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11084字
芝芝正在琴房听舒媛姐姐弹琴,蓝姨的丫环小月过来,喊芝芝到老爷那边吃饭,芝芝只得与姐姐别了,跟小月出来。
芝芝直到后来才知道,除了逢年过节一家团聚,或来了宾客招待酒宴,父亲与大家一起到吉庆堂相聚外,平常都是与蓝姨单独在清和堂旁边的一个小雅室用餐。
芝芝跟着小月进门,见七八个专门侍宴的丫环呈雁翅状在两边侍立。芝芝觉得新鲜,盯着她们看。不一会儿,父亲和蓝姨进来,芝芝连忙上前给父亲请安,又不得不给蓝姨请安。蓝姨感觉到芝芝不乐意,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含笑对她说:“知道吗,今天老爷专门请你们母女吃饭。”
芝芝立刻对康世泰说:“谢爹爹念想。”
康世泰目光柔和地望着芝芝:“跟我一起吃,你可能有点拘束,这不奇怪呀,在一起的日子少了,生分了。不要紧,慢慢就会好的。但今儿是个例外,日后你还是跟大家一起吃。爹爹今儿召你母亲跟你来,一方面你们才到,想一起聚聚,另一方面,爹有几句话要专门对你说。”
芝芝望了望父亲,心想,什么话呀?
康世泰停了停,说:“你一直在老家,对扬州这边不大熟悉,如今你大了,以后要在扬州生活,因此要对这儿的规矩、礼仪、生活习俗,慢慢地了解,一条一款记在心里。总之,最终要适应扬州的生活。近来在家都读些什么书?”
芝芝嗫嚅:“女四书。”
“这就对了。《女论语》、《女诫》还有《贤媛集》,要多读。我也晓得,守慧在家那些年,对你有些不利影响。他读书不走正道,误了自己,你不要受他干扰,少碰那些野史笔记。那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杂书。如今你长大了,凡事不能小孩子气,不能由着性子,知道吗?”
芝芝点头小声道:“记住了。”
“静瓶怎么还不过来?”父亲转脸问蓝姨。
蓝姨立刻派小月去催。不一会儿,小月回来说,太太不过来吃饭。
“怎么啦?”蓝姨诧异。
小月回:“太太今儿去清圆庵,一天吃斋。”
“真是莫名其妙!”康世泰很不高兴道。
蓝姨望望老爷,康世泰手一挥:“开饭。”转脸问芝芝:“她什么时候开始吃斋的?”
“好几年了。”芝芝望着父亲回道。
康世泰不语。
芝芝确实有些拘束。芝芝巴望饭菜快快上来,快快吃起来,快快吃完,好丑全不问。芝芝微低着头,除了偶尔看父亲一眼,一直回避着蓝姨的目光。但此刻,芝芝的意识里全是父亲与蓝姨,满脑子都是,想回避都无法回避。父亲与蓝姨并排坐着,坐得很端庄,像是在等待画工画像。芝芝悄悄想,每天用餐他们难道都这么坐着?要是妈妈过来,也跟他们坐成一样姿势?芝芝想象着他们三人坐在一起的样子,只觉得怪怪的滑稽,差一点笑出声。
开始上菜了。上菜的形式很特别,芝芝长这么大头一回看到。菜先由厨房传菜的小厮送到门口,再由门里侍立的丫环用托盘接过。托盘填漆描金,摆在上面的碗碟盆罐都是官窑细瓷,沉静古穆。丫环手捧托盘轻脚碎步走到桌前,细声报:“麻油干丝。”
父亲摇头,蓝姨也摇头。丫环捧托盘退下。
第二个丫环捧托盘上前,细声报:“酱汁鹌鹑。”
父亲摇头,蓝姨也摇头。丫环捧托盘退下。
第三个丫环捧托盘进,细声报:“金银炖蹄。”
父亲点头。金银炖蹄在桌上摆下。
第四个丫环捧托盘进:“醋熘鹿脔。”
父亲不语,蓝姨点头。醋熘鹿脔放下。
第五个丫环捧托盘进:“三套鸭。”
父亲摇头,蓝姨也摇头。丫环退。
第六个丫环进:“芙蓉干贝。”
父亲点头。芙蓉干贝放下。
第七个丫环进:“大烧马鞍条。”
父亲摇头。
第八个丫环进:“云丝蟹粉。”
蓝姨点头。云丝蟹粉放下。
第九个丫环进:“锦绣象白。”
父亲点头。锦绣象白放下。
第十个丫环进:“清炖熊蹯。”
父亲摇头,随即又点头:“留着吧,给芝芝尝尝,她在老家吃不到。”
第十一个丫环进:“文思豆腐。”
父亲对丫环点头,同时对芝芝说:“知道吗,文思是个和尚,这豆腐就是他发明的。”
第十二个丫环进:“清蒸乳鸽。”
父亲摇头。
第十三个丫环进:“三丝雉鸡松。”
蓝姨点头。
第十四个丫环进:“参芪茄子羹。”
蓝姨点头。父亲对芝芝说:“你在老家常吃茄子,今儿尝尝这茄子,看滋味有什么不同?”
