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3024字
田兴恕不喜欢看戏,也不允许手下的兵乱跑。他只爱和翠屏在一起闲聊。他是长官,依曾国藩制订的营伍操典,允许湘军官佐讨老婆甚至纳妾。
“‘脆瓶’——,”忠普说,“这名字蛮有意思。脆瓶——碰不得、砸不得的瓶子。”翠屏微微一笑,脸上泛起一层腼腆的红晕。田兴恕问:“我说错嗒?”翠屏说:“是错了。碰不得、砸不得——我哪有那么娇贵?!”
田兴恕说:“你名字就是这么起的嘛。”
“田大人,你的笔呢?”翠屏说,“我写出来,让你看看是哪两个字……”待她一笔一画地写好之后,田兴恕偏过头,看着“翠屏”
两个字说:“哦——我知道了。”
翠屏又在纸上写出“田兴恕”三个字来,问他是什么意思。田兴恕说:“爹娘请先生起的名字,我怎个清楚。”
翠屏问:“那‘忠普’呢?”
田兴恕说:“这字号,是骆中丞骆大人送我的。”
翠屏说:“这两个字好。它们适合你。”
翠屏又说,她在古州厅已经呆腻了,她很想回老家去。
翠屏告诉田大人,她的老家在开州。
田兴恕知道,翠屏父亲,是曹师敬的前任。并且知道翠屏现在已经结婚。便问她老家还有些么子人,开州景致漂亮。
翠屏回答,还有几个舅舅。他们历来就喜欢她。关于开州,她给田兴恕抄了一首父亲的七言绝句。最后两句是这样写的:“翠柳如丝拥古道,秋雨屏山觅故宅。”
钱先生说,这是藏头诗,既把你的名字嵌在其中,却又不显露一点痕迹。写得好。
翠屏说,这首绝句是咸丰六年夏,父亲在古州沦陷前写的。次日,余正纪他们就攻进了厅城。钱先生说,那么此诗便是老先生的遗作了。
翠屏说,无论如何,她都想带上父亲的遗墨回开州去。
钱先生说:“那女子有才。”
田兴恕:“有才。”
钱先生说:“她是我们古州厅有名的才女。”
田兴恕:“对,才女。”
钱先生说:“何不聘她做你的师爷?”
田兴恕:“荒唐,哪有让女人做师爷的道理?”
钱先生忙分辩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孔圣人的话。”
田兴恕:“孔圣人说叫女人给我当先生。”
钱登选说:“此言差矣……这段时间,府里的事情既多,又还琐碎;我实在忙不过来。在下早就想请示田大人找个帮手,协助我处理文案。”
田兴恕:“鬼扯!”
话虽这样说,但忠普喜欢翠屏,这是毫不含糊的。
53田兴恕对蒋远的安排欣然应从
初次相逢的钱登选、张茂萱二人,籍贯都在安顺府,并且又是同行,因此就一见如故。吃罢中午饭,钱登选领着张师爷去总兵府的行馆歇息。
杂役提来一串钥匙,打开行馆客房的大铜锁。张茂萱在钱登选的陪同下,满意地在一间宽大、整洁的客房里安顿下来。钱登选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正欲走开。张茂萱却拉住他,叫聊聊再走。
钱登选急忙深深地作了个揖,用正宗的安顺乡音,动情地对张茂萱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想给张先生打听一个人……”哪曾想,他刚刚说出“钱恭”这个名字,张茂萱就惊叫起来:
“啊呀——你看你看,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啊!怎个你也认得他呢?这位钱先生,他正是本人的金兰好友!”
钱登选微微一笑,平静地望着张茂萱说:“确实巧——钱恭乃在下的胞兄。”他再次给张茂萱施礼,“家兄为人迂腐,不知变通,一向和官府没有密切的往来。这方面,还得多承张先生照顾、提携才是!”
“哎——!”张茂萱一闻此言,就故意拉长了声音以示嗔怪。他边给钱登选回礼,边兴奋地说,“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令兄在省城经商,红火得很呢。去年夏天,巡抚衙门遇到麻烦,令兄急公好义慷慨解囊。中丞大人很受感动。为此事,蒋中丞还专门召见过令兄。”
钱登选的表情本来一直都很平和,这时却显得十分惊讶:“啊?
