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2260字
张茂萱尚未开口,钟老板就迅速迎上前去,向他和“尿缸”等人作揖、打拱。并将那几锭银子,悄悄塞进了张茂萱的衣袋。然而,张茂萱不领情。他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逐一把那银锭慢吞吞地摸了出来。“?你……你搞哪样鬼名堂?”张茂萱两手举着那些银锭,故作不知地看看钟老板,又看了看身边的同伙。
钟老板急忙赔笑:“张先生不要见笑,这点小钱,你和孙大人拿去喝茶。”
“喝茶!喝哪样茶?”
“笃”地一声闷响,张茂萱把那几锭银子顺手放在了身旁一张方桌上。然而,他的面目却依旧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今天,孙大人是专程前来处理公务的。你想徇私枉法,玷污官员名节么?!”说话间,“尿缸”的随从一齐拥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钟老板。
颔首冷笑的“尿缸”则悠然自得,一言不发。店堂里不多的十七八个食客,连忙丢下筷子准备开溜,才走到门边,却又给绿营兵们拦了回来。店堂里,钟老板的老婆、伙计,吓得直打哆嗦。随从中走出一个小头目,绷着脸踱到钟老板跟前明知故问:“你们这‘川乡酒家’,到底哪个是当家人?”钟老板答:“军爷,小人便是!”
小头目走到叉着双腿的“尿缸”跟前,大声禀报道:“孙大人,卑职已核查清楚,钟老板确实是这里的当家人。”
“那好,我们依法办事!”
“尿缸”转过头来,对钟老板一本正经地说:“城里有不法之徒引狼入室,和‘长毛’、‘号匪’私通,你晓不晓得?”
“喔哟……小人没有听说!”钟老板脸青面黑地辩解道,“孙大人,这些事我真的一点不晓得!”
“钟老板,不要把话说绝嘛!”张茂萱看似半开玩笑,实则别有用心,“在下记得,钟老板平时交游甚广,良莠不分,管他猫猫狗狗都在你这‘川乡酒家’进出,实乃‘宾至如归’呀!”
钟老板忍住气,向张茂萱赔笑道:“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嘛……
张先生!”
“拿双?!拿赃?!”张茂萱尚未接完茬,冷超儒却大声武气地吼叫起来:“好啊!告诉你姓钟的,今天参将大人既已不辞辛劳,亲自出马,想必他也是有备而来,在你这店堂之中,若是搜捕出‘长毛’、‘号匪’之类的朝廷要犯,看你给孙大人咋个解释!”
钟老板连忙又给“尿缸”、冷超儒依次赔笑:“孙大人、冷先生,在下绝不敢私通贼匪!”
“那好嘛,我们就依法办事!”“尿缸”再次将胳膊重重一挥。马兵们便一窝蜂地冲进了店堂。店堂里的食客,被他们拳脚相加,逐个盘问。另外一部分马兵,则楼上楼下肆无忌惮地捣腾、翻找,就连那篾篓中的竹筷子,也被他们扔砸了一地。钟老板心知肚明:这是张师爷一手操弄的把戏。
十七八个食客,全被马兵们捆上绳索带走了。张茂萱和冷超儒会个眼神,冷超儒随即又给“尿缸”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
“钟老板,”“尿缸”对钟老板说,“从今天起,这个馆子你就不要再开了。”
钟老板惊问:“为啥呢?”
“为啥?本官怀疑你同‘长毛’、‘号匪’有勾挂!在事情核实清楚之前,你不可擅自做主恢复经营。若是稍有违抗,别怪老子不认黄。”钟老板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便不再吭声。
绿营兵折腾了一阵,“搜捕”的闹剧渐渐收场。临走的时候,张茂萱没有忘记方桌上的东西,“孙大人,这几锭银子我们如何处理?”
“给我依法没收!”孙辽纲故作恼怒地咋呼道,“居然敢向本官行贿,瞎了他的狗眼!”
