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10986字
那当然,人家是什么人?贵人!皇帝老子上过他家门!
……
说话间,一行人歇了一会儿,曲曲折折上山了。远望去,红红绿绿在移动。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康二爷跟那个仙人儿,后面跟着的是缉私营马管带,春芳瘦马院马嬷嬷和林四娘。林四娘跟马管带挨得很近,一路上手里不停招摇着那条绿色巾帕打情骂俏的。马嬷嬷腿脚不大灵便,落后一步。四个挑金箔箱子的按他们的体力速度,很快可以上到山顶,但前面的人走得慢,他们只能缓住脚步。
康家二爷要在观音山撒金箔了!这消息一传开,扬州城无数的人跑来了。山下聚了一大片,黑压压,尽是人头。上山的道口被临时闸住,不让人进。好些灵活的人绕开路口,从山脚下的岔道往山上爬。金箔是金子锻打出来的薄片,当空一撒满天飞,遇上一阵风,除了落在寺院里,会有一些飘到院外,拾上一片两片,足够一年吃用。
因此,上山的路口虽被闸死,但山坡上,寺院外,树丛中,草岗上,人布满了。
康二爷一行慢慢到了山顶。远远地依稀可以看到,二爷扶着那仙人进了庙门,四副金箔担子跟进去。
很好的天气,天空蓝瓦瓦的,高处有白云飘着。
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丛,站的,蹲的,坐的,都脸朝山上仰望等待。
快看快看!塔上是什么?
人,好像是人!
呀,他们上塔了!有担子跟在后面!
不得了,是到塔顶上撒!
太高了!
这栖灵塔是隋代皇帝建的呀。
我不管它哪个建的,我只晓得康二爷要到塔上撒金箔!
到塔顶上撒,肯定会飘到院外来!
肯定!一定会飘到我这里!
别吵了,今儿保管大家发一笔!
晚上我请你喝酒!
我请你!
我请!
……
嘴上说着,脸都仰得高高,眼光聚在塔尖。
一只只又黑又大的山蚂蚁爬上鞋面,爬到人们裤上。
有人上了树,树上的果子被震得“扑笃扑笃”落下。
看,他们到塔顶了!
箱子呢?
那不是吗,看来要打开了!
妈呀,我头有些发晕。
别紧张,等等,再等等。
哈,箱子打开了!打开了!
撒了!真的撒了!
是二爷在撒!
还有姑娘!
我的妈呀!
菩萨呀!
天上掉大肉包子了!
下金雨啦!
下钱了!
观音显灵了!
只见远处高高的塔顶上,金箔一把接一把当空撒起,先是密密地集在一起,如一群黄蜂乍然离窝,接着溃然散开,化成无数黄蝴蝶,翩然展翅,凌空舞动。前一把才飞出,后一把又跟上,一把接一把,后先相续,连续不断。金箔与金箔相摩擦,相迭压,相撞击,叮叮当当,声音轻越明亮,如玉声仙籁。阳光照着,白云衬着,满天空金光闪烁,仿佛一万个小太阳在飞,在转,在飘,在舞。落下来的金箔多数都在大院,但因高空风大,有一些自由散漫,飘离组织,落到梵墙外面的坡上、草上、石头边、水塘旁,甚至高高挂在树枝梢头……
金雨下了好长好长时间呀!
终于结束了。
虽结束了,但散落在梵墙外坡岗林中水涘岩边的金箔甚多,人们不仅没一个离去,相反还有人不断从城里赶来。他们批草历石,拨土探凹,满山坡一处处寻找,这里那里,时不时觅得一片金箔,爆起一阵惊呼。
夕阳衔山,山上的人仍不减少。
要是太阳能悬在天上不落下去多好!可是天一点一点黑下来,黑下来。
黑透了。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山上出现一只只萤火虫,不,那是一支支流动的火把。
火把东一丛西一片,一直亮到半夜,亮到第二天拂晓。
东方露出胭脂红,天亮了,人们吃惊地发现,山上竟有许多人彻夜未归……
亢晓婷在娘家睡了几天,直睡得钗歪发乱,虚头肿脸,等到把事情想通想透了,也不等康守信来接,提溜着包袱回家了。
为什么不回?我亢晓婷是明媒正娶坐八抬大轿到你府上的,不是那些歪七八斜来路不正的骚货,我是正房太太,家谱上将来会写着,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哪个管得着?