在下与胞兄已失散多年。想不到,今日,他竟然有此殊荣!此中详情,但盼张先生说来听听……”
张茂萱笑笑,返身过去,抬手推上了房门。接着,他便从头一二、绘声绘色地说开了:“去年夏天,巡抚衙门遇到了这么一个难题……”
钱氏昆仲二人,彼此间经常互致家书问候冷暖。这件事情,钱登选虽然已在兄长的通报中有所了解,但他在张先生面前却故作不知。
张茂萱边说边故弄玄虚,给钱登选卖些小小的关子。
“当时,蒋中丞万般无奈,托张某代为筹措资金。在下脸皮薄,生怕在其他人面前遭拒,所以都不好开口。但是,蒋霨远催逼甚急,怎个做呢?在下想来想去,觉得令兄可靠——因为我与他之间毕竟是多年的至交嘛,便向他求援。他二话没说,大大方方捐献了五百多两银子。”
“其实,当时的情况并不复杂。只是由于中丞大人考虑欠周,再加之巡抚衙门财政拮据。故而才遭致洋人的这番羞辱。”
听张先生说到这里,钱登选插话道:“是的,古话就说过,人弱受人欺,马弱受人骑。那些洋人,着实是可恶之至。老弟,无独有偶,就在不久前,我们这里发生的一桩皮绊(纠纷),也和那洋教有些牵连!”张茂萱一听就来了兴趣,忙叫钱登选细细说来。
钱登选便聊起了“打馆事件”及金铁匠之死……等等。和蒋霨远的窝囊、猥琐相比,田兴恕那一波三折的故事,可称得上是跌宕起伏,傲岸爽心!张茂萱边听边连声说:“痛快,痛快!今日算是长了见识!”最后,他站起来,喟然长叹道,“武将凶悍至此,旷放至此,罕见!张某以前确实是闻所未闻!试想,若大清国的文官武将,都如田忠普这般威猛刚烈,那英夷、法夷,何敢轻言冒犯?!”
“用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嘛!”钱登选赞同道,“足下言之有理。这田大人虽说年纪不大,却是大清国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啊。”
张茂萱说:“钱先生,我回去给中丞大人说说,叫他干脆给皇上写道荐贤折,请求皇上把田忠普留在贵州。”“英雄所见略同!”钱登选说,“实不相瞒,在下和张先生说了这么半天,正是出于此意。”
二人眉飞色舞地聊得正投机,夏堂发敲门进来说,田大人找钱先生有事。两个同乡这才余兴难尽地收起了话匣子。他们约好晚上再接着聊。
张茂萱带去的那道“上谕”云:“奉上谕:‘前据骆秉章奏,江西贼匪突蹿湖南,情形甚为吃紧,咨调留黔副将田兴恕将军务交知府兆琛办理,即令兼程回湘等语。现在蒋霨远已派田兴恕署理古州镇总兵,如另有得力之员,堪以委署镇篆,即饬田兴恕带兵回湖南。
倘实因该员得力于黔,必须留以剿贼,而古州镇一时委署乏员,着蒋霨远即与骆秉章咨商办理,毋得顾此失彼。钦此。’”
午后,田兴恕摊开“上谕”,悄悄读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对这些文言文似懂非懂,就叫夏堂发喊钱先生来。钱登选把“上谕”逐字逐句拆开来,用极为通俗的语言,给田兴恕作了透彻的讲解、剖析。
从头到尾,田兴恕都在专心致志地听,一句也没有去打岔。直到钱先生讲解完了,他还在那里转着眼珠子,时而看钱先生,时而看“上谕”,颠来倒去地推敲那里面的意思。
临末,田兴恕看了看钱登选,冷不丁地说:“钱先生,做我的师爷好?”
