏,粉饰因循,深堪痛恨!然劳师糜饷,俾么小丑,未能迅就荡平,皆予罪也!自惟薄德,时切忧勤,宵旰苦衷,原难共喻,亦不愿天下知,惟有自省愆尤,倍深刻责而已!


然而,正所谓“回天乏术”,奕整顿吏治也罢,“罪己刻责”


也罢,尽皆于事无补。“剿围”战场,官军依旧节节败退,越来越多的城池落入了“洪、杨乱党”手中。先天体质羸弱的少年天子奕沮丧至极!


正当奕发愁的时候,云贵总督吴文和八旗兵将领、广州副都统乌兰泰,同时呈上了建议“办团”的奏折。吴文和乌兰泰都建议咸丰帝打消对八旗、绿营的指望,放手让地方官员和缙绅自己去招兵买马,组织军队和太平军斗。


这个建议的实质就是四个字:下放皇权。


让私人拥有军队!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个规矩。然而,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路子可走。思虑再三,奕接受吴文等人的建议,授曾国藩为“团练大臣”。曾国藩为礼部右侍郎,当时正在湖南老家为母亲“丁忧”(奔丧、守孝)。奕命令他立即与湖南巡抚骆秉章、张亮基一道,就地招兵买马、创办团练。这支团练,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湘军”的前身。


咸丰三年正月初八,咸丰帝颁布“上谕”,号召各地乡绅组织团练、乡勇,堵截“长毛”保卫乡里。上谕着各省督、抚“分饬所属,各就地方情形妥筹办理”。


贵州巡抚蒋霨远接到奕关于办团的“上谕”后,立即传令,召见全省四镇总兵和各地知府、知县、知州、通判。镇远、黎平两府,因其早已办起了团练,故不在此列。


各地军政要员接到通知后,纷纷动身前往省城。正月十五日,即“元宵节”这一天,官员全部到齐,巡抚衙门召开紧急会议。蒋远首先传达“上谕”,接着又就贵州的办团事宜作了相应部署,他饬令知府、知州、通判们抓紧落实,勿得有误。


正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贵阳、安顺、都匀、思南、思州、铜仁、遵义、石阡、大定、兴义十府,以及平越直隶州和松桃、赤水、盘县三直隶厅,都逐一上报了办团的实施方案。这些方案大同小异,巡抚蒋远无心细阅,皆一一照准。


7知州大人敛财有方


兵员和钱、粮,是办团的三要件。贵州人口众多,兵员不成问题,各家各户派额抽丁就是。卖命混军粮,这也不失为穷人家的一条生路。


难的是钱和粮。


雍正时期,云贵总督鄂尔泰对西南实行的“改土归流”虽然强化了中央集权对地方的统治,但经济格局却没有大的变化,土地作为一项主要的生产资料,仍大量集中在少数富豪手中,百分之八十的佃农寅吃卯粮极度贫困。对这些家庭,只有抽丁,钱、粮的摊派,不得不往缙绅的头上加压倾斜。


若不出“洪杨乱党”,若不是贪官勒索,若不是弟弟和汤正年、邓三刀的怂恿,二十七岁的青年缙绅赵国澍,是很难起办团这个念头的,因为办团本身不是件轻松的事。固然,劳心费神在其一;花钱耗米在其二;杂务羁绊,家业废弛,在其三。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可悲的是群雄并起之时,总难免生灵涂炭,血肉横飞!而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老百姓,眼看又成了枭雄们逞强斗狠的殉葬品!


青岩堡赵氏,历经数代积累方创下显赫家业。到了赵国澍这一辈,家中钱、粮充裕,货栈生意兴隆,闲暇时,赵国澍或是看书,或是探亲访友,日子就这么逍遥。咸丰二年,赵国澍娶花格闹(今花溪区)陈氏为妻后,夫妻相敬如宾,家庭和睦。新婚的赵国澍与陈氏花前月下,鱼水情浓,那耳鬓厮磨的日子何尝不令人销魂、留恋。


偏偏天意弄人!咸丰三年二月中旬,赵家接到了知州衙门的两份“黄帖”——派银单和派粮单。照这“黄帖”上的捐派,赵府每月须向官府缴纳丁粮四斗。其中:大米二斗,苞谷一斗五升,黄豆五升。此外,官府还向其摊派了每月八十两白银的“治安费”。同一天,青岩堡其他十来家缙绅,也收到了这样的“黄帖”。


“天哪!你们这哪叫‘办团’?这分明是在活抢人啊!”衙役走后,赵国澍狠狠关上朝门,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知州福连。


福连是满族官员,其为人贪婪,手段毒辣,他到贵州上任后,贪赃枉法的事层出不穷。赵国澍平素已早有耳闻。但是,赵国澍心想:这些当官的,不干缺德事又干哪样呢?所以,他对那些传闻总是一笑置之没去细想。“办团”这件事,赵国澍开始还以为是圣上扫荡逆匪、造福民众的善行壮举。哪曾想,“黄帖”上,每月那笔繁重的捐派,相当于他“古城货栈”两个月的盈余!一桩大好事,居然又成了知州大人他们中饱私囊的借口!他不由得为大清王朝的命运捏了把汗。


母亲虽被那“黄帖”惹得直叹冷气,但她怕国澍稳不住,忙劝戒说:“吆(贵阳人对小辈的爱称)!抗捐抗粮,是犯法的事情咧!