进门时,额头上的灰布条没有扯掉,完全一副久病卧床的样子。于是前宅后院,就有人走马灯似的过来看望,不光嘘寒问暖,而且带了许多补身子治头晕的营养品。
亢晓婷身体本来好好的,回娘家又躺了这几天,精力过盛得没处发挥,这一天正准备跟红云好好玩一阵骨牌,突然听到院里脚步响,忙不迭脱衣扯裙往床上爬,一只弓鞋没脱利落就进了被子。
进来的是妯娌几个,陈碧水站在最前面,大家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地问:
“可好些呢?”
“饭吃得还香呀?”
“可曾请张大夫看看?开的什么方子?”
“脚怎么伸到外面的,身子弱,不能贪凉呀。”
有了这样的教训,亢晓婷不得不提防了,在家多数坐在床上,灰布条一刻不离头。
可三四天一过却有了问题:人总被如此拘限,倒真觉得不舒服了,于是不肯再装,头疼病立马好了。
一日,丽芳挺着大肚子被喊来打牌,牌打完临走,亢晓婷叫住她:“等一等,等一等,把这带上。”
丽芳一看,是两盒谢馥春香粉,说:“谢奶奶,你已给过我了。”
亢晓婷说:“我晓得,这是给翠珠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给了你不给她,若是晓得了,岂不怪我亲一个疏一个?打了半天牌,头有些疼,不想出去了,请你顺便带给她吧。”
丽芳想到翠珠个性强,不大把她放在眼里,此刻送香粉过去,岂不看她脸子?
但转而又想,都一个院里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何不借这机会,与她说说话,慢慢解去她心中疙瘩?
于是第二天早饭后,丽芳细细收拾了一下头面,用一只锦袋将两盒香粉盛上,准备往翠珠屋里去。红霞见她去送香粉,拦道:“多大的事呀,就让我去得了,你挺着个大肚子,多不方便。”丽芳觉得红霞说得也对,可低头想想,这是亢晓婷交办的事,还是亲自去为妥。
都住在春晖楼,丽芳住楼下,翠珠住楼上。丽芳由红霞扶着,一步一步上了楼。
不巧得很,翠珠不在。丽芳手撑着腰问,上哪了?
丫环锦儿回说,不是在园子里练功,就是找戏班的姐妹们玩了。也不请丽芳坐。
丽芳在门口站了站,就把香粉拿出来说:“这是大奶奶让我带给三奶奶的,你收下,等她回来交给她。”
丽芳走了不一会儿,翠珠练完功回来。锦儿服侍她换完戏装,把香粉拿出。
“哪的?”翠珠睁大眼问。
锦儿居然没记住丽芳的叮嘱,随嘴道:“丽芳二奶奶送的。”
翠珠接过香粉:“她干吗送东西给我?”
锦儿答:“不晓得。”
翠珠转着粉盒细看,心里禁不住暗想,她跟大奶奶比,确实一个天一个地。
隔了一天,翠珠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看到丽芳送的香粉放在面前,拿起闻闻,挺香,但仔细再闻,不对,有股异味,就把盖子开了。怪,里面粉咋有些发灰?谢馥春的香粉从来都是白的,怎么成了这个颜色?是新品种?凑到鼻尖子上嗅嗅,越发觉得不对,香味里分明夹着一股煳味!翠珠扯过一方锦帕摊开,噗!噗!噗!把粉往下一倒,拔下簪子划划。凑近了再闻,分明有一股香炉灰的煳味!翠珠凤眼瞪圆,急扯白脸:“锦儿过来!”
锦儿吓一跳,颠颠地过来:“三奶奶什么事?”
翠珠手指梳妆台厉声道:“你给我把这死人灰装起来!”
锦儿走到梳妆台前看了看,诧异:“呀,这香粉是有些不对嘛,好像搀了什么东西。”
翠珠脸蛋气红了,胸脯儿一起一伏:“你这糊涂东西!一泡狗屎也当宝!我早料到,笑眯眯的人最阴险,绵里藏针的笑面虎,骨里把我恨死了!还送什么香粉给我,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锦儿泼泼洒洒把粉盛回盒里,小声嘀咕:“二奶奶平常蛮和气的,没想到这么阴!”
“这叫什么?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锦儿也跟着气了:“我把它退回去,当面问问她!”
“问什么问,直接掼到她脸上!让这死人灰在她脸上开花!”
“哟,什么事发这么大火?一唱一和的嘛。”守信一张脸探进门帘,笑嘻嘻道。
翠珠正满肚子委屈,见守信进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把守信往外推,边推边嚷:“你来做什么?你来看我笑话呀?你们是合成一气欺负我,以为我是个唱戏的,没用过谢馥春的香粉,就用这种死人灰寒碜我呀!我不要你来!走!走!”