第十五个丫环进:“茭白莲子。”
父亲与蓝姨先后点头。
……
芝芝看呆了,前前后后一共传了三十八道菜,留下的只有十八个。心想,爹跟蓝姨每天吃饭都这样,还是今天特地为母亲和她安排的?
终于开席了。芝芝面前碗碟里堆满了菜,有蓝姨搛的,有父亲让侍宴丫头挟的,许多菜没有吃过,名字都是头一回听到。餐桌两边,侍宴丫环一刻不离,靠前的一个手上托盘里放着酒壶、巾帕、牙签筒、痰盒,一直静立不动。负责斟酒的,看到父亲与蓝姨酒杯空了,立刻斟酒;负责布菜的,不时上前布菜更碟。芝芝看呆了,都不太清楚吃的什么。
终于结束了。芝芝早就巴望这一刻了。芝芝都觉得吃了一百年了。芝芝见果品、香茗、漱盂次第送上,父亲一一用过,很响地打着饱嗝,就说:“爹,蓝姨,我先下去了。”
蓝姨含笑问:“吃饱了?再吃些草莓呀。”
芝芝就又抓了几颗草莓。
父亲说:“好的,你去吧。”
芝芝出了小餐厅,顿时一身轻松。
一名盐运使衙门的差役直奔康府,将一份传帖交给门房。黄精一刻不敢耽搁,捧着帖子直奔厚德堂。
康世泰午睡起来正在用茶,接帖一看,是卢雅雨卢大人召见,心一下悬起。蓝姨见状,估计十有八九是老二贩私盐的事没能捂住,心也跟着紧起。康世泰阴着脸道:
“给我把守诚叫来。”蓝姨转脸吩咐小月去叫,小月直往外跑。
一会儿守诚赶来,刚刚午睡起来,睡意还未消除,精神有些松垮。蓝姨令小月给大爷沏一杯茶,守着二门别让外人进。康世泰问守诚:“盐政李大头那边情况怎样?”
守诚答:“还好,五千两银子收下了。”
“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
康世泰两眼瞪起:“什么都没说?”
守诚望着父亲,欲言又止。
“五千两收下,居然连个屁都不放?”康世泰火道。
守诚低头不语。守诚觉得李贵确实也太过分,他一直与父亲大人较劲不说,如今收了银票,居然不给父亲一点面子,言语间一次次对他守诚奚落。可守诚知道二弟贩私盐的事非同小可,对李大人只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一直侍立在旁的蓝姨劝慰道:“老爷先别生气,依我看,你还是先到卢大人那边看看。即使真是老二贩私盐的事没捂住,也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呀。运司衙门这边毕竟有卢大人帮我们撑着,他李贵纵然不好说话,也不至于总是铁板一块吧?”
康世泰骂道:“老二这个孽障,专会给我惹事!备轿!”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康世泰的六人大轿就已来到运司衙门门口。
运司衙门全称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负责整个两淮地区盐的生产、运输及销售,是扬州五大户(盐政衙门、盐运使衙门、扬州知府、江都县、甘泉县)之一,地位仅次于盐政衙门。衙署坐落在运司街,前临歌舞繁华的小秦淮,东连豪宅比连的东圈门,北接商铺林立的彩衣街,占地数十亩,坐北朝南,青墙巍峨,庭院开阔,门前两只石狮威风凛凛,孔武雄迈,厚重高阔的朱漆大门上门钉肃然庄重。入仪门,迎面是正堂,正堂东是运司宅、广盈库,正堂西是同知、运判办公处。出二门,有仓廒十六间,卷库房在后堂东。卢雅雨坐镇盐运使衙门,官居三品。身为亲家的康世泰,因是这里常客,无须衙役禀报,轿子直接进来。卢雅雨不在堂上,衙役禀告,大人这一刻正陪一位京官在苏亭品茗议事。
康世泰由衙役引着来到苏亭。
苏亭是卢雅雨在官署自建的一座六角攒尖亭,“苏”,指苏东坡。东坡居士任扬州太守时,为政宽简,诗酒风流,深得人们赞誉,卢雅雨建此亭,意在宗其风尚,一展理想抱负。
苏亭里,身材矮小,皮肤微黑,常以“卢矮”自嘲的卢雅雨卢大人,正陪一位戴双眼花翎的京官谈话,见康世泰过来,立刻朗声而笑为京官介绍:“说曹操,曹操到,这位就是康世泰康商总。康亲家,你也算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但这位官爷你大概还无缘拜见吧?给我洗耳恭听,他就是当朝大学士,纪晓岚纪大人!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康世泰敛衣施礼,纪晓岚起身扶住:“我在京城就曾听过你的大名,刚才雅雨兄又向我介绍,你身为总商,办事公允,深得人心。尤其可贵的是,你不以一己为计,心系地方和朝廷,曾多次急公济难,力倡捐输,做了许多善事好事,功不可没呀。”
康世泰逊谢:“大人过奖了,在下生逢盛世,沐浴圣恩,经营盐业发展到今天,全赖朝廷的政策英明和卢大人等地方官员的垂青看顾,至于为地方事务略尽绵薄,完全是分内之事。来日如有机会,在下还当鼎力。”
纪晓岚赞道:“康老先生有如此胸襟,实在可嘉。只是本官希望康商总不遗余力,进一步推动倡导,在扬州广大盐商中形成一种心怀天下,不计小利的崇高风尚。”
“在下铭记教诲,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卢雅雨击节笑道:“好!这下可以言归正传了。告诉你康亲家,纪大人这次来扬,可不是一般走走,他肩负着一桩天大的公干,是为圣上爷今年临幸扬州专程而来的。”
康世泰惊愕:“什么?今年临幸?不是明年春天吗?”