“……?“田兴恕话音落地的刹那间,钱登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此,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缕惊讶的神色,他缓缓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总兵大人,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刻,田兴恕也笑吟吟地望着他——要知道,总兵大人的那张刀条脸,平素总是紧绷着,十天半月都难得启齿一笑。
在稍瞬即逝的惊讶之后,钱登选内心中涌起了喜悦的狂涛。“做师爷?忠普叫我给他做师爷!”但是,钱登选表面上仍旧心平气和,未流露出自己的心思。
哪曾想,这反而把田兴恕弄得焦躁不安。他瞪圆了眼睛,不高兴地说:“啊……呀!啧啧啧啧……你看着我搞么子嘛?!”田兴恕把脚一跺,不耐烦地站起来,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那锐利的目光,则在石板地上急切睃寻着,仿佛在费力地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钱登选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冷眼旁观。
田兴恕踱了七八个来回,见对方不理睬他,便在钱登选身边猛地停了下来。他把右手气冲冲地向上一仰:“钱先生,”他指住钱登选的脑门,冷笑着说,“今日,你要给我讲清楚,是不是我田忠普得资格请你做师爷?”
“乱讲!”钱登选故作嗔怪地重复了一遍,“乱讲!”田兴恕将手收回,反问他:“哪个乱讲?”钱登选说:“田大人,当今官府,连个小小的七品知县都要聘师爷。足下身为二品高官,怎会说没有资格聘请师爷呢?”田兴恕说:“既然这样,我们就莫瞎扯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田忠普的师爷!”
忠普说着,把自己的双手朝钱登选伸了过去:“以后,你莫叫我‘田大人’嗒。就喊我‘忠普’。”钱登选泪光莹莹地站起来,紧紧握住忠普的手说:“好,我们就以兄弟相称。今后,不管田大人走到哪里,为兄一定生死相随!”
一出议事厅,钱登选马上就去了翠屏的“惜春戏班”。他在翠屏那里拿走了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当天夜里,这张银票又被他硬塞给了假意推让的张茂萱……
54你连中国的学问都一知半解,还研习什么“天主教”
出击:攻打都匀府!
这一次,田兴恕对蒋霨远的安排欣然从命。当天下午,他就和五营主将一起,共同拟定出了作战方案,并且把具体任务分解到了各营、哨。
各营都在整理营伍,清点枪械,炒制干粮,紧张地做着出征的准备。
“夏堂发,你来一下!”
黄昏,夏堂发正忙着为田兴恕收拾行装,突然听见田兴恕在寝室里叫了一声,他连忙跑进寝室。田兴恕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出去转一下。如果有紧急事情就去‘惜春戏班’找我。”自负的田兴恕,吩咐事情时言语简短,而且不爱抬头。这一次,他抬起头,直直地盯住夏堂发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一个人晓得就可以了,莫恪(去)东传西传的!”
“是。田大人!”接着,夏堂发又向忠普请示,章天生怎么处理?
“章天生?”田兴恕一时间把这人搞忘了,反问夏堂发,“那是个么子人哪?”
“‘假洋人’——你记不起嗒?”夏堂发提醒他。“哦……”田兴恕恍然大悟。“妈皮!我幸好当牢头。叫我看管班房,犯人早饿死嗒!”他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把他放掉算了——那崽是个疯子。
不过,夏堂发,你要向他交代清楚,以后莫再卖弄嘴壳子。若是再落到我手头,他是要倒霉的!”
所谓“假洋人”就是发生“打馆事件”时,那个自称“教书先生”的中年人。当时,在那大庭广众之下,田兴恕遭其抢白,心里难免记恨。处斩田庆模没几天,夏堂发就带领手下的细作(谍报人员),查访到了这个“教书先生”的踪迹,并掌握了他的基本情况:
这个人名叫章天生,五十一岁,四川举人,天主教徒。道光三十年来贵州。曾经在重庆大坪修道院、贵阳六冲关修道院系统地学习过天主教的教理、教义。咸丰八年夏天,章天生受白斯德望主教的派遣,到古州民间传教。同时,章天生还负责创建“古州福音堂”
的前期准备工作。
据了解,章天生在古州城乡很有威望。才短短的半年时间,他就在此地发展教徒数十人。为了不惹出麻烦,夏堂发遵照田兴恕的旨意,将其秘密抓捕后关押在“学官署”,由王哨官安排士兵监管。
章天生一被捕,就和湘勇们大谈“耶稣”、“基督”,开口闭口全是洋名词。王哨官戏弄他说:“我不识字,也读过么子‘野书’。
至于你讲的这些人,我更是一个也不认得。”章天生无奈,要求面见田兴恕。忠普听了沈宏富的汇报后光是笑,没有说什么。
后来,经章天生一再强求,钱登选代表忠普与他见了一面。
钱登选开口就问:“听说,章先生是道光举人?”