穷不和富斗,富莫与官争……反正,大马过得江,小马过得河。喊交就交嘛!”


国澍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但他心里又实在不服。凡事都得有个度。知州、知府各位大人,你们平时不都口口声声地自称“爱民如子”么?可是,你们这些父母官,现在都做了些什么呢?摊粮就摊粮,派捐归派捐,但是,总不至于非要把我赵畏三整破产啊!


赵国澍叫家丁去备马。他要去知州衙门找冷先生。


冷先生叫冷超儒,脑筋很活络。他原来在“青岩书院”教书,现在给知州老爷福连当师爷。吃罢早饭,邓三刀和赵国澍一人一匹马,蹄声地去了广顺。


去年结婚那天,邓三刀的豪放、粗犷,以及他那引人发笑的憨劲,使赵国澍对其颇有好感。后来,又经过几次摆谈,他对邓三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虽然谁也未真正见识过邓三刀的武功,但是,赵国澍有个直觉:“这个人对赵府有用。”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弟弟及汤正年一说,正中国霖下怀。国霖想通过邓三刀提高自己的武艺,所以,他赞同哥哥留下邓三刀。


汤正年性格沉稳,遇事冷静,对国澍说:“邓三刀的底细,我们一个都不清楚咧!这年辰,兵荒马乱的,哪样人没得?现在冒冒失失招留他,将来会不会……”


“你怕引狼入室,是不是?”国霖生怕哥哥赶走邓三刀,忙打断汤正年的话,“人家邓三刀有那身本事,哪里求不到吃的!胡林翼,堂堂四品知府,他都想招留邓三刀,人家还不肯屈就呢!”


“他邓三刀自己说的,你也相信?”汤正年抢白国霖,“照那样说,我还可以吹嘘‘蒋霨远都想请我当师爷!’——你说,行不行?”


为此,汤正年、赵国霖二人争执不休……


最后,赵国澍说:“他是哪样人,我们都不要忙着下结论。观察一阵再说。”


这样,邓三刀就留下了。一呆就是几个月。那段时间,国霖和邓三刀整天在一起切磋武艺,形影不离,他嫌国澍送邓三刀的长衫子不合身,专门领着米桶似的邓三刀去东门,请四川裁缝给他周身丈量后,做了两套对襟阴丹布褂子。邓三刀对着铜镜,看着自己这身装束,乐得呵呵憨笑。


咸丰元年前后,青岩属贵阳府广顺州管辖。这里距州城不过五十六里路,骑马两三个时辰就到了。


进州城后,赵国澍和邓三刀径直而去,直接到了大老表家的院子门口才下马。所谓大老表,就是但明伦的侄子但文芳,他的年龄和邓三刀差不多,约三十二三岁,在州城做陶瓷生意。大老表一向为人本分,国澍知道他出不了什么点子,就把邓三刀留在这里,自己径直去了知州衙门。


门子中,恰好有一位去青岩送过“黄帖”。他一见赵国澍就说:


“咦——动作还快嘛!来找知州老爷的么?”赵国澍不解,反问他:


“你咋晓得我来找知州老爷?”门子说:“这两天来衙门的绅粮、大户,个个都是找他的。”说着,冲赵国澍不怀好意地笑笑,当听赵国澍说找冷先生时,门子又笑了,“也行,找他也管用。”


冷先生四十开外,个子奇高,腿又长,一步起码要跨三尺远。


他一边用棉纸揩擦手掌上的墨汁,一边低垂着目光,面无表情地给赵国澍说:“你跟我来!”赵国澍会意地点点头。接着,两人一前一后急急往关帝庙方向走,谁也不说话。


到了关帝庙,冷超儒选了一家茶馆,矜持地坐了下来。赵国澍连忙叫住掌柜,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壶价格不菲的“都匀毛尖”。


吆师提来滚烫的砂罐,徐徐往瓷壶里冲入涨水,正当他准备往杯子里倒茶,冷先生却板着面孔,不耐烦地叫他走开。吆师忙赔上笑脸,知趣地退到一边。接着,又有几位茶客凑过来,搭讪着给冷先生套近乎,他同样是爱理不理的,只微微地点了两下脑袋。赵国澍看着这场面,很有些吃惊……和以前相比,赵国澍觉得现在的冷先生简直是判若两人了。那时在青岩堡,冷先生见人就要主动打招呼,可是现在,冷先生居然变得如此傲慢!