纪晓岚说:“提前了。”
“提前到什么时候?”
“十月份。”
康世泰一颗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乾隆爷不久将要下江南早已妇孺皆知,但没想到这么快呀。
卢雅雨说:“眼下已是三月,离十月还剩七个月,七个月,弹指一挥间呀。我跟纪大人在扬州城里转了转,到处都在热火朝天地修驰道,造园亭,搭彩篷,天宁寺还在忙着建行宫。如今时间提前了,所有工程都得抓紧。另外,亲家请给我记住,圣上除了喜欢园子,喜欢看戏,还喜欢逛逛寺庙,会会奇人异士。朝廷对这次南巡十分重视,特授纪大人巡前御史衔,总理一切事务。扬州是这次南巡的重要行在11,圣上要在这里停留几天,我们扬州盐商应好好地表现表现。”
康世泰诚惶诚恐道:“在下明白了,在下愿追随纪大人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纪晓岚说:“迎驾工程浩大,吃、住、行、游,以及安全保卫,每一项都需要财力物力,朝廷固然有专款划拨,但主要还靠地方。康商总身为扬州盐商首领,还望凭其威望,号呼众商出力捐赠。”
卢雅雨对康世泰说:“今天召你,一是让你拜见纪大人,一睹京官的威仪,二是请你动动脑筋,看这项工程巨额的费用如何筹措?老亲家呀,你是商界巨擘,才智过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拔你这把宝刀的,这回在巡前御史大人面前,你可万万不能塌我台哟。”
康世泰恭然回道:“卢大人对康某如此厚爱,实在令在下感动。请放心,不要说纪大人在上,即使你卢大人一声吩咐,康某也定当竭尽铅驽,不遗余力。再退一万步讲,圣上这次临幸,是扬州的光荣,扬州的骄傲,扬州众商一向沾沐圣恩,哪有不踊跃报效的道理?”
纪晓岚满意道:“这话好得很。依本官之想,两淮盐商中能有康商总这样的人物在,迎驾之事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卢雅雨问康世泰:“你那湖上的两座园子扩建得怎么样了?我希望亲家翁把它搞成一流,到时候好请圣上观光浏览呀。”
康世泰嘴张大了:“有这可能?”
纪晓岚说:“有,刚才卢大人说了,圣上喜欢园子,喜欢观赏风光美景,只要你的园子好,到时本官会尽力向圣上举荐。”
康世泰脸上立刻闪出红光:“谢大人垂爱,在下回去一定抓紧,一定把它建成一流!”
纪、卢二位都很满意。卢雅雨说:“盐政李大人已吩咐杭浚睿,明天下午召集众商专议迎驾费用筹集之事,你与杭浚睿均为总商,到时候还希望你们发号施令呢。”
康世泰连连点头:“请二位大人放心,在下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远远的城楼上传来五下鼓声。康世泰起身告辞,卢雅雨哪里由他,说纪大人远道而来,还未好好洗尘接风,务必留下陪纪大人喝两盅。康世泰感觉到卢、纪二人关系甚洽,纪大人身居势要,是当朝大员,对他康世泰印象不错(这应该好好感谢卢亲家对他的一番美言呀),尤其自家新建的园子还巴望着二位能向圣上爷举荐,因此稍谦了一下,就留下了。餐毕又陪着叙了一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府。
蓝姨一直惴惴不安地在家等着,见老爷进门,巴巴地迎上去问老二的事怎么样?康世泰在紫檀榻上舒舒服服歪下,美美地喝了一口小月递上来的茶,抬头道:“噢,没事了,没事了。本来我就不相信他李大头会把我怎么样,他是眼馋我的银子呀,这不,全没一点声音了。卢大人召我,是让我去见一位京官。纪晓岚纪大学士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