守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她推得直打转,扭脸问锦儿怎么回事?锦儿就把事情说了。
守信眼一瞪:“咋会呢?”
翠珠一听这话,哭声更大了:“好了,我是坏人!都是我冤枉她们,好了吧?我晓得你不相信!你们是一百个膀子往里弯,存心欺负我这个外来人!也难怪,人家要么是有根有基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没病装病躺回娘家耍派头,要么挺着大肚子,资本雄厚!我算什么东西?小猫小狗不如,理该被人往脚丫里踩,这才是开始,日后早晚要被踩到泥里,踩死掉为止!呜呜呜……”
守信见翠珠哭得泪光闪闪,娇喘微微,心里不由万般怜惜,急道:“我的姑奶奶,别只是哭好不好?说说清楚,到底咋回事?”
翠珠手往梳妆台上一指,滴着泪道:“你去看看呀!你可要凭良心说话!”
守信疑疑惑惑走到梳妆台前,把香粉拿起看了又看,再又凑到鼻尖上闻。
“怎么有股煳味?”守信奇怪。
翠珠樱桃小口又一次咧开,眼泪汩汩流到脸上,流到下巴上。守信掏出巾子给她揩,翠珠把他一挡:“我不要你揩,我只问你怎么说?”
守信摇摇头,咧嘴苦笑:“怎么说?你说能够怎么说?扔掉罢了。”
“就这么罢了?”
守信手搔后颈,低头踱步。
翠珠受不了,捧起桌上粉盒往外走。守信连忙拦她:“干什么干什么?”
“放开!我不要你管嘛!”
“我查,一定查,还不行吗?”
“我就要去问问,我翠珠跟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凭什么这么糟蹋人?”
守信拉住她不松手:“算了,别去。”
“我就要去嘛!”
“不,我不许你去!”
“凭什么?凭什么……”翠珠一屁股坐到地上,蹬脚拽手,“哇哇”大哭。
守信终于受不了了,拾起滚在地上的香盒,“咚咚咚”直奔楼下。
丽芳歪在榻上正抚着微隆的肚子养神,见守信金刚怒目地进来,正要爬起,脸白脸青的守信却两眼直瞪,冲她骂了句“都是你做的好事”,扬手将粉盒往她身上砸来。丽芳肩膀被砸中,白粉当空散开,满屋飞扬。如遭了雷击,丽芳脸煞白,嘴唇直抖,手撑着腰摇摇晃晃说不出话。守信这才意识到丽芳挺着大肚子,吓住了,冲红霞大吼:“你这木头,快扶住她!”红霞抖抖地上前扶丽芳。
渐渐冷静下来的守信在椅上坐下。丽芳泪流满面,什么话也不说,被守信一问再问,才把香粉事件原原本本说出来。
三天后,守信冷冷地向亢晓婷说起这事,亢晓婷尴尬了半天,最后硬是叹息道:
“这事真让人不好说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无非三种情况。一是这粉本来就这样,作坊里制作时出了问题。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人家谢馥春百年老店,怎么会出这种笑话?
再一条,翠珠打一进门就跟丽芳不和,如今又看她身怀六甲,满心嫉妒,于是变出个法子栽害丽芳,想让你对丽芳不好。当然也不排除第三种情况,就是丽芳真的做了手脚。我也是瞎想,真的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劝你别太放在心上。”
守信一时无语,无奈地摇摇头。
靠近引市街有条居士巷,弯弯曲曲的,十分僻静。巷子深处有一座院落,朱漆大门,门口有石鼓,长期以来一直关门插锁。十月小阳春的一天,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左一拨右一拨的人不住往里搬桌椅、屏风、床、榻、箱笼、摞柜、梳妆台、盆桶……有街坊麻着胆子头往门里探望。天井里立着斗香,廊檐下挂着红灯笼,整个院里花红柳绿,喜气洋洋。
这是哪一家呀?
说娶亲不是娶亲,说乔迁又不像乔迁,这到底干什么呀?
但从此以后人们发现,这条本来僻静的居士巷一天一天变得热闹起来了,那顶由红衣轿娘抬的四人大轿隔三差五停歇在门口。人们一看这阵势,主人是谁就全知道了,于是开始进一步琢磨:院里住的什么人呀?
答案很快出来:一位仙女!
有两个在观音山拾过金箔的人议论:
了不得呀,就这个美人让康二爷爬到栖灵塔上撒金箔的!
听说杭老爷也想娶她,没斗过二爷!
那当然,二爷什么人?脚一跺,地动山摇!
知道这叫什么做法吗?金屋藏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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