钟老板拿出五十两银子,原本以为自己蚀财即可免灾。哪料,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事情反而越弄越糟糕、越弄越复杂——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算喽,何必把钱看得那么重!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是,如果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拿银子来做什么?!人家赵畏三当初为了重修青岩古城,竟然弄到倾家荡产的地步。那个时候,省城里的人们提起这件事情,谁不说他赵畏三是蠢猪、憨包!
可是,后来的演变呢——人家赵畏三恰恰以此发迹、步步高升!”钟老板一面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一面自我安慰。“现在看来,那些鼠目寸光、嘲笑赵畏三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蠢猪、憨包!”
下午,他简要地把店堂里的事情,向老婆及几个伙计做了安排,随即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银票,无精打采地去了大十字路口的“甲秀钱庄”。万不谙因战火迫近,昔日商号林立、巨贾云集的大十字,今日车马稀疏,百业萧条,而钟老板经常走动的“甲秀钱庄”
更是已歇业多时。
他捏着拳头,连敲带吼,对着那扇小巧而厚实的木窗忙碌了好一阵,留守的钱庄伙计才从小窗后面露出睡意蒙的面目。
钟老板愁眉苦脸:“小弟,我想取一千两银子!”
小窗后面,伙计却连连摆手:“老板没有在家,我不敢动那款子。”
钟老板急忙对他求告道:“小弟,我取钱可是有急用啊!”
伙计:“一千两——你要的数目太大!银子全都被老板弄走了。
若是三文两文么,我这里还能替老哥想点法子。”
“那……你们老板呢?”
伙计不吭声。钟老板说:“我姓钟的平素向来都是把钱存在你们这里。今天,你难道还有哪样不信任我的吗?”伙计想了想,觉得说也无妨,便把嘴巴贴近窗口,小声说:“青岩堡!晓得吗?不久以前,我家老板带着他全家老少,躲到青岩堡去了。”
钟老板:“这钱,我取来有急用的啊!”
伙计:“来这里存钱的人,不是官员就是缙绅、大户。至于取钱,哪个不是在等着急用呢?钟老板,小人实在无法。”
钟老板走出好远,伙计却突然扯直嗓子,把他叫了回来。
“钟老板,你是钱庄的老主顾,我也没哪样值得隐瞒的……”伙计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真有急用的话,可以直接去青岩堡找他周转。反正他的手边,三千五千随时随地都拿得出来。”
“你这真是他妈个好主意!”钟老板冷笑道:“小弟,你想啊——城外土匪那么多,青岩堡来回就是一百多里!谁晓得这百把里的路程中,会碰些啥子古怪事?!小弟,到了那样的危急关头,我该先顾钱,还是先顾命?”
伙计同样是报以冷笑:“既然你这么说,小人就实在没得别的法子喽!”
怎么办呢?钟老板思虑再三,总也拿不定主意。恍惚间,钟老板顺着“一品坊”,径直地朝着正北方向走。过黑羊井、铁局巷,再过王家巷、东岳庙……直至他恍恍惚惚地过了北门桥,折转“猫猫巷”(今和平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北教堂门口。“上帝,我怎个走到这里来啦?”钟老板暗暗称奇,“这是天意,这一定是天意!主呀,至高无上的主,你一定要帮助我啊!”
63胡缚理透露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段时间,同显、尼迈、西满都下到各自的堂口巡视去了。“圣地书院”的本多鲁又没回来。教堂只有胡缚理和新来不久的文乃尔、布沙尔、仍各。钟老板刚刚走进教堂的大门,就看见了年轻的主教胡缚理。主教的手上拿着一本枟圣经枠,正准备去经堂做弥撒。
“快救我!主教,快救我啊!”钟老板在胸前画着十字,他那可怜巴巴的神态,令胡缚理大吃一惊。
垂头丧气的钟老板见胡缚理正在关切地打量着自己,忙接着说:
“主教,这件鬼事,实在非同小可啊。主教,请你进屋去,听我慢慢给你叙说。”“进屋去?”胡缚理满不在乎地看看四周,连比带画道,“钟,何必非得进屋去呢,这外面又没其他人。说吧。”
钟老板赔笑道:“外面太冷,在下怕您冻着。”
“冻着?哈哈……你居然说我会冻着!”