“真是不可思议……”赵国澍心里嘀咕道,“好端端的读书人,进了衙门怎个就变成这个样子啊?!”


冷先生斜着眼角问赵国澍:“有哪样事情?”“州里办团,他们给我定的捐额恐怕太高了些。”赵国澍顺平嗓子,尽力斟酌着恰当的词句,他生怕冒犯了冷先生。


冷先生不露声色,但眼珠子却飞快地打着转转,不经意间,他右手那长长的五指叉开来,扣在了茶碗上面,看起来好似斗笠罩住了小锅。“喔,这么回事!”冷先生极为优雅地错开嘴唇,轻描淡写地说。他把茶碗放在左手摊开的巴掌上,无声地转动着盖子,显得漫不经心。


过了一阵,冷先生压低声音说:“刚才我一见你进门,就猜测可能是这类扯皮事。”赵国澍很惊讶,忙问他:“冷先生咋晓得呢?”冷先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盖子,就像没听见似地不理赵国澍。


“不要怕!”过了好一阵,冷先生嘴里才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么三个字来。


冷先生把盖子仰放在一边,低头去喝茶。他怕烫,就嘬着嘴皮,一小口、一小口下细地啜,连喝了七八口,他才放下茶碗,看着赵国澍。国澍竖起耳朵静听下文。


但是,冷先生又不说话了。


这时,四下里的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要黑了。“冷先生,我们找个馆子吃饭吧?”赵国澍试探冷先生。“吃饭?


算!”冷先生那张白得没一根胡须的刀条脸,这时有了点笑意,“在这城头我还愁吃的么?走!”赵国澍赶忙叫吆师来结账。


分手的时候,冷先生叫赵国澍准备一百两银子。“你说哪样?”


赵国澍故意装做没有听清的样子,反问冷先生。“不要装憨。你这两天就送来。福连那个州官,只认银子不认人。”冷先生小声对赵国澍说,“只要把银子送到,保证给你把捐派砍一半下来……记住,来的时候不要忘了带‘黄帖’。”


8畏三要学班麟贵“随师助剿”


次日,赵国澍又去了州城,他交给冷先生二百两银子。那银子用布袋分成两等份,一份是给知州福连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冷先生的酬金。一百两银子,相当于师爷两个月的束修(官员付给师爷的酬金),冷先生眉飞色舞,叫赵国澍静候佳音。


又过了几天,冷先生坐着滑竿到了赵国澍家。他把“黄帖”还给了畏三。畏三仔细一看,上面的捐派钱粮,真的减去了一半!但是,冷先生说,这“黄帖”只管一年。他又发愁:“那……冷先生,我明年的捐派怎个整啊?”冷先生说:“捐派定额么,各年管各年!


明年的,到时的捐派,到时候知州老爷重新派定!”“啊!”赵国澍的神情,立刻就显得有些紧张,“你的意思是说,明年还要重新下一遍‘黄帖’喽?”


冷先生说:“对头,是这样的。”


“这些狗官!”赵国澍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冷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个一劳永逸的好点子,不晓得你干不干?”


赵国澍心里寻思道:“摊派钱粮的事,无非多寡而已,哪有什么‘好’呀‘不好’的!”不过,赵国澍的心思,脸上一点未流露出来,他反而笑着说,“哦,哪样好点子?冷先生快讲!”冷先生问赵国澍:


“畏三,想没想过自己办团?”赵国澍摇头说:“从未想过。”


“那你就办嘛!”冷先生说的话慢条斯理,却很有分量。


咸丰帝的“上谕”颁布后,军机处和兵部、吏部出台了具体实施方案。其中一条是:若地方官员承头办团,经费由所属辖地民众分摊。若一般缙绅办团,不但要免除该缙绅的所有捐派,而且办团者还有权向所属地摊派相应的钱、粮。此外,“上谕”还规定:各地凡办团得力、成绩显着者,可授军功,并由地方官破格保举,入仕为官。


但是,冷先生又说,地方中至少要有三百团丁,官府才承认你办团资格。而且,团练的建制要以“虚额”形式编入提标下面的营伍。所谓“虚额”,就是团练闲时在各自的属地操练,战事所需时,则必须无条件接受提标指挥官的支配、调遣。一句话说穿,谁担任了团练头目,就意味着要带团参战。


“操练营伍,领兵征战,本是军人职责,现在咋就落到老百姓的头上了呢?”


冷先生回州城后,赵国澍走访了青岩堡的所有缙绅,大家都赞同冷先生的主意,纷纷鼓动赵国澍出面办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