“先生”!听钱登选这样称呼自己,章天生立即找回了读书人的优越感,态度显得有些矜持:“是的。做啥子嘛?”
钱登选惋惜地说:“既然如此,为哪样丢掉‘孔孟’,要去死啃那异端邪说呢?”
章天生:“天主教劝人向善,何罪之有?!”
钱登选:“枟圣经枠那本书,我也有。”
章天生:“足下有枟圣经枠?!哈哈,这是你的福气呀!恭喜你!
枟圣经枠乃人间大理真言也。”
钱登选:“不见得。枟圣经枠那本书,在下也曾读过好几遍,我看没得哪样稀奇。”
章天生不满地吼了一声“胡说”,准备与钱登选争辩。
钱登选朝他摆摆手,语气中半是讥讽,半是同情:“我提醒足下——不要忘记这是什么国度。”“这是地狱。”章天生猛然间声嘶力竭地吼叫道,“这座地狱民不聊生,白骨累累,生灵涂炭!”
钱登选心平气和地望着章天生。他们之间,仅仅隔着一扇牢门。
“难怪丘八(暗指湘军士兵)们叫你‘假洋人’。原来如此!”在这个狂热的天主教徒身上,钱登选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坐牢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样偏执、浮躁。与章天生的区别,仅仅在于宗教信仰的不同。
不过,内心里,钱登选还是对“假洋人”生出了一丝痛惜之情。
当然,在湘军士兵面前,他不能不把话说得委婉些:“既然章先生是读书人,就该晓得怎样和军人相处。”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我看,你连中国的书本都学得一知半解……还研习什么‘天主教’!”钱登选鄙夷地冷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转身就走了。
他相信:这句话,够章天生琢磨几天。
钱登选回去后,对田兴恕说:章天生是个疯子!
55忠普不明白男女之事和大清国的朝廷有什么牵连
田兴恕身着便装,分别去沈宏富营和“虎威营”巡视了一圈。
天色刚开始发暗,街面上行人不多,更看不到一个湘军士兵的身影。每一个官佐、士兵都在兵营里忙碌。两个多月没有打仗了,部队却士气高昂,秩序井然。忠普暗忖:看来,封闭管理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田兴胜陪着他,悠闲地走出了“虎威营”营门。
今天是四月十三日,古州城头的点点灯火,与孤悬西天的明月、银河里的璀璨星辰交相辉映。天地之间显出一种久违的祥和、宁静。
似乎这里亘古就没有发生过战争。恍惚间,这历经洗劫的古城,在田兴恕眼中变成了人间仙境。他的心情格外舒,很想同自己的兄长说点什么。
兴胜却指指街上的酒肆,半开玩笑道:“好长时间呷酒嗒。忠普,我们恪(去)一人呷二两……”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动这种念头,忠普有点不大高兴。不过,他对田兴胜历来都比较温和,便说:“算啦!我们改天再呷。你也自己想想,你身为一营之主、领兵大员,要是醉得麻扎扎的,还成个么子话?!”田兴胜脸一红,没有吭声。
辞别田兴胜,忠普折身走向西门。
往日热闹非凡人进人出的鼓楼,今夜悄无声息。鼓楼前不但没点灯笼,而且连那两扇大门都关上了。这里有几棵历尽沧桑的古榕树,树龄虽说已近千年,仍旧枝繁叶茂,丰姿绰约。此时,月光把古榕树的阴影投映下来,那斑驳的光影,使鼓楼显得更加冷清。站在这两扇大门前,田兴恕举目四望,心头涌出从未有过的惆怅……
“惜春戏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还有翠屏,你这憨女!难道一声不吭就要走吗?去意彷徨的田兴恕又气又急,禁不住猛击一拳,狠狠打在门上。哪知这一拳出去,就把两扇大门“吱嘎”一声弄开了。
原来,这大门根本就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