胡缚理笑道:“钟,当年我在着名的巴黎神学院深造的时候,真的不懂什么叫冷,什么是冬天。啊——塞纳河、啊——莱茵河!”胡缚理突然间诗性大发,“那个时候,在法兰西的许多河流上,几乎都出现过年轻的比尔·胡缚理冬泳的身影啊!”
一时间,这位年轻的主教,沉浸在深情的怀想之中……
过了好一阵,他见惟一的听众没有接茬,忙对钟老板说:“好啦,我们进入正题吧——钟,我该为你做点什么呢?现在,请你郑重地告诉我好吗?”
于是,在经堂外面的空地上,钟老板开始了诉说。哪知,他刚将这件事情说了一半,性格急躁的比尔·胡缚理就狂怒不已:“什么?
他敢向你要一千两银子的酬金……无耻!”
主教咆哮开了:“猪猡!无耻!”年轻的主教怒容满面,紧接着,钟老板的耳边“砰”地一声脆响,他差点儿吓得跳了起来……原来,胡缚理手里的那本枟圣经枠被他狠狠拍在了花坛上!
“敲诈!敲诈!这是无耻的敲诈!”胡缚理烦躁不安地握紧了双拳,在经堂外面的空地上来回疾走。他那愤怒的眼神四下里急速扫视着,仿佛在苦恼地寻找什么……同时,他嘴巴里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骂骂咧咧!
“这些浑蛋……该死的!我要把他们送上绞刑架!”
“该死的!真不要脸……这些浑蛋!”
有胡缚理主教给自己撑腰,钟老板心里的焦虑稍稍得到一些缓解,然而,那底气终究在心里硬实不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忐忑不安,神思恍惚。
“钟,告诉你,”胡缚理的双手猛地停止挥动,“你知道吗?在我们法兰西,这毫无疑问是犯罪行为,我可以把他们送上绞刑架!”说到这里,比尔·胡缚理右手的食指突然间伸得笔直……臆想之中,主教觉得自己超越了漫长、辽阔的时空,回到了遥远的祖国。而在钟老板看来,主教那细长的食指,无异于一柄锋利的、所向无敌的战刀。此刻,它固执地颤栗着,正在探向一个遥远得看不见、够不着的地方。
胡缚理说:“不能给他们,这钱,你坚决不能给他们!”
钟老板赔笑道:“主教,我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不过,主教,现在我的手中……暂时没得那么多钱。”
胡缚理:“不要屈服!我已经说过了,这钱,你绝对不能给他们!”
钟老板忧心忡忡地说:“主教,你想啊——我钟某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们会怕我吗?!主教,我担心张茂萱有别的板眼啊。”
“不会的!不会的!”胡缚理颇为自信地说,“他们肯定是怕你啦!我想我的猜测绝对没错!”钟老板心里说:“主教,但愿如此!”但是,对这件事情,他还是放心不下。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客气地问:“主教,您了解张茂萱和冷超儒的背景吗?”
胡缚理先是点头,随后又不屑一顾地摇头:“知道一些,但不是很透彻。以前,白主教这方面给我说得很少。不过我也没有必要了解那么多!”
“但是,主教,这是大清国,这是我们大清国啊……”钟老板声音里带着哭腔。
“什么?”胡缚理不解,“法兰西与你们大清国,难道还有什么差异吗?”
钟老板说:“主教,差别是肯定存在的。比如说,大清国有一种东西叫‘师爷’。这东西很古怪。说他是官员吧,他从未占据过朝廷的官制序列;说他不是官员吧,他又出没于大清国的官场之中。而且,这些人的权力还大得很!好多人的前程、命运,都被其操弄于股掌之间——主教,在你们法兰西,想必没有这种玩艺儿吧?”
比尔·胡缚理再次激动起来:“官府!你们的官府算什么!你们的师爷又算什么!”说到这里,胡缚理露出一脸的轻蔑,“钟,你们大清国有铁路吗?有蒸汽机吗?还有,你们大清国有军舰、滑膛炮和毛瑟步枪吗?”
钟老板无言以对。
“没有吧?!好的,你们大清国确实没有这些东西!那么,钟,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公开的秘密——不久前,法兰西和英吉利的几百艘军舰,已经开进了上海。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将向天津和北京挺进!”
“真的吗?我咋没听说过!”
胡缚理:“对于你们的政府来说,这样的坏消息,老百姓知道得越少越好!”
钟老板半信半疑:“主教,刚才你说到北京,那地方可是大清国的皇城咧!”
“皇城?难道这座皇城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这下,反而是胡缚理显得有些惊讶。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异常冷峻,“法兰西帝国的军队通无阻,他们愿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访问,上海、北京,还有非洲、安南(越南)——谁也阻止不了法兰西帝国,谁也改变不了伟大的法兰西帝国的意志!”胡缚理的话,钟老板似懂非懂。
说话间,教堂门口出现了一个套破棉袄、打赤脚的年轻人。胡缚理厌恶地皱起眉头,大声问那年轻人:“你干什么?”
年轻人走过来,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想找碗茶水喝!”
胡缚理一听就不大耐烦:“你走错路了。这里不是茶馆,是教堂!”
年轻人说:“我晓得这是教堂。喝瓢冷水都不行么?”说着,他固执地走到水井边,放下吊桶打水。扯上吊桶之后,他用手捧了那井水,一阵“嘘嘘”狂饮。大概寒气太重,热气在他的双手、口唇上徐徐冒起。虽说胡缚理没有过分刁难那个倔强的年轻人,但是,一丝鄙薄的神色,始终凝结在胡缚理那矜持、自负的眉宇之间。
“……谁也改变不了伟大的法兰西帝国的意志!”顺着刚才的那个话题,胡缚理作了总结性的重复。随即,他对钟老板大声说,“噢……好了,我们不说这些!钟,关于你所担心的两个师爷的问题,我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从现在开始,无论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虑或恐惧,你统统给我打消。一句话:不要理睬他们!”
“不要理睬他们?”钟老板心里却说,这话说来容易做起难啊!
“主教,这不大可能。真的不大可能!”钟老板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往后,不知他们还要找些什么岔子来搞整我。”哪知,胡缚理却显得格外兴奋。
“很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钟,这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胡缚理狡黠地眨眨眼睛,笑道,“钟,如果他们去纠缠你,你可以坦率地、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那所谓一千两银子的‘酬金’,不应当由你负责!你叫他们来北教堂找我好了。”
钟老板半信半疑地点头称是。胡缚理咬着牙,冷笑道:“钟,如果张、冷他们敢向我挑衅,那么你瞧着吧,万能的上帝将绝不吝啬它的智慧和幽默!”
“多谢主教……多谢啦!”钟老板感激地向比尔·胡缚理鞠躬。尽管,对胡缚理的一番长篇大论,他似懂非懂,但是,他不再惶恐不安、担惊受怕。钟老板心头的顾虑已经彻底打消。
这时,连比尔·胡缚理本人都没有想到,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竟然敢撺掇参将大人孙辽纲,向年轻、骄狂的主教下手……
64张茂萱的案子给“挂”了起来
当天夜里,孙辽纲带兵包围北教堂。布沙尔和仍各都吓得躲藏在经堂中不敢出来。只有胡缚理和文乃尔秉烛而立,倔强地挡在大门外面。“尿,你听着,这里是教堂!请你立即把你的部下带走!”
胡缚理厉声斥责